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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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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子辰身上的香味, 是一种竹叶松柏混杂的清香,江照雪很是熟悉。
    所以他一回来,江照雪便唤了一声, 随后也没多在意, 同叶文知继续商议着接下来的事。
    “天机院在大夏根深蒂固, 民间信奉者众, 他们认定太子是真龙,那百姓也就会信奉太子。”
    叶文知忧心忡忡:“三殿下说得不错, 若殿下还像争一争, 祭坛问祖,是他唯一的路, 可若不是真龙之命,我怕殿下……”
    “这一点你放心。”
    江照雪安抚叶文知, 颇有信心:“他大胆上祭坛,真龙之命这件事,我保证没有问题。”
    “那当真再好不过!”
    叶文知闻言大喜, 站起身来,朝着江照雪行了个大礼:“叶某替三殿下, 替大夏, 谢过江仙师。”
    “好说。”
    江照雪点点头, 想了想时间, 今晚她火毒发作,还是要早些准备, 便道:“天色已晚, 叶大少爷休息吧,具体之事,我们明日再议。”
    说着, 她便起身,送着叶文知出去。
    钱思思见状也站起来,拍了拍手道:“行,那我也先去休息了。”
    说着,钱思思回头看向不知何时走进来的裴子辰:“叶天骄呢?他还好吧?”
    “快!!”话音刚落,叶天骄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大声道,“快给我备饭,我饿死了!”
    一听这个声音,钱思思了然:“哦,他没事。行。”
    钱思思点点头,拍了一下江照雪的肩,凑到她耳边,快速低声说了句“裴子辰不对劲。”之后,便同两人告别:“我先走了。”
    等钱思思离开,江照雪才感知着回头,看向裴子辰的方向,好奇道:“子辰?”
    裴子辰一顿,哑声开口:“女君。”
    “怎么了?”江照雪直觉他情绪不太对。
    他虽然一贯少言,但向来守礼,一般回来都会向她请安。
    她看不见,但还是能感觉到氛围的,今日裴子辰明显不太一样。
    阿南也感觉到,叽叽喳喳起来:“他怎么看上去这么惨的样子啊?”
    江照雪一听“惨”这个字,心里就有数了,当他是被沈玉清打击。
    裴子辰是她命侍,神魂相连,他安全与否她很清楚,倒也不太担心。
    但沈玉清这个人她是了解的,他不杀裴子辰放了他,倒也不是宽宏大量,或许就是为了折辱。
    她跟着裴子辰跑了,狠狠打了他仙尊脸面,就这么杀了裴子辰,在沈玉清心中怕是便宜了他。
    裴子辰入门七年,这时候沈玉清已经很少当众出剑,又不曾亲自教导裴子辰,裴子辰对他的实力并不清楚。
    今日应当是正面对上,沈玉清怕是把少年的自尊心打碎了。
    江照雪理解。
    但一想到裴子辰还有这点争强好胜的心气,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转头带着他往前道:“为我领路吧。”
    裴子辰得话上前,将剑鞘交到江照雪的手中。
    江照雪握着他冰冷剑鞘,假装不知道他发生什么,免得下了他面子,开始随意念叨道:“今日我见过宋无涯了,他不肯同我走,提出了要求,说若我能为他改为真龙命格,三日后他祭坛问祖,若是能得到先祖承认,庇佑他得到皇位,他就将灵虚扇给我。”
    “女君答应他了吗?”裴子辰垂着眼眸,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去听江照雪的话,拉着江照雪往房间里走。
    江照雪得话笑起来:“当然答应了。”
    “真龙命格怎么能改?”裴子辰想不明白。
    江照雪抿唇,她左右看了看,走到裴子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裴子辰扫过周遭,确认无人,微微侧身弯腰,就听江照雪压低声道:“他就是真龙。”
    这话让裴子辰一愣,随后不太理解:“他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也奇怪。”
    江照雪感觉到来到自己房间面前,放开裴子辰的剑鞘,抽身往里,笑着道:“所以回来我就问叶文知,结果叶文知告诉我,四年前,他被天机院算出是蛟龙之命。”
    “蛟龙?”
    裴子辰站门口,江照雪听声音,回头道:“别在外面站着,进来啊。”
    裴子辰动作微顿,江照雪知道他的顾虑,立刻道:“今晚丑时开始,我火毒便至,你的修为需要提前将灵力给我,所以也别守什么规矩,今夜就宿在我屋吧。”
    听到这话,裴子辰脑海中瞬间闪过沈玉清的话。
    “我可为你亲自授课,承我衣钵,但需记得恪守弟子本分,遵循仙阁规矩,这些时日,你与你师娘造次之举,不可有二。”
    “她来找我,亦或我去找她,皆可。”
    他张了张口,试图出声,然而开口之前,江照雪便招呼道:“别傻站着了,进来呀!”
    这声音将他的话打断,一鼓作气,再而衰。
    他开不了口,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提剑进屋。
    一进屋中,江照雪便开始催促:“内间有浴池,赶紧去洗洗吧,一身尘土味,臭死了。”
    “女君……”
    “我瞎了,看不见什么,”江照雪当他不好意思,从乾坤袋中化出一套里衣,扔给他道:“这本是给你师父准备的衣服,没穿过,可能大了点,赶紧洗好出来。”江照雪眨眨眼,调笑道,“今晚我可就靠你啦。”
    裴子辰握着里衣,他知道不该留在这里,不该听她的话,他该说出实情。他不需要留在这里,不需要洗梳,因为……师父在等着她。师父会做好这一切。可是这一刻,他想靠近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想在所有有她气息的地方,才能抚平心中那些不知哪里来的害怕。
    他挣扎着,终于还是出声,低声道:“是。”
    说着,他提步走进内间,脱衣埋入水中时,鸢罗弓笑了起来:“师娘的浴池香不香?”
    “滚!”
    裴子辰厉喝出声,水池微漾。
    江照雪坐在外间喝茶,听见里面水声,她知道裴子辰的性情,便安抚着道:“里面是活水,我一个时辰前泡过,现在的水早就换过了。”
    裴子辰动作一顿,听着她的话,抬起眼眸,环顾四周。
    水是换过的,但这里是她赤身待过的地方,旁侧兽台上是她未曾用尽的香片,甚至还有铺在水面的花瓣,他也不知是重新铺下,还是之前就有。
    香片和她的香料是一样的,仿佛是她的气息环绕周边。
    他水中静静泡着,江照雪转折扇子,等着他继续道:“刚才还没说完呢。叶文知告诉我,说当年他出生时,其实天机院算出来他是真龙之命,为此他和他的母亲也备受恩宠。但没想到,四年前,天机院在立储之前再算时,突然发现,他不是真龙,是一条蛟龙。”
    “蛟龙是伪龙,”江照雪知道裴子辰听不明白,解释着道,“也就是之前都是天机院看走了眼。而蛟龙出现在皇子之中,便会有夺杀真龙气运,混淆视听的可能,于是天机院重新再将所有皇子慎重再算了一遍,最后算出来,当今太子宋振安才是真正的真龙,只是之前被宋无涯的气运干扰,才被忽视。刚好那是,君主盛宠宋振安的母亲赵贵妃,便以祸害真龙未名,将宋无涯送去了边境。”
    “送去边境,”裴子辰看着水里的自己,“不怕他掌兵权吗?”
    “怕啊,”江照雪果断回答,“所以送过去,就给他断粮断供,每次都是拿最难的仗给他打。没想到他怎么都打不死,甚至最后,还在边境获得了至宝灵虚扇。陛下怕了,这才将这个儿子召回。他回到京城后,刚好遇到了沈玉清,沈玉清一看他,说他真龙之命,这话传出去,所有人便燃起了希望,总希望是天机院看走了眼。”
    江照雪摇着扇子,慢慢悠悠,“据说相比太子,宋无涯的脾气好太多了,所以朝臣都希望宋无涯才是真龙命格。可现在除了沈玉清,所有算命师都觉得他是条伪龙,而沈玉清一个剑修,说这些命格之事也没有分量。所以天机院左右一想,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太子。而宋无涯自己,也在这些年被磨尽心气,根本不敢想自己是条真龙,只想着拼尽全力改命。我听叶文知说,这把灵虚扇,就是他听说灵虚扇能够改命,所以想尽办法弄到手的。”
    “所以,宋无涯一条真龙,到底是怎么变成伪龙的?”
    “若我没猜错,肯定与那位赵贵妃——或者说太子有些关系。不过这也要等我明日再去核查,我现在唯一就忧虑一件事。”
    江照雪声音有些低,裴子辰转眸看去:“师娘何忧?”
    “如果宋无涯的命,是有人刻意遮掩,能遮掩住真龙之命,那必定不是普通人,我没有把握应付,若是逼不得已,”江照雪转动着手中扇子,慢慢悠悠,“我得去找一趟沈玉清。”
    听到这话,裴子辰心上一紧。
    鸢罗弓笑得越发开心,在水中化作雾气环绕着他。
    江照雪思考着,继续道:“但他咬着你不放,我得想个办法。”
    想什么办法,何须想办法。
    裴子辰转眸看向屏风上的倒影,喉头微动。
    他想开口,却发不了声。
    沈玉清不杀他了,他还在天机院等着江照雪回去。
    他们夫妻二人,两情相悦,如今江照雪也要回去。
    那他呢?他去哪里?
    他浑浑噩噩,洗了许久,才从浴池起身。
    起身擦干水渍,他拿了江照雪给他的衣衫换上。
    这件衣服是沈玉清的,裴子辰逼着自己不要想为什么江照雪这里会有沈玉清的衣服,可他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去注意所有细节。
    这套里衣和沈玉清平日穿的风格差别极大。
    沈玉清的服饰,或者说整个灵剑仙阁的穿着,都注重“庄重雅致”,颜色多为素色,线条端正利落,能遮不露,能素不繁。
    而这件里衣却与灵剑仙阁风格相反。
    虽然是素色,却在领口边角绣上金色花纹,纹路还都是金虎,仿佛是将江照雪绣在衣衫上。
    款式上,领口偏低,甚至于如果不刻意拉扯绑紧,领口会自然散开,露出大片胸膛,颇为风流。
    他们私下是这样的。
    裴子辰站在原地,抬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长发散开,衣衫松垮,那一刻,他仿佛是从镜子里看到了沈玉清的脸,隔空与他静默对视,冷眼俯瞰着他。
    他不敢多看,逼着自己转眸,走出屏风,一出来,江照雪便顺着他声音方向看了过去,虽然看不见什么,但还是带了笑意询问:“合身吗?”
    不合身的。
    短了半寸。
    他应当这么说,然而开口时,却就变成了:“合身。”
    江照雪得话,笑了笑,站起身道:“合身就好,过来吧。”
    裴子辰没动,江照雪察觉他停在原地,疑惑回头。
    “怎么了?”
    “师娘……”
    裴子辰哑声开口,他想提醒自己,面前这人身份,然后将他该说的话说出来。然而这一声出来,其他话却是开不了口了。
    不管是沈玉清的转告,还是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照雪见他沉默,一想便知必定是发生了什么,算了算时间,知道不用勉强,便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招呼道:“来,过来坐下,我给你擦头发。”
    裴子辰得话,松了口气。
    他也顾不上是要做什么,听着江照雪的话,坐到她面前,只想拖一时是一时。
    江照雪取了帕子,不太熟练为他压着头发,慢悠悠询问:“说说吧,今天到底怎么了?”
    “师娘……”
    裴子辰听着她的询问,垂下眼眸,放在双膝的手指微微蜷起:“您……在灵剑仙阁,过得开心吗?”
    江照雪得话,瞟了他一眼,知道事情该与沈玉清有关,倒也没有多问,只实话道:“开心什么呀?”
    一提灵剑仙阁,江照雪就想翻白眼,忍不住埋怨起来:“规矩多得要死,人也烦得要命,一个个鼻孔朝天,妖修在中洲都快成一个骂人的词儿,你觉得我会待得很开心吗?”
    “可您还是待在那里。”裴子辰哑声开口,“不肯走。”
    “脑子有病嘛。”江照雪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走啊?我也想走,只每次一想你师父,又觉得还能再忍忍。忍了一年又一年,他蹬鼻子上脸,把慕锦月带回来了。说是女徒弟,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把夫人放在一边和女徒弟住在一起师徒。慕锦月天赋很高吗?他连你都不教,天天盯着她,有毛病。”
    “那……”裴子辰挣扎着,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为什么不解道侣契呢?”
    “解契没这么简单的。”江照雪擦着他的发尾,耐心道,“结道侣契的时候,要双方将自己一生一世、共享气运的契约焚烧于上天,算是收到上天的监督和认可。解契呢,也是一样,一方将解契的法文送达上天后,然后要等天道和另一方的同意。”
    “如果对方不同意呢?”
    “那就耗呗。”江照雪漫不经心,“只要一方解契,就意味着他收回了支撑道侣契运转的力量,道侣契必须阴阳相合之力才能运转,任一一方解契之后,时间长一点,道侣契自然就消散了。所以从一方解契开始,只要中间没有什么变故让解契的一方后悔,那道侣契的消散,也是早晚之事。”
    “那就是可以解的。”
    裴子辰喃喃。
    “可以解,但需要时间。”江照雪说着,有些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欲救一人。”
    重点来了。
    江照雪明白,方才兜兜转转都是铺垫,说半天,今天不高兴的核心还是这个“人”。
    “那就救啊。”江照雪顺着他的话,“为何不救?”
    “因为,她是自己愿意。”裴子辰低喃,“她心甘情愿自沉于苦海,我于情不当救,于理不当救,于矩不当救……”
    “这谁?”江照雪听着这个描述,有些发懵,询问阿南,“自己愿意,于情不当救,于理不当救,于矩不当救?”
    “你想想他今天见了谁。”
    一听这话,江照雪明白了。
    按照钱思思回来的描述,今天他见到慕锦月了。
    如果是慕锦月,按照现在的剧情发展,慕锦月和沈玉清天天待在一起,那沈玉清该喜欢上她了。难道今天裴子辰以为沈玉清慕锦月两情相悦?
    所以于情不该救,因为这是慕锦月愿意。
    于理不该救,沈玉清和慕锦月的关系,不是他这个身份管的。
    于矩不该救,沈玉清是他师父,按照规矩他不能冒犯沈玉清,沈玉清说啥是啥。
    那就通了!
    他看到了他们两人在一起,所以还同情上她,觉得她被三了该离婚解契。
    “不愧是女主啊,”阿南和江照雪想明白,啧啧称奇,“四年多不见,一见面就能扰得我们小裴心慌意乱的。”
    江照雪听着这话,恨铁不成钢。
    有些想骂裴子辰不务正业,但一想这是正牌女主,倒也算个正业。
    反正早晚要喜欢上慕锦月的,早来晚来都一样。
    现在他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心意,所以在这里想什么救不救,看着他这失魂落魄模样,江照雪决定开导开导,轻咳了一声,提醒道:“那于你之心呢?”
    裴子辰一愣,江照雪给他擦着头发,笑着询问:“你心当如何?”
    裴子辰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镜子里替他擦头发的人。
    她鲜少如此温柔,像是妻子一般,言语间却尽是道理,从容洒脱道:“裴子辰,做事问心,行随心动,才得自然。”
    “若问心有愧呢?”
    “既是救人,”江照雪笑着提醒,“为何会有愧?”
    “不合规矩……”
    “哪里来的规矩?”
    江照雪笑着反问,裴子辰一愣,就听江照雪道:“谁定的规矩?天定?人定?还是灵剑仙阁?”
    裴子辰答不上来,江照雪了然:“你啊,就是被他们教的太好。”
    说着,她拨弄他的头发。
    修真者的身体机能比寻常人运转得快得多,他头发已经干了大半。江照雪撩起他光滑发丝,轻声道:“灵剑仙阁那么多规矩,哪里事事都是对的?今日是不是你师父训你了?你不敢救,是不是怕忤逆你师父?”
    “是……”
    裴子辰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看着她拨弄他的发丝,他感觉自己全然在她掌下,悸动生于心,继又弥漫周身,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哑声道:“师父说,我忘了规矩,有悖人伦。”
    “听他胡说八道。”江照雪嗤笑,“你看他和慕锦月,懂个屁的人伦?要说有悖人伦也该是他有悖。弱者才讲规则,强者制定规则,而且你既然出了灵剑仙阁,灵剑仙阁的规矩就该忘了。你都是我的命侍了,该听蓬莱的规矩吧?”
    “蓬莱,什么规矩?”
    “我们蓬莱呢,只要不伤天害理,想要什么,就自己争,想拿什么,就自己抢。”
    “若是不该要的呢?”
    “要么放弃,要么受罚。”
    “若是感情呢?”
    裴子辰一问,江照雪就笑了:“那更要争了。其他东西,你抢,还可能是强抢,唯独感情,强抢不来。能抢到的,”江照雪将手放到他肩头,凑到他脸边,矜矜业业扮演一个心魔反派,笑着提醒,“都该是你的。”
    大胆去吧,我的小少年!
    女主活该是你的!拆散他们!暴揍沈玉清!
    听着江照雪的话,裴子辰感觉有什么在心中慢慢松开。
    他盯着镜子紧贴着的两个人,心中涌现出一种极度的渴望。
    “而且,”江照雪见他不言,感觉自己有点过分,轻咳了一声,直起身来,继续道,“不要为难自己。有时候,事不是你想不想做,而是你能不能做。人其实没有选择,他以为的选择,都是必然之路。随心就好,别被规矩压傻了。”
    就像今夜,他永远开不了口,他无法告诉江照雪,沈玉清在等她这件事。
    他做不到的。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数声音在脑海里交织。
    一面是他受过的教导,一面是他经历过的一切。
    灵剑仙阁万剑相指,四年孑孓独行。
    他做不到的。
    多少规矩,人伦道德,都压不住他生出的那些心思。
    鸢罗弓说得没错,他骨子里就是个下作胚子。若她过得好,那也就罢了,可沈玉清又算什么东西?
    把她锁在灵剑仙阁两百年,以感情为剑江她逼得狼狈不堪,再让所有人看见她疯癫的模样,嘲笑她,议论她,贬低她。
    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回去?
    她回去,不过就是像过去一样,让沈玉清仗着她的喜欢,一次次作践她,折磨她。
    他可以带她走出来的。
    他带她走远一点,让她永远离开那个人,时间久了,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她总会忘了那个人。
    他们永远像现在一样,他可以永远当她的弟子,她是他的师娘,但是他们始终在一起,谁也别想带走她。
    “可是师娘,”恶念在心底萌发,迅速发芽,他突然明白,他就只这样一个人。他有些疲惫,也不想抵抗,只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哑声开口,“我不想遵守的规矩太多了。”
    “比如?”
    “我想侍奉师娘,”裴子辰说着自己过往一直压抑着的、不敢言说的那些冲动,“我想为师娘整理衣衫,想为师娘梳发,想给师娘画眉,想给师娘引路……”
    “好家伙,”江照雪听着,反应过来,“他是强迫症啊?”
    她一贯知道自己穿衣服有些不羁,没想到竟然能被裴子辰一笔一笔记下来。
    阿南也有些震惊:“他这么点芝麻小事儿,他也要记在心上吗?”
    “我想做的逾矩之事很多,师娘,”裴子辰回头看她,眸色深深,“我可以吗?”
    “呃……”江照雪有些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忙道,“可以啊,你开心就可以!”
    她知道他不敢将自己真实的内心说出来,只敢从小事说起。
    但没关系,她可以鼓励他:“不要把这些规矩看得太重,沈玉清虽然是你师父,但凡事要讲对错,犯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子辰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虽然茫然,但还是努力哄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
    犯上……
    他注视着面前这个人,慢慢笑起来:“女君。”
    他轻唤她,转某回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许久后,仿佛才下定决心,认真开口:“请为子辰加冠。”
    “啊?”江照雪茫然,觉得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但感觉他情绪不对,她轻咳了一声,还是道:“好吧。”
    反正发冠是早已经挑选好的,她拿出发冠,有些迟疑道:“你现在加冠,是不是有些草率啊?我本来是想请几桌……”
    “不必。”
    裴子辰注视着镜子里的他们,温和道:“我的冠礼,只需女君。”
    江照雪听着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拿着发冠,忍不住道:“要不……还是改日,哪里能这么简单……”
    “今日。”裴子辰笃定道,“此刻,请为子辰加冠。”
    江照雪见他这么坚定,只能拿了发冠,威胁道:“那你要现在加冠,我可就只能一切从简,给你带个发冠了。”
    “好。”
    裴子辰浑不在意。
    江照雪无法,只能摸索着,从一旁取了木梳,认认真真开始给他梳发。
    虽然一切从简,但她还是忍不住在梳发时,一面梳发,一面为他祷念祝词。
    她几乎是把她所有能想到的祝词念了一遍,最后为他带上发冠。
    裴子辰看着镜子里头发干净利落竖起的青年,他不想问她为何会梳男子的发髻,也不想再打听他身上的衣衫来自何处,只平静道:“请女君赐字。”
    “你想要什么样的名字?”
    江照雪试探:“我给你准备了好几个,你看……”
    “我想要一个和女君有关的字。”
    裴子辰开口,江照雪一愣,随即听他道:“永远有关的字。”
    听到这话,她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不敢深想这言语之下的深意,只劝道:“这……这毕竟是跟随你一生的字……”
    “女君救我性命,予我重生,”裴子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气波澜不惊,“我想铭记此恩,此生不忘。”
    “哦,”江照雪松了口气,赶忙道,“那太好了,那……”江照雪想了想,“时苍如何?”
    “时苍?”
    “嗯,蓬莱有座玄苍山,”江照雪笑起来,想着道,“常年落雪,经年不化。时时问雪停,不化玄苍山。这个字,你觉得如何?”
    “好。”
    裴子辰看着镜子里的她,果断应下。
    江照雪放下心来,她文化水平不高,要再取,她的文化水平不足以支撑了。
    想想还有些高兴,就算见到慕锦月,裴子辰也没忘了她这个为他出生入死的师娘。
    “人品好就是好,爱情面前也有道义!”阿南忍不住夸赞,“还好不是下个沈玉清。”
    “那是,”江照雪高兴应声,“这毕竟是男主。”
    一人一鸟一唱一和,裴子辰就静默看着镜子里的他们。
    镜子里的青年带上发冠,穿着他师父的衣服,便了完全成年男子的模样。
    她站在他身后时,好像……也就和站在他师父身后时那样了。
    他其实也窥见过他们闺房的情景,记得有一年……应当是他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江照雪砸了刑讯堂想见沈玉清,沈玉清带着他除妖回来,便直奔云浮山。
    他在外值守,两人在房间里吵闹得厉害,最后他看到江照雪突然扑了过去,便知自己不该再留,离远了一些。
    等第二日清晨,他站在庭院里,隔着敞开的窗户,就看见江照雪站在沈玉清身后,在为他束发。
    此刻江照雪站在他身后,与他曾经看到的模样别无二致,他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直到听见外面传来细密雨声。
    细雨淅沥砸落在他心头,将他一点点污染沾湿。
    他确认着自己的欲念与渴求,面上却与平日别无二致。
    等了片刻后,他站起身来,从容拉过江照雪,温和道:“女君,丑时快到了。”
    “哦。”江照雪一听,反应过来,笑道,“高兴啦?”
    “高兴。”
    裴子辰开口,拉着江照雪往内间榻上行去。
    夜风吹来,两人里衣广袖交错,所过之处,烛灯一盏盏熄灭,直到最后走到榻上,裴子辰拉着她坐上床榻。
    而后他起身放下床帘。
    江照雪虽然感受不到光线的变化,但听他窸窸窣窣,莫名觉得有些紧张,忍不住道:“解毒为什么还要放下床帘?”
    裴子辰闻言,轻笑一声。
    那一声散在夜色,听得江照雪心跳微快。
    她感觉裴子辰试探性探过身子,抬手握住她的手。
    “女君,”他的灵力如他人一般温柔流淌进入她的身体,他似乎是贴在她的面前,距离吻她咫尺之距,她能清晰感觉他身上的香味,将她一点点包裹吞噬,他仿若宣告什么,认真又轻柔道,“今日我被师父训斥,心中困扰,您能将您的心情,再分享给我吗?”
    “好啊。”江照雪故作镇定,“小事。”
    “多谢女君。”
    裴子辰笑起来,将灵力缓缓送入江照雪身体中。
    另一边天机院中,沈玉清身体一倾,略一失重,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醒后他才察觉,方才他似乎是做梦了。
    他鲜少有这样无意识睡着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太过疲惫。
    他刚才做梦梦见两百年前,他成亲的那一天。
    他那时候恨她,也恨自己,几乎是被众人压着,为了两宗体面,咬牙同她成亲。
    但她却很高兴。
    她似乎是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一般,自顾自的欢喜,他恨极了她高兴的模样,又忍不住在她的笑容里,软化三分,陪着她拜堂成亲,在灵剑仙阁祭坛上结下道侣契约。
    结契时的感觉,他本来已经忘了,回想起来,也觉得应当是恨和痛苦多些。
    然而今夜突然梦见,他想起江照雪认真看着他,笑着道“契结婚成,生死不离”,然后两人拜堂弯腰瞬间,塞给他一个小纸条,等他们从祭坛下来,他打开纸条,看见上面用不知道多少符文加持的那句“江照雪喜欢沈泽渊”时,他那心中小小的涟漪。
    还是有那么几分欢喜的。
    似乎是时间太长了,两百年太累了。
    他有些迷茫中意识到,其实在结契的时候,他似乎就接受了这一件事,暗暗想着,与她成婚,折磨她一生,总比让她和其他人成婚要好。
    他都已经接受这一件事了,接受成婚,与她共担一切,她之罪便为他之罪,这样熬过一生,等哪一日他们夫妻二人将罪赎干净,或许他们便可以从头开始。
    他都准备好了,她竟然解契。
    想到这一点,想到她从悬崖上跟着裴子辰一跃而下,他便感觉心脏抽痛,一路蔓延到手。
    周身都有些发疼,他呼吸微颤,抬手扶额。
    反复告诫自己。
    原谅她。
    她惯来是这样任性的脾气,不知天高地厚。
    她只是不信天命书,想要保裴子辰,这没什么,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为他赎罪。
    这是她的善,他应该庆幸,她也是有善恶是非之人,或许和他不一样,但有自己的风骨。
    她是爱他的。
    她只是……只是因为他为了慕锦月和她争吵,故意用慕锦月的传音玉牌答应她吃饭,只是因为她嫉妒,所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都是因为爱他。
    她不懂事,但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原谅她。
    他找了无数理由,安抚着自己的心境,细雨淅沥而落,等彻底平静下来,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隐秘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压着自己不可太过外露,需得维持庄仪,以免让江照雪得知他的心意,太过骄纵。
    他听着声响,在对方入门刹那抬头,脱口而出:“江……”
    音出刹那,他便看见来人。
    慕锦月提着雨伞,听到沈玉清的声音,诧异抬头。
    雷声轰然炸响,沈玉清愣愣看着面前女子,不安和惶恐弥漫在他胸口。
    他看着面前人,骤然清醒。
    丑时了。
    江照雪却还没有回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慕锦月疑惑出声:“师父?”
    说着她环顾四周,不由得道:“师娘呢?”
    “她……”沈玉清竭力克制着情绪,哑声道,“她出事了。”
    是了。
    只有她出事了,又或者……又或者裴子辰没有告诉她消息。
    可裴子辰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消息?怎么可能呢。
    裴子辰那样的性子。
    必定是她出事了。
    他压着情绪起身,冷静道:“你先睡下,我去找人。”
    “师父?”慕锦月诧异,“您怎么找?”
    “我去找人。”
    说着,沈玉清提起拂尘,疾步往外。
    风砸夜雨吹入长廊,他匆匆而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总觉得有什么悄然流逝,却又不知具体是什么。
    他只能拼命用同心契感应着周遭,将神识疯狂扩大,竭力寻找着整个京城每一寸土地。
    同心契只要启用寻找的功能,江照雪便会感知。
    她正把带着自己情绪的灵力送入裴子辰身体,又由裴子辰运转回来,裴子辰的灵力刚好是火毒天克,他又送得格外温柔,江照雪整个人恍恍惚惚之间,感觉心跳一下又一下加速起来。
    她眉头微皱,裴子辰察觉她心绪不宁,睁开眼睛。
    目光落到她胸口处,温和道:“女君,怎么了?”
    “沈玉清……”江照雪开口,便有些费力。
    她轻轻喘息着,艰涩道:“在找我……”
    音落刹那,裴子辰便感觉沈玉清的神识覆盖了过来。
    他神色微凛:“鸢罗弓?”
    “放心。”
    鸢罗弓笑起来,黑气从裴子辰身上弥漫,环绕在江照雪周身,隔绝了沈玉清的窥探。
    然而同心契始终存在。
    裴子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在干扰江照雪,但她知道,有一个东西存在在江照雪身体里,让她随时可以感应到沈玉清。
    是道侣契吗?
    一想到那个东西,他眸色微深,眼看沈玉清神识不断加强,他干脆伸手,将江照雪轻轻一拉。
    江照雪一瞬失力,靠在他身上,轻颤出声:“子辰……”
    “女君,”黑气弥漫开来,将两人更紧密包裹,江照雪意识一点点模糊,裴子辰警惕看着周遭游荡的沈玉清神识,一手握着江照雪的手传输着灵力,一手将她揽到自己怀中,用自己的气息彻底包裹着她,在耳边轻声道:“你太累了,靠着我,好吗?”
    他问话间,黑气从灵力中悄然朝着江照雪送了过去。
    江照雪完全无法回应,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整个人仿佛是融化在一滩温水里,轻飘飘在云端,只能从鼻尖轻哼出声。
    裴子辰将她整个人瘫在自己怀里,盯着沈玉清四处游查的灵力,像一条蛇盘上自己的猎物一般,用自己的气息和灵力,江照雪彻底包裹。
    沈玉清找了她一夜,他就把她缠了一夜。
    浑浑噩噩将近天明,沈玉清估计是体力耗尽,才终于收回神识。
    裴子辰一面戒备一面给江照雪输送灵力,也几乎是到极限,等天光落到床帐,江照雪火毒都已经被压下后,他才终于放手。
    这时候江照雪已经完全没了意识,沉沉窝在他怀中,整个人都被汗水湿透,只知道无意识喃喃“好舒服”。
    裴子辰听着,侧眸看向肩头人的面容,明白这是江照雪的妖性本能。
    妖物在感官之上敏感异于常人,这种太亲密的灵力交换,尤其是他刻意放缓灵力流速,与她灵力交融的情况下,镇压着对她痛苦的火毒,她会很容易拥有舒适感。更别提他是用的鸢罗弓的力量。
    鸢罗弓力量取自于人欲,远比普通的灵力更意于乱人心神。
    他昨夜怕江照雪发现他的不对,将灵力送过去时,便顺便让她失去了意识。她退回最懵懂的状态,想说什么是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怕只是含糊吐几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他被她逼得濒临绝路,又不敢冒犯。
    他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少年时,只能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苦笑:“女君……”
    江照雪无意识蹭了蹭他肩头,他轻轻叹息。
    起身用净身咒将她身上清理干净后,他把她放到床上。
    为她盖好被子,转眸一看,便见床头的传音玉牌闪烁。
    沈玉清的名字一直跃动,他扫了一眼,本下意识想要挪开。
    然而又突然想起,为什么要躲?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要一条路走到黑,一路走下去就是。
    意识到自己已经做过什么,这点事瞬间也变得不重要了,他冷眼抬眸看向传音玉牌,弯腰从床头取过,看着沈玉清跃动的名字,平静询问:“有什么办法让师父再也不要打扰女君?”
    他语气温和,鸢罗弓却吓得一个激灵,随后意识到裴子辰是在做坏事,赶紧道:“你把我的力量注入这块传音玉牌,将沈玉清的灵力彻底隔绝。”
    “会被发现吗?”
    “不会。”鸢罗弓信誓旦旦,“我可是神器!”
    “我相信你。”裴子辰语气温和,将一缕黑气缠绕进去,轻声道,“要是我被发现了,我就碎了你的器灵。”
    鸢罗弓:“!!!”
    听到这话,鸢罗弓呼吸都快停止,忍不住道:“不是,”鸢罗弓想不明白,“你……你成长得是不是太快了点?”
    “有吗?”裴子辰看着沈玉清的名字慢慢暗淡,“我只是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而已。”
    传音玉牌很快平静下来,裴子辰将它放回原处,他回头看着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江照雪,目光变得格外柔和。
    他看着她,忍了许久,终于微微倾身,哑着声道:“女君,可以赠我一个香囊吗?”
    江照雪隐约听到裴子辰问些什么,从神魂传来,似乎是要个什么东西。
    她懒得搭理,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裴子辰笑了笑,将手从被子里探了进去。
    从江照雪腰间取下香囊后,他目光挪到江照雪面容上,喉结微动,迟疑许久,试探着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而后他设下结界,放下床帘,从容离开。
    等回了自己房间,他躺到自己床上,静默看着天光透过床帘,落在昏暗的床帐之中。
    他在做什么?
    他有些茫然,但又很快清醒。
    弱者遵从规则,强者制定规则。有什么想要的就去争,去抢,不该要的就受罚,能抢回来的感情,便是自己的。
    行随心动,方得自然。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江照雪。
    什么都可以失去,除了江照雪。
    江照雪。
    想着这个名字,他凝望着浮在半空的香囊,香味弥散在整个床帐,他静静注视着它。
    过了好久,他轻笑一声
    撑着自己起身,闭眼主动吻向那个香囊。
    衣衫顺着他肩头滑落而下,他清楚知道,他没有回头路了。
    千罪万过。
    千难万错。
    纵加他身,亦无相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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