第二十四章 宝匣宝经
沈晦心怀敬意,双手轻柔地把这只黄花梨木匣暗格中的经卷托了出来。
本以为封存了五百多年的纸质经卷会异常酥脆,可没想到,那一册经卷看上去也就好像只封存了一、两年一样。
始终面容肃穆的易峰楼,双眼一亮,“呵呵……难得!太难得了。保存得如此完好。”
“易老!这是什么呀?”
也不知道是谁,出声问道。
易峰楼一笑,看向了沈晦,那意思明显是说:“你问这小子啊!”
可此刻的沈晦,却对周围的惊叹充耳不闻。他双眼失焦般定定凝视着眼前显露的经卷,目光仿佛穿透了纸张本身,望向某个不可知的深处。他双手十指如抚流水,极轻、极缓地在那一页页晕染着明暗光点的纸面上拂过,动作轻柔而虔诚,宛若老僧入定,正以指尖默读无字经文。
“这些画面是什么……为何我的记忆中,会浮现出这部经书被一字一句抄录下的情景?”
指尖传来的,不止是纸张的肌理与岁月的凉意,更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讯息”,如同涓流,顺着接触点涌入他的感知。与此同时,记忆深处某些被尘埃覆盖的片段骤然苏醒、翻腾,与指尖流淌而来的陌生历史重叠交织,更糅杂着某种深埋的情感——肃穆、孤寂、以及一丝近乎执拗的愿力。
这不是幻觉。
在清晰确认这一点的刹那,沈晦骤然明悟:他那源自“识藏”的异能,就在指尖触碰到这本古老经书的瞬间,突破了某种无形的界限,踏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
“小沈!别傻愣着了,快说说吧。”
就在沈晦沉浸在异能“成长”后的喜悦中时,易峰楼出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啊?!易老是在叫我?”
沈晦愣然问道。
“呵呵……我不叫你叫谁呀?这可是你和玉杰的赌约,你不说个清楚,难道要我替你说啊?”
易峰楼的声音稍稍放大。沈晦明白,老爷子有意地在把他往前推,这是要培养他啊!
“那我就放肆了。”
沉静的一笑,沈晦说:“这是明代高僧手抄的《金刚经》,用的是当时宫廷特制的金粟笺。历经三、四百年的岁月,已然能保存完好,说明这只匣子始终被妥善保管着。还有,就是这纸张也很特殊。”
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是金粟笺。是始创于宋朝歙州地区的一种具有浓淡斑纹的蜡黄藏经纸,因为当时是专供金粟山等几处著名寺院刻印藏经之用,故称为‘金粟笺’。原料为桑皮纸,有的为麻纸。”
“这就对了!”
听到沈晦说道这金粟笺始创与宋朝,黄玉杰来了精神,“既然这纸是产自宋朝,那也就说明这只木匣也是宋朝的东西。呵呵……沈先生!现在你才看出来,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黄玉杰的那份得意,从他贱嗖嗖的声音里就能感觉到。
听了他的话,周围人群中也有几个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并用已获的目光看向沈晦,等着他下面的解释。
呵呵一笑,沈晦说道:“黄先生!你先别着急啊。我这话还没说完呢。金粟笺确实是从宋朝出现的,但到了明代才开始广泛使用。明代董谷的《续澉水志》曾有记载,‘大悲阁内贮大藏经两函,万余卷也。其字卷卷相同,殆类一手所书,其纸幅幅有小红印曰金粟山藏经纸。五百年前物也。其纸内外皆蜡,无纹理。’”
“这又能说明什么?无非是告诉我们,这种纸明代人也在用。但这只匣子和这册经卷还是北宋。”
黄玉杰狡辩地说道。
微微一笑,沈晦的声音特别地放轻,说道:“纸张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这册经卷上面有董其昌的题跋和鉴藏印。”
话音一落,沈晦小心地展开经卷一角,露出几行行书小字,“这套经卷不仅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更见证了一段佛缘。当年董其昌为母祈福,特意请高僧抄经,后又亲自题跋。”
“啊!董其昌?那个明代书画大家?”
围观人中,有人惊呼道。
“正是。”
沈晦肯定地回答道。
只见他小心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虚点在经卷末尾一处看似寻常的墨色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经确系董其昌为母祈福所求。但关键不在题跋,而在经文本身。”
他手指微微移动,指向几个笔划转折处:“请看这里,还有此处……墨色中隐有极淡朱砂痕,非点染,而是运笔至诚、心力贯注时,笔锋自然带出底稿朱痕,又与新墨融合所成。此法非寻常抄经匠人可为,需抄经者自身修为精深,心意与笔墨全然合一,方有此‘朱丝暗渡’之相。董其昌请的这位高僧,恐怕是一位已将持诵抄经化为修行本身的大德。”
这时,易峰楼也忍不住拿起放大镜,观察起那几行清隽挺拔的题跋。
半晌,点点头说道:“错不了,这的的确确是董其昌的亲笔题跋。”
有了易峰楼的鉴定结论,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叹息。都在为沈晦的这个发现感到惊奇,也少不了羡慕嫉妒,甚至是恨。
而易峰楼的这番话,对于黄玉杰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面色发白,却仍挣扎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易……易老!就算……就算这经卷是明代的,那也不能直接证明这木匣就一定是明代所做啊!”
他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努力维持着语调,“我还是认为,这匣子就是北宋的物件儿,说不定是到了明代,才被人寻来,特意用以存放董其昌的这份经卷。这……这完全说得通!”
他越说越快,仿佛是在说服自己,目光急切地在易峰楼和那木匣之间游移,试图找到一丝认同。
呵呵一笑,易峰楼说道:“玉杰!你先别着急,我只是鉴定这几行字是出自明代大家董其昌之手。或者说,这册经卷也是董其昌为其母亲祈福而请高僧抄录的。但我的鉴定结论也仅限于此,关于这只木匣究竟是什么朝代的,那是你和小沈之间的事。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不做任何评论。”
易峰楼的话,让所有人的眼睛重新聚焦到了沈晦的身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回那古朴的木匣:“而这只黄先生认为是北宋的木匣,无论榫卯或包浆如何仿古,其内部尺寸与暗格压力机关,皆是依此经卷的厚薄、软硬特质量身打造,目的是在漫长岁月中,以最妥帖的力度保护这份脆弱的虔诚。它是一件精密的‘护经函’,其制作年代,当在此经完成之后,即明晚期,而非北宋。”
“此函的价值,不在其木料年代,而在于它从诞生之初,唯一使命便是守护这份‘愿力’。它本身,已是这祈福之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沈晦说完,室内一片寂静。易峰楼凝视着沈晦手指过处,那些细微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痕迹,眼中光芒闪动,缓缓捋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原来如此……‘护经函’。老朽竟也一时拘泥于木器断代,着眼浅了。小沈!你这番‘看’物的功夫,了不得。”
黄玉杰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到如今,不用易峰楼在说什么了,这场赌局他彻底输了。
“天啊!这小子的眼力简直是变态。他怎么就能发现暗格呢?”
“就是。这只经匣我也上过手,也认为就是个空匣子。早知道这样,多少钱我都入手。”
“你说什么梦话呢?等你发现那处暗格,这东西早就被人抢走了。别忘了,老黄可是漆木器的大玩儿家。这东西在他身后里多少年了,他都没发现。”
“唉!该着这小子发财呀!明代黄花梨的经匣,一百万都是捡漏儿。这册高僧抄录的《金刚经》,有了董其昌的题跋,再加上董其昌为母祈福的故事……这册东西没价儿了!”
……
易峰楼脸上仍挂着那抹淡淡的笑容,看向黄玉杰:“玉杰啊,你算不上行儿里的人,但你父亲黄凯先生,在京城古玩行儿里的名声与眼力,是有口皆碑的,在座诸位都敬他几分。”
他话音略微一顿,笑意里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男人这一生,偶尔看走眼、栽个跟头,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跌倒之后,能不能凭着骨子里的气节站起来。”
这话说得依旧含蓄,可其中的分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明白。老爷子是在提醒,甚至是在警告黄玉杰,别再纠缠强辩,否则丢的就不只是你自己的面子,连你父亲半辈子攒下的声誉,恐怕也要被你一块儿丢在这儿了。
这边易峰楼话音落下,另一侧的沈晦手上却丝毫未停。他动作稳而轻敏,极其小心地将那卷《金刚经》依原样收拢,妥帖地放回暗格深处。
“嗒!”
一声轻响,底板被他稳稳推回原处,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那截隐秘的历史,连同其中承载的愿力与时光,再次被悄然封存于寂静的黑暗之中。
沈晦垂眸看着恢复如初的木匣,心中明镜一般。他比谁都清楚,单是这只明代精工细作、为护经而生的黄花梨经匣,价值就远非一百五十万所能衡量。
至于暗格中那卷由高僧虔心抄录、又经董其昌亲笔题跋的《金刚经》,早已超越了金钱可以衡量的尺度,是一件无从估价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