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说着, 少年转身往外,江照雪犹豫片刻,扫了一眼身后被绑着的一群人, 还是决定先出去看看。
走出棚子, 天光洒落下来, 江照雪一眼便看见外面漫漫黄沙, 穿着西域铠甲的士兵将这里围得严严实实,江照雪一看就知这里不是大夏。
方才说鸟语的人看来不是偶然, 江照雪只能忍痛取出一张百语符一划进入身体, 随后就听旁边一个士兵道:“走,跟上大人。”
江照雪得话往前, 跟着黑袍少年往前,几个士兵立刻跟上她, 严防死守。
风沙从远处吹拂而来,他们一行人前往前方一座巨大的城池。
江照雪环顾着周遭,大概猜出这应当是西域一带, 便转头看向旁侧士兵,试探道:“这位大哥, 咱们是要去哪儿啊?”
“祭天!”
士兵倒也没有遮掩, 大声说出来, 仿佛很是骄傲。
江照雪有些好奇:“祭天?怎么祭?”
“用你!”
士兵回答, 江照雪有些惊讶:“用我?怎么用?”
“熊熊烈火,焚你身躯!”
这话出来, 江照雪沉默了。
“搞半天是个邪教啊。”
这种有人祭的宗门真仙境也有, 基本作为邪魔外道处理。
但凡需要用人命做事,在江照雪这里统一都是邪教。
旁边士兵看她沉默不言,当她害怕, 开始安慰道:“你也别太害怕,选中你,让你祭天是你的福气。祭天之人,得真神眷顾,日后你便可入鬼道,有不死之身,这才是真正的长生!”
“你还知道入鬼道啊?”这真让江照雪有些惊讶了,将这面前这魁梧的士兵上下一打量,“你们到底什么教啊?”
“大胆!”旁边一个瘦弱一些士兵大声开口,随后开始结巴,“你你你你连连连叽叽叽叽…”
“能不能别学耗子说话?”江照雪听得头疼。
刚问完,就听前方少年音响起:“极乐长生教。”
他一开口,周边所有人脸色便严肃起来。少年走在前方,耐心道:“我等供奉极乐长生大帝,生前得圣水洗礼,死后入鬼道长生,永享极乐。”
这次他话多了些,江照雪才注意到,他的声音是从腹腔发出,并不是用嘴在说话。
随后她便意识到了第二件事——
“你听他的声音,”阿南迟疑着回想,“是不是有点像裴子辰十七岁的时候呀?”
江照雪没有出声,她皱起眉头,有些不太确定。
记得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但若想记得一个声音,却并不容易。
虽然在对方说话时能辨别是这个人,但是凭空去回忆到底是什么样,着实有些困难。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裴子辰十七岁的时候明显要比面前这个少年温和得多,面前这个少年周身黑气环绕,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杀孽极重,声音也阴冷许多。
江照雪环胸轻敲着臂膀,不能确定这种相似是偶然还是什么因果。但对方愿意说话,也是一件好事,她便接着试探道:“你们鬼道,是什么样的道啊?”
“人死之后,魂魄不灭,不如轮回,得圣水洗涤过魂魄,便可入鬼道。”少年耐心解释,说得头头是道。
江照雪听着点点头,随后有些好奇:“那个小哥,我想问一下,这里是哪里啊?”
“你怎么连这里是……”
“大雍王庭。”少年没有理会旁人,对于她的问题似乎并不觉奇怪,几乎是她问什么,他答什么,“乃西域古国,近七百年传承,距离大夏两千里。汉人雍人杂居,以游牧为主业,商贸繁盛。你是被卖过来的?”
少年回头看她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长相:“卖你的人,没同你说过这些吗?”
“没啊。”
江照雪尴尬笑起来:“我……我都被关了好久,什么年岁都不知道了。不知现下是什么时候啊?”
“贞顺十三年,”少年说着,带着她走进土城,“大雍昭明可汗继位第七年。”
贞顺十三年。
江照雪一算,当年她帮着宋无涯祭坛问祖后,大夏陷入了一片混乱。
太子宋无澜去世,宋无涯不知所踪,最后就由叶文知等人拥立了一个婴孩,由内阁辅政,改年号贞顺。
他们从灵虚扇的幻境中出来时就是贞顺八年,现在贞顺十三年,那是五年后没错了。
时间没错,地点倒也无所谓,传音玉牌响个没完没了,看来裴子辰沈玉清慕锦月他们都在一个时空,不然也传音不了她。
虽然过程有那么些波折,但一切向好,江照雪还是松了口气。
只要在一个时空,不管是裴子辰的命侍契约,还是沈玉清的同心契,都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他们自然会过来。
命侍契约随时召唤的距离是十里,只要裴子辰出现在十里范围内,她便能立刻感知召唤他。
她掌握着情况,便也没打算回复他们,反而抬起头来观察周遭。
西域的城池风格与大夏截然不同,大夏多是土木,西域则多为石房。
黑衣少年带着他走进城池之中,周边人便都看来,见到黑袍少年,立刻诚惶诚恐弯腰行礼。
他们走到一个广场,这个广场从门口开始就是白玉石铺路,黑袍少年带着江照雪穿过圆拱门,便进入一个宽阔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座圆形祭坛,有红毯从门口一路铺去,红毯两侧每隔一丈便站着一个和黑袍年一样装束的人,顺着红毯往前去,祭坛中央站着一个红衣斗篷、头发自然成卷、带着华丽耳饰的中年男人,他正笑着看着江照雪方向,张开手来,扬声道:“鬼道长存,极乐长生,人间万物,皆属我神。”
这话出来,红毯两侧的百姓都开始叩首高呼。
鬼道长存,极乐长生,人间万物,皆属我神。
这些百姓看上去各式各样,但明显境遇都不太好。
有些是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的老者,有些是抱着孩子的母亲,众生苦相,似乎都聚集在了这里。
“走吧。”
黑袍少年领着江照雪往上走去。
江照雪跟着黑袍少年来到祭坛,便祭坛之上满地都是鲜血,祭桌上还留着新鲜的血从桌面滴落下来,看上去格外渗人。
江照雪神色当即冷了下来,就见少年朝着中年男人行礼:“祭司大人,新的祭品到了。”
“美丽的女人。”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江照雪,眼神里带了几分淫靡可惜:“你怎么会成为祭品呢?”
“不然呢?”
这种眼神江照雪经常看到,她勾起嘴角:“应当先入这位祭司大人府邸侍奉一番,等没用了之后再来祭祀?”
“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黑袍女人站出来,大喝道:“祭司大人是你能诋毁的?”
“这就叫诋毁吗?”江照雪看着中年男人周身血气,冷着声道,“你们滥杀无辜多年,这点小事对于你们来说,哪里能叫诋毁?”
“这位姑娘对我们似乎有些误解,”中年男人听着江照雪的话,却也不恼,只笑着道,“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人过得好。”
“用杀人的方式?”江照雪反问,下面开始议论起来。
中年男人认真道:“这是献祭。”
“没有哪个神会用人命献祭。”江照雪一开口,周边人就露出惊恐又愤怒的眼神,江照雪却也不惧,只道,“只有招摇撞骗的的歪门邪道才会做这种事。”
“你……”
“姑娘。”中年男人身后的黑袍侍卫都激动起来,男人却只是一抬手,就让所有人压住火气。
这个男人明显身份极高,他笑着看着江照雪,只道:“我说的话,你也不会信。只有等你死后进入鬼道,你才会知道,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到时候你的魂魄会向所有人证明,你过得多么幸福。”
听到这话,江照雪扫向这个祭坛,这才注意到,这里居然是个炼魂阵。
炼魂阵会将魂魄炼制为傀儡,若她当真死在这里,就会变成面前这个男子的操控的人魂,到时候他要她说什么,她就必须说什么。
“来人!”男人拍了拍手,“将祭品送上祭桌——”
“等等!”
说话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女声,江照雪回眸看去,便见一个中年妇人站起身来,不可置信看着江照雪。
江照雪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凝神看了片刻,就听对方试探道:“江仙师?”
“你是?”
江照雪有些想不起来,妇人一瞬激动起来,急急往前走去,黑袍守卫立刻将她拦住,妇人呆了片刻,随后大声道:“江仙师,是我,裴书兰!”
江照雪皱起眉头,妇人见她想不起来,有些着急:“是我,念念他娘,李修己您记得吗?”
听到李修己的名字,江照雪一愣,旁侧黑袍少年也抬起眼眸。
妇人见江照雪反应,赶紧道:“十七年在泰州,您亲自给我儿念念取名李修己,您忘了吗?”
这话出来,江照雪彻底确认,终于才意识到:“你是李修己的母亲,裴书兰?”
“对,是我。”裴书兰见她还是当年模样,眼中全是崇敬,随后反应过来,大声同高处祭司道,“萨光大人,她是神仙,您快放了她!”
听到这话,人群议论纷纷,对面叫萨光的中年男人盯着江照雪,玩味开口:“原来姑娘也是仙友?”
“仙友谈不上,”江照雪环顾四周,视线回到对面男人身上,微微一笑,“毕竟我是正,你是邪。与你这种滥杀无辜的邪教之人,何谈仙友二字?”
“原来是妖物。”一听这话,萨光脸色顿变,急喝道,“来人,快将那妇人与这妖孽一并拿下,献于我神!”
“慢着!”
江照雪抬起手来:“你说我是妖物,你又有几分本事?”
“你竟敢质疑祭司……”
“要不我们赌一把。”江照雪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古正道结历天劫,不惧凡火,独邪祟怕火。你说我是妖物,我说你是骗子,倒不如祭坛一验,让百姓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仙师!”
“好大的口气。”
萨光闻言冷笑,然而旁边人却都看向了萨光。
这些目光中带了怀疑,萨光一时有些难以下台,想了片刻,冷笑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上火架!”
祭坛有现成的火堆,他们“献祭”的方式花样似乎极多,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关的死法都有。
江照雪见萨光一跃做上火架,她足尖一点,也落了上去。
裴书兰见状,眼路惊慌之色,忙道:“江仙师,您不要冒险!萨光祭司手中有三昧真火,您快下来!”
江照雪闻言,扫了一眼旁侧萨光。
这人修为不高,但是能有三昧真火,必定是因为有什么法器。
她方才就隐约感觉他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火”的气息,故而才用这个法子相激,没想到果然激出点东西。
她也不多言,广袖一展,坦然道:“来吧,吾乃蓬莱真武元君,有庙宇数百,受人间供奉,今日可受三昧真火所验,若吾为真仙,尔等今日必焚香一炷,否则必有灾运。”
她的言语带着法咒落下,旁边萨光见状,冷哼出声:“雕虫小技。”
说着,萨光闭上眼睛:“来吧。”
旁侧人得话,立刻在两人身下点了火把。
火焰燃烧起来,江照雪任凭火焰烧到自己身上,可这些火焰却是连她的衣衫都无法触碰。
火舌一次次舔过她的衣角,又熄灭而去,旁侧萨光亦是如此。
“神仙……”
有人在下方低喃,萨光见状,咬了咬牙,手上一捻法诀,江照雪这边火焰顿时冲天而起,仿佛洛阳四月盛开的红牡丹,开得轰轰烈烈
而江照雪在那层层叠叠火焰花瓣之中,始终含笑安坐,甚至掏出了传音玉牌,玩转在膝头。
众人见状,不由得大惊,有人面露崇敬之色,结巴道:“神……神仙……”
说着,接二连三有人开始叩首,旁边萨光见状,知道自己是遇上了硬茬,咬咬牙道:“这位道友,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离开?”
江照雪见他这时候还敢说大话,不由得好笑:“你拿什么让我离开?”
“我若用三昧真火,道友怕是尸骨无存。
萨光警告,江照雪大方抬手:“请。”
萨光面色一僵,江照雪继续道:“你不用三昧真火证明你没有,你就是个骗子!”
“好……”
萨光被江照雪气得胸口激烈起伏,怒道:“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既然你要找死,我就让你找!”
说话间,萨光手中法诀快速翻转,江照雪冷眼,看着他动作,就见他法诀翻转之间,一个绿色的珠子从他身体中浮出,江照雪觉得那珠子有些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就看那珠子朝着她的方向猛地冲来,江照雪抬手一扇子将珠子拍飞,珠子一下撞进火堆,也就是那一刹,九幽境的灵力猛地炸开,绿色火焰冲天而起,江照雪惊得睁大双眼,随后瞬间就被火焰吞没!
“江仙师!”
被压着的裴书兰见状,惊惧出声,旁侧黑袍少年亦是瞳孔微缩,暗中捏起拳头,却没作声。
百姓都愣愣看着那绿色的火焰将江照雪彻底吞噬,萨光高兴从火焰中站起来,大笑出声:“妖物,你当真以为你能逃得过三昧真火?你当真以为你逃得过真神之怒?!找死……”
话没说完,火焰一瞬炸开,将萨光彻底吞入火中。
随后所有人就愣愣看着火光中出现一个人影。
江照雪坐在火光之中,周边签文环绕,冰蓝色和玉白色的光剑旋绕在她周身,她从火光中站起来,看着火焰里疯狂惨叫打滚的萨光:“九幽冥火?你哪儿学来的?”
“杀了她——”
萨光尖叫出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他抬手指向江照雪:“妖物!玷污神祗的妖物!杀了她!将命献给真神,修成不死之身,永享极乐!”
说话间,萨光往江照雪方向用尽全力一扑,周边人黑袍侍从听着“永享极乐”,所有人都朝着江照雪猛扑而去!
江照雪手捻符纸,冷眼抬眸,在萨光扑过来刹那,磅礴剑气贯穿人群疾驰而来,江照雪身后空间一瞬撕开,有人携冰雪而至,将她往身后一拦,同飞剑一起,同时轰飞周边所有扑上来的人群。
松柏香气伴随束发红绳一起飘散在江照雪眼前,伴随着青年冷淡中尚还几分礼貌的声音:“再敢上前,生死自论!”
“走!”
有人一声大喝,周边所有黑袍侍从迅速逃窜,裴子辰没有再追,只握剑死死盯着周遭,就怕有任何伤到江照雪的意外出现。
这些侍从跑得极快,而周遭百姓在这短暂变故之后,由裴书兰最先反应过来,带头叩首,高呼出声:“见过真武元君!”
裴书兰一喊,百姓争先恐后叩首,疾呼出声:“见过真武元君!”
“见过仙人!”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火焰被沈玉清光剑化作的水悄无声息剿灭,江照雪坐正身子,裴子辰终于侧身,抬手递了过去,江照雪扶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从高处轻盈而下。
天光刚好落下一束,盛宠独落她身。
沈玉清带着慕锦月赶到门前,他一路追着裴子辰过来。
裴子辰有鸢罗弓短距离开辟空间,他大乘期可缩地成寸,虽然多带一人,倒也不相上下。
只是最后一刻,裴子辰到达了命侍契约召唤的范围,他虽然让剑气先行,但肉身终究难以突破极限,晚上片刻。
然而也就是这片刻,等他到达门口抬眸,便只刚好看到这独落一身华光之人。
她扶着裴子辰,扫过所有百姓,虽然提高音量,语气却仍旧十分散漫:“不必再拜。”
她抬手止住众人,一双带笑的眼睛十分明亮:“我今日在此,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世上没有要人命作为祭品的神仙,也没有永享极乐的鬼道,切勿听信妖道胡言乱语,手染血腥之气,日后永堕地狱,再难回头。”
百姓连连应是,不停叩首祈愿。
沈玉清站在门口,盯着高处青年男女,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慕锦月担心看着沈玉清,不由得道:“师父,您还好吧?”
沈玉清一言不发。
江照雪感觉到沈玉清赶来却没有上前,疑惑转头。就见沈玉清似是气息不稳站在远处,静默看着她,那么目光太深太沉,他仿佛是被锁链一圈一圈羁绊的凶兽,盯着她,祈求她。
江照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不由得有些疑惑。
但她也没时间深究,只朝他点点头,随后大声道:“都回去吧,别留在这儿了。”
听着这话,百姓也不敢多留,慌忙逃开。
那些黑袍侍卫明显都是练家子,早已在裴子辰到达之时就逃窜离开,也包括最初带她来到这里的少年。
没有片刻,广场便只剩下裴书兰还跪在地上,江照雪走下祭坛,上前扶起裴书兰:“裴夫人。”
这时沈玉清似乎也稳住了情绪,带着慕锦月来了江照雪身后。
江照雪瞟他一眼,便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裴书兰,询问道:“多年不见,裴夫人怎会在此?李先生呢?”
裴书兰得话苦笑:“一言难尽。”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主动邀请道:“江仙师,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我家住得不远,要不我们回府详谈?”
这话让江照雪一顿,略有迟疑。
她刚砸了这个祭坛,若是跟着裴书兰离开,她怕给裴书兰惹麻烦。
裴书兰见她迟疑,便立刻知道她的意思,忙道:“江仙师不必担心,等会儿我将马车带到祭坛后门,你们从后门上车,之后他人问起,我就说你们早已走了。此地我与家夫经营多年,朋友不少,到时送些银钱打点,便就罢了。退一步说——”
裴书兰笑起来:“若他们当真要因江仙师牵连于我,方才我已经暴露与江仙师相识之事,真要出事,江仙师在我府中护我,岂不比留下我一家老小独自面对更好?”
裴书兰说得不错,江照雪定下心神,笑起来道:“那就叨扰裴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