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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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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少有衣冠凌乱, 微微仰颈,露出他脖颈喉结,静默看她。
    他已经不是少年模样, 肩宽腰窄, 肌肉紧实, 哪怕是被她压在身下, 将性命送到她手中,都不会令人产生半分下位之态。
    江照雪心跳快得可怕, 她惶恐这种感觉, 这种失态感她太熟悉,让她惊慌失措得仿佛是回到年少时。
    她不敢开口, 只静静看着身下青年。
    裴子辰从容注视着她,一手撑着自己, 一手捧着匕首,不卑不亢的模样,却带了几分天生的压迫感, 与书中那位魔君,倒有了几分相似。
    江照雪压着情绪, 不动声色, 只问:“你在逼我?”
    “我不是逼您。”
    裴子辰语气格外平稳, 早已想得清楚:“弟子不是不知廉耻之徒, 我早知我该死,只是您若愿意, 千难万险我能走, 可若您不愿意,我所做一切……”
    他静默片刻,认真道:“当以死谢罪。”
    江照雪不敢答话, 她压着有些激烈的呼吸,静默僵持。
    裴子辰将一江春水掀得波澜起伏,他自己却格外安宁。
    从十七岁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刻。
    他不挣扎,不苦痛,哪条路都是他愿意之路,任由江照雪选。
    他静待自己的判决,许久之后,便看江照雪取了匕首。
    裴子辰抬起眼眸看她,等她动手。
    江照雪不敢直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压着慌乱将匕首收起,故作镇定起身道:“先出去吧,出去再说。”
    “师娘是想等命侍契约解开后再杀我吗?”
    裴子辰见她反应,语气淡淡。
    江照雪一听他咬死不放,气血翻涌,咬了咬牙,带了气道:“对,等你的死和我再无牵连,我就把你剐了!”
    这话让裴子辰睫毛一颤。
    他知道江照雪是说气话,但也知道逼到这个程度还不应,江照雪打算又一次逃。
    “是因为怜悯?”他不甘开口,追着江照雪问道,“你接受不了我,又怜悯我,所以……”
    话没说完,他便感觉江照雪蹲下身来,一把抓过他的手。
    裴子辰一愣,就看江照雪垂眸看着他被捏碎的指骨。
    裴子辰心上微乱,顿觉狼狈,慌忙想要抽手,却被江照雪一把拉住。
    力道不大,他却挣脱不开,江照雪抬眼看他,皱起眉头:“沈玉清干的?”
    裴子辰不敢开口,他总怕她看见自己不好的地方,只难堪转眼,轻声道:“受伤的手不好看,别看。”
    “你还有这种包袱呢?”江照雪被他的话逗笑,在手心凝结法光,为裴子辰修复手指头。
    法光把他皮下碎骨凝合,疼痛一点点消散,可他心上却是更加难受。
    既不应他,偏生又要对他好。
    想说什么,又怕江照雪难堪,只能抿唇不言。
    江照雪察觉他心中不悦,抬眼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颓然,略有几分尴尬,赶忙给他治好手指后,起身道:“你先疗伤吧。”
    裴子辰坐在地上不出声,江照雪背对着他,犹豫片刻后,斟酌着道:“你的功法……”
    听到这话,裴子辰终于反应过来,他方才暴露了什么——
    他心上瞬紧,捏起拳头,一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解释,正犹豫之间,就听江照雪轻声道:“遮一下。”
    裴子辰一愣,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江照雪也觉此事太过尴尬,但又必须提醒,只能背对着他,轻声道:“沈玉清被灵虚扇伤了神魂,看不清东西,现在他应该会先疗伤,你得赶紧把身上的气息处理干净,等他疗伤完毕开了水镜,你说不清楚。”
    说着,江照雪扔了一个铃铛过去,有些狼狈道:“这是九转仙生铃,能把所有功法转化成仙法,你带着吧。”
    “师娘……”
    裴子辰看着落到自己身前的铃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我修的是……”
    “我知道你修的是什么。”
    江照雪垂眸看着地面黄土,轻声道:“可修道一事,重要的不是功法,是人心。只要你一心向善,守住道心,九幽境功法也好,真仙境也好,都没有区别。”
    说着,江照雪翻手将山河钟落到他身上,摆手道:“时间不多,先调息吧,别让人发现。”
    裴子辰惊疑不定,愣愣看着江照雪。
    他心中情绪翻涌,倒是鸢罗格外高兴,忙道:“主人,你看,女主人宠你呢!我早说了,您捅破天她也不会在意的!”
    “休要胡说八道了。”
    裴子辰有些烦躁,倒是灵虚十分沉稳,提醒道:“主人,您先调息,女君那边,需让她想想。”
    裴子辰明白当务之急不是这些私情,他再如何也得先把江照雪送出去。
    他也不再多想,盘腿坐起来,开始接着九转仙生铃快速清除自己身上的功法。
    江照雪一路走到河边坐下,感觉到裴子辰灵力运转,终于放下心来。
    方才一路太急,搞得她心神俱疲,骤然松神,便愣愣看着流水不言。
    下方河水湍急,带着黄沙汹涌泛滥,阿南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你说你,九幽境功法这事儿,假装不知道就是了,非得把九转仙生铃给他。给了他以后他要出事被发现,你还是个包庇之罪。”
    “我有责任的。”
    江照雪语气淡淡,带了几分疲惫。
    当年就是她诱他修九幽境的功法,那时候她想,他快点成长,快点拿到神器,把天机灵玉滋养好,她好赶紧开启锁灵阵,取出天机灵玉,废了同心契,和沈玉清一刀两断。
    只是后来在饕餮盛宴,看着他入魔之时,她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裴子辰并不属于九幽境,他天生圣人之心,守君子之道,他走真仙境的路子,本就可以稳稳飞升。
    所以从饕餮盛宴回来,她想过收手,但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选了这条路。
    “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阿南安慰着他,“他自己要修九幽境功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吗?”
    江照雪反问,阿南一时语塞。
    一人一鸟都清楚,裴子辰决定修九幽境功法,是为救她。
    正式开始修习九幽境功法……如今想来,大约也是为了他。
    一路走至今日,她怎么还说得出没有关系呢?
    她静静看着河水,想了许久,叹了口气后,抬手在河水中撒下一道光网,随后闭上眼,自己开始打坐调息。
    她打坐之时,河水竟就开始逆流,阿南惊讶“唉?”了一声,不由得道:“你干什么?”
    江照雪没有回应,过了许久后,江照雪便觉身后九幽境功法的气息散尽。
    她睁开眼睛,抬手将网收起,便见网中挂着一枚白玉兰花玉佩。
    阿南瞬间睁大眼睛:“你……”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江照雪将带着水汽的玉佩塞入袖中,先把阿南的嘴堵住。
    阿南嫌弃哼了一声,倒也没去惹江照雪。
    江照雪起身回头,便见裴子辰已经调息完毕,他换好衣衫,又是平日衣冠端正的模样,正站在不远处,神色间虽看不出深浅,但隐约也能察觉他的局促。
    他似乎是有很多想问,但江照雪也没给他机会,只将他上下一打量,确认他无事后,发现他腰间什么都没有,便明白过来:“剑断了?”
    裴子辰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解释,江照雪便扔了把剑给他:“我年少时装饰用的,暂时拿着用吧。”
    裴子辰一愣,握着手中满是宝石的剑,指上都有些不舍用力。
    江照雪转身提步,往前道:“走吧,现在弥真幻境封死了,也不知沈玉清那脑子能不能把咱们弄出去。”
    裴子辰听着,便知江照雪不想纠缠方才之事。
    他抬眼看着江照雪背影,犹豫许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一时也没了勇气,只转头看了一眼旁侧川流不息的河水,压着心中那些繁杂的思绪,跟上江照雪。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裴子辰看着江照雪掐算方位,有些好奇询问:“师娘方才说的弥真幻境是什么?”
    “弥真幻境是引诱出人心中最大欲望的阵法,用玄阳石和活人魂魄所制,很难被看破。”
    江照雪同裴子辰解释着情况,同时算着路线。
    这些幻境法阵在外面是用符文绘制成阵法,可这些阵法在幻境中便会变成具体的道路。
    在外面解阵,是寻找解阵的符文。
    在幻境之中解阵,则是寻找代表解阵符文的核心位置,按照解阵符文的要求把该走的路走一遍,该做的事做一遍。
    她方才解阵符文只差最后一笔,如今找到解阵最后一个位置,把解阵符文最后一笔用幻境中的行为补上,也可以解阵。
    毕竟沈玉清不能指望太多,人还是得靠自己。
    “咱们从时空缝隙中跃迁时,便着了宋无澜的道,他用活人加玄阳石、忘川水制造了一个弥真幻境,将我们困在幻境之中,他没有能力杀我们的,所以在幻境中不断激化大家的矛盾,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我先猜到了慕锦月是纯阴之体,后来又猜到这里可能是幻境,于是就将计就计,提前准备好了阴阳衍仪灯,保证我可以随时出手,同时在慕锦月身上放了替身符。果不其然,宋无澜在你和沈玉清离开,慕锦月试图杀我时,想浑水摸鱼,抓走慕锦月,但因为替身符抓错了人,把我抓到弥真幻境之外后,我立刻用阴阳衍仪灯开了法阵,杀了他一个分身。”
    说着,江照雪回头看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没想到你和沈玉清打起来了。”
    这话让裴子辰一僵,低声道:“是弟子不是。”
    “算了。”江照雪叹了口气,想起忘川河里两人看到那些事情,也有些心虚,“也不能都怪你们。”
    裴子辰听着,看着走在前方的背影,犹豫许久,才轻声道:“师祖曾经想取师娘灵根给慕锦月一时,师娘知晓吗?”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愣,她方才在水晶中是看到孤钧和沈玉清说过话,可水镜中听不到具体声音,她立刻回眸:“你说什么?孤钧想要我的灵根?”
    裴子辰见状,便知江照雪不知此事,神色郑重道:“方才弟子在河水之中,似乎看到师父的记忆,但是此事弟子也不能确认为真,只是弟子看到,当初师妹中灵泯散之毒时,师祖曾经和师父说,若是师妹无救,让师父取您灵根,师父未曾反驳。”
    江照雪听着,皱起眉头,裴子辰端详着她,提醒道:“女君,灵剑仙阁乃虎狼之地,您就算与弟子没有瓜葛,也不能再留了。您乃蓬莱女君,他们能为一个普通弟子,擅作主张打您灵根的主意,日后会做什么说不定。”
    “哦。”
    江照雪点头,思考着道:“我知道。”
    裴子辰见江照雪淡定神色,微微皱眉,想说多说几句,又怕自己说多令人厌烦。
    而江照雪静静思考着,她原本以为取灵根是沈玉清自己的主意,没想到还有孤钧的掺和,孤钧也这么在意慕锦月?
    慕锦月到底什么来头,一个纯阴之体……至于吗?
    江照雪想不明白,走了没几步,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力量链接上了弥真幻境。
    她现下伪装出来的气息是宋无澜的,弥真幻境便将她误认为主,她可以感知到弥真幻境任何改变。
    江照雪仔细辨认片刻,便发现是沈玉清,提醒裴子辰:“你师父开水镜了。”
    裴子辰闻言立刻警觉,随即便看高处似有一个方向亮了起来。
    江照雪辨认片刻,察觉是沈玉清的灵力,不由得笑起来:“哟,他还是有脑子的。”
    解阵的符文必须由伪装成宋无澜的她来绘制,现下她要在阵法之内完成最后一笔,那她首先要找到最后一笔的位置代表在幻境中的那里,才能顺着最后一笔往前。
    沈玉清的灵力没办法绘制符文,却可以把最后一笔落点之处用灵力指给她。
    江照雪高兴往前,旁侧裴子辰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有沈玉清在外指引,江照雪很快找到符文代表的路径,她一路往前,没了多久,便到了一道墙壁前,江照雪看了看,随后便退了一步,还没开口,裴子辰已经提步上前,一剑劈开!
    这吓了江照雪一跳,忙往裴子辰身后钻,裴子辰疑惑回头,一时以为自己会错意,不由得道:“师娘……”
    “你动手也不说一声。”江照雪有些嫌弃,“石头飞过来怎么办?”
    “我开了结界。”
    两人一言一语之间,慢慢觉得有些不对,江照雪感觉到好几个人的气息在前方,他们抬眸一看,便见尘烟滚滚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里三侧各坐一个人。
    冥、裴书兰、慕锦月全都坐在里面。
    江照雪一看,不由得乐了起来:“哟,大家都在,开会呢?”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裴书兰握着一把刀眼里尽是慌乱,缩在墙角,冥则警惕盯着江照雪裴子辰两人,慕锦月捂着江照雪捅的伤口,蜷缩在暗处,像一只受了伤的鬣狗,在暗处盯着他们。
    “我以为就我这个破阵的人会在这儿,没想到都在,那也好,”江照雪笑了笑,双手拢在袖中,从容入内,裴子辰跟在她身后,两人走了没有人的那一堵墙前,裴子辰取出蒲团,江照雪优雅坐下,笑着把众人一扫,颇为高兴道,“我现下灵力不济,还要等半个时辰才能解阵,我们到有时间好好聊聊了。”
    听到这话,三人都格外紧张,江照雪想了想,转头从冥开始先打招呼:“冥公子,好久不见啊?”
    冥冷眼看她,一手握刀,满眼警惕。
    他似乎是受了伤,一只手一直按在腹部,江照雪目光在他腹部匆匆扫过,神色淡了几分,缓声道:“奇怪了,裴子辰又没伤你,你既然是安排在我们身边的细作,宋无澜还会让你受伤?你不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被宋无澜惩治的吧?”
    “与你没有关系。”冥冷声开口,江照雪便知她猜得不错。
    可她还是奇怪:“你都背叛宋无澜了,宋无澜没杀你?”
    “与你无关。”
    冥转过头去,格外硬气。
    江照雪一时无言,倒也知道冥这里应该没太多问题,若同裴子辰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去帮他把伤口治一下。”
    裴子辰起身走到冥身前开始给冥疗伤,江照雪探了冥的底,便转头看向裴书兰,思考片刻后,她缓声道:“裴夫人,我敬您是李修己的母亲,也帮我过我们许多,我不想对您动粗,劳您自己开口同我说清楚,您到底在做什么?”
    裴书兰握着刀抿唇不言,只死死盯着江照雪。
    江照雪见裴书兰不应,斟酌片刻后,缓声道:“如果您不说……这个幻境之中,有你孩子的魂魄吧?”
    裴书兰闻言瞳孔微缩,冥冷眼看来,江照雪盘腿坐着,轻松一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现下这个幻境由我掌控,我动动手指就能将您那两个孩子的魂魄挪到此处,您应该知道,弥真幻境虽然是幻境,但人的魂魄若在里面死了,那便是死了。”
    “那就死!”
    裴书兰仿佛是被个这个词刺激到,激动出声:“反正都要死,那就由你杀!你们修仙之人染了凡人的血不是就是作孽吗?不是要讲因果报应吗?就让老天爷惩罚你,让你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江照雪微微皱眉,她盯着神色激动的裴书兰,好久,慢慢反应过来:“你恨我?”
    裴书兰听到这个‘恨’字,目光一颤,江照雪不能理解:“你为何要恨我?”
    “为何?”裴书兰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骗了我,你害了我一辈子,我难道不当恨你吗?!”
    “我害你?”江照雪听着,疑惑道,“你我相处时间不长,只见过两次,我怎么害你?”
    “因为你骗我!而你骗了我,却不肯救我!当年是你说修己命好的……”裴书兰一开口,冥就僵住。
    江照雪愣愣看着裴书兰,看着面前女子眼泪落下来。
    她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就带了无尽的苦痛:“那时候他还小,他刚出生没多久,小小的一个孩子,他虽然是我生的,我抱着,可我……可我没有那么爱他。那时候如果让我放弃他,我没有那么痛苦,可是是你——”
    她语气中满是绝望:“是你给了我希望,是所有人都说他的命不好时,你非要告诉我和贵真,说没关系,说他可以养。可他明明就是孤煞之命,他身边谁都活不下来!我听你的话,我和贵真坚持,一直在坚持,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每多一天,我就多爱他一分,每多爱他一分,我割舍之时,就更痛一分。”
    江照雪听着,慢慢明白过来,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裴书兰坐在地上,抬手握住自己胸口,嚎啕大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命不好,你非要说他好。为什么你都知道他的命不好,你却不肯帮帮他?我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在想,有没有人能改了他的命,有没有人能帮帮他?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有没有人能让他过得好一些,让他不再是孤煞之命,这样我就能把他接回来。”
    “所以,”江照雪故作镇定,“你就答应宋无澜来害我?”
    听到这话,裴书兰闭上眼睛。
    她似是缓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艰难道:“我一开始,没想害你。”
    “那你……”
    “五年前,我入极乐长生教时,只是想为修己改命。”她说着,想起当年,“这是一个新的教派,据说能实现人的愿望,那时候,我什么神佛都信,我就想给修己找个机会,等入教之后,我的确见到了很多神奇的事,傻子突然聪明,绝症妙手回春,所以我多了许多希望,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教派是邪教。信奉这个宗教的人,不作劳务,一心求死,没有几年,田地荒芜,灾祸连连,朝廷终于下定决心,派出天机院想要收服极乐长生教。”
    这话让江照雪有些意外,她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可如果派出天机院,那叶天骄……
    “可天机院不敌,尊长几乎都战死,最后只有一个叫叶天骄的弟子,在最后一刻用了一张传送阵,将天机院的弟子带着逃跑,从此没有了音讯。而教主宋无澜带教徒兵临京城,首辅叶文知一人去找了教主许诺将极乐长生教扶为国教,帮助他们修出圣池,同时答应了教主,将会给他们两百万人为祭。”
    听到“一百万人”,江照雪瞳孔急缩,不由得道:“他哪里找这么多人?”
    “大夏千万子民,两百万人算什么?”裴书兰冷笑,“其他边陲小国,都要进贡用于祭祀之人,少则上万,多则数十万,两百万,叶首辅尽力了。”
    “没有人反抗吗?”江照雪急道,“如此多百姓……”
    “一开始我们不知道。”裴书兰打断她,平静道,“宋无澜每年会交一批有‘圣水’给叶文知,让叶文知交给他选中的人喝下去。喝过圣水的人,便会开始受尽折磨,先是皮肤腐烂,之后血肉融化,最后肠穿肚烂痛不欲生。据说这样死去的人,怨念才足够深重,才可以成为圣池之中那个东西的养料。”
    “而我们李家……”裴书兰绝望笑开,“便是被挑中的祭品。可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作为皇商参加了一场宴席,等回来不久后,贵真就病了,他病了足足一年,那一年几乎快把我折磨疯,他每天都在哀嚎,我看着他一点点腐烂,他走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庆幸……他终于走了。”
    裴书兰说着,眼泪掉下来,随后惶恐道:“可他走的第二天……念己……念己就病了……之后是思修……然后我也发现,我的手上,长了贵真身上的斑点。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知道那是什么痛苦,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我的孩子死。我已经失去过修己了,我不能再放弃那两个孩子!所以我开始乞求,我谁都求,最后我求回了极乐长生教——”
    裴书兰想起见到宋无澜那个午后,她跪在极乐长生大帝面前,拼命叩首,而后便见那上方神相睁开了眼睛。
    “他告诉我一切,”裴书兰神色痛苦,“他说,这就是我们这个世道要面临的劫,修己也好,我也好,这数百万人,都是命中注定,写在天命书上的劫,我们注定该死。可我不想死啊……所以,他给了我第二个办法。”
    “什么办法?”江照雪询问,却已经有了答案。
    裴书兰笑起来,眼中带了绝望:“他说了,他要我们的命是为了得到足够的力量,让斩神剑出世,所以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是你们,还是我们,没有区别。这个地方,连通的是圣池。只要你们能死在这里面,我们就可以得救。”
    “你们一介凡人,”裴子辰听着,皱起眉头,“既然敢打我们的主意,为何不告诉我们,联手一起扳倒宋无澜呢?他才是罪魁祸首。”
    听到这话,裴书兰眼中带了嘲讽:“我没问过吗?”
    裴子辰一愣,江照雪却是清楚。
    她问过的。
    在最初裴书兰加入这个队伍时,她就问过她,能不能救所有人,能不能救李修己。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裴书兰的?
    “你说这是天命,这是历史,这是注定。”裴书兰提醒江照雪,语气中带了癫狂的笑意,眼中全是怨愤,“我说这一切你不知道吗?你早就知道,几百万人,命中有此劫难,可你们不在意。我们的命在你们眼中,只是用来拿斩神剑的工具,你们说服自己,说我们的死是天命注定,可天命书是谁写的?什么是注定?!明明就是你知道如果我们不死,就无法让斩神剑出世,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你袖手旁观,你看着我们去死!”
    说着,裴书兰忍不住冲上前,弯腰盯着江照雪:“你当真没有办法吗?你当真救不了我们吗?你救都不救,就说这是天命,可若是天命不可改你怎么不让他去死!”
    裴书兰抬手指向裴子辰,江照雪脸色微白,裴书兰见她动摇,继续追问:“你当年来到泰州时不就是为了给他求医,想办法续他的筋脉吗?他不也是天命注定该死的人吗?凭什么他能改,修己不能,我们不能?我呸!都是借口!”
    “她不欠你们。”裴子辰冷声开口,“她救你是恩,不救是理。你若要怨也当怨宋无澜,断没有怨到她头上的道理。”
    “可她不是仙师吗?”裴书兰怒喝,“她看着那么多人死都无动于衷,一心一意拿她的斩神剑,她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可救了你们,就是扰乱因果,未来之人怎么办?”
    “现下之人都顾不好你谈什么未来!”
    裴书兰言语锐利,她盯着裴子辰:“我不懂你们的未来是什么,可我知道,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改我的命,我不求我的生,我,我的孩子,都不会有活路了!”
    裴子辰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女子,一瞬之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感翻涌上来,让他无法说出任何重话。
    裴书兰转眸看向盘腿坐在地上,垂眸看着地面的女子,哑声道:“江仙师,我知道,这件事您不是最坏那个,可您也要明白一件事,一个人拼命想活,也是一种天命!”
    音落刹那,裴书兰突然拔出簪子,朝着江照雪一簪扎去!
    裴子辰神色瞬凛,抬剑往前一挡,拦住裴书兰刹那,周边箭雨疾驰而来,成千上百人手握兵刃,笨拙冲向屋中!
    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们的动作落在江照雪和裴子辰眼中,宛若老者蹒跚,可却已经是他们的拼尽全力。
    江照雪看着这些拼了命朝她冲来的人,里面甚至有只有几岁的孩童,她绝望闭上眼睛,在箭雨触碰她身前刹那,她想起的,居然是很多年前,她和裴子辰在山崖中的那一夜。
    那一夜里,被命运击垮的裴子辰甚至连让她靠近都不敢,可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裴子辰,我是命师。我的生死不归天管,而你的生死,从你召唤我而来那一刻——”
    “归我管。”
    她是命师,她是可以掌握命运的命师。
    她为什么要退?
    为什么要听沈玉清所言,不去救眼前活生生百万人的性命,而去想未来数百数千年可能会发生什么?
    求生一种天命,救眼前人,亦是一种天命。
    “救救我!”
    四岁李修己嚎啕哭声,十二岁李修己无声哑语,十七岁裴子辰悬崖相召,此刻属于那些百姓箭雨急袭——
    所有箭雨在碰到她刹那突然止住,一股无声之力将所有人定在原地。
    众人动弹不得,看着盘腿闭眼、宛若神祗一般坐在不远处的女子,她在群箭环绕中慢慢睁开眼睛,一双带着慈悲与天道通透的眼看着所有人,冷静出声:“我救你们。”
    “师娘!”
    慕锦月惊骇出声,就见江照雪平静看着前方惊疑不定的裴书兰,法音回荡在整个幻境:“求我,我便救你们。”
    裴书兰不敢答话,所有人都感觉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消散,大家惊疑不定看着面前人。
    面前人一身白衣,手捻法印在身前,身似观音。
    慕锦月隐约反应过来什么,忙道:“师娘,我们还要拿斩神剑,您不可如此任性,若你改变历史,斩神剑便拿不到了!”
    江照雪不说话,只看着眼前裴书兰。
    慕锦月见她不动,捂着伤口踉跄上前,裴子辰一把拦住她,慕锦月只能急道:“师娘!你听我的,就算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自己活下来你也不能放弃!”
    江照雪没有应话,只静静看着所有人。
    一片静默之间,一个少年从角落站起。
    他在众人眼中格外显眼,就见他顶着一张完全被毁掉的面容,平静又坚定走到江照雪面前,一掀衣摆,从容跪下。
    整个身体躬身匍匐在江照雪面前,虔诚模样,一如十七岁的裴子辰。
    “求您。”冥压着声音中的颤意,沙哑开口,“求您,救我。”
    冥开口刹那之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大汉怒骂出声:“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杀又杀不了,我们还有路选吗?!”
    没有,他们这些凡人,生来只能随波逐流,哪里有路,就拼命去走。
    这一声出来,大家咬紧牙关,陆陆续续有人跪下,一声声请求之声传来,江照雪垂眸看着前方少年,她不由自主侧眸看向旁侧裴子辰。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在那一刻,感觉有一种命运的低吟,引着她抬头看向旁边青年。
    裴子辰疑惑看来,听着周边一声声乞求之声。
    他们仿佛坐在道庙神龛,听着信徒低喃。
    江照雪感觉他们信仰所带来的力量一点点充盈周身,她垂下眼眸,谦卑低头行礼:“蓬莱真武元君,应愿。”
    音落刹那,华光冲天而起,地动天摇,一道道肉眼无法看见的因果光线从江照雪身上落到这些人身上。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将与她的气运相连,这是她对他们的许诺。
    慕锦月惊恐看着这一切,仿佛难以接受,正欲回头再言什么,空间突然碎裂开去,她整个人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尖叫跌落而下。
    裴子辰看着每个带了因果线的人,顺着那些因果线回头,看见那在中央的女子。
    她永远盛开在光芒,在人群中,璀璨夺目,耀眼如斯。
    他仰望热爱着这样的她,又恨太阳不独属于他。
    江照雪打开弥真幻境,感觉到裴子辰的目光,她扭头看去,便见那站在黑暗中的青年。
    周边一点点黯淡下去,天地好似仅剩他们二人,她不离开此处,他也不退。
    两人静默片刻后,江照雪想了想,从袖中拿出那枚玉佩,抬手抛了过去。
    裴子辰接住玉佩刹那,整个人便呆住,江照雪故作轻松,玩笑道:“方才听你玉佩玉佩的,想着再买一个又要敲我一笔,便从河里给你捞出来了。”
    裴子辰握着玉佩,他竭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抬眼,就见江照雪站在不远处,平静道:“你要的结果我给不了你,但我会和你师父说清楚。但如果你非要我的答案,等我当上九境命师。”
    江照雪眼中带了几分伤感,强撑笑意:“到时候,若你还像如今这么想,我给你答案。”
    说着,江照雪便转身往外:“我去肉身了,回去好好修心,别走歪路。”
    “女君!”裴子辰叫住她,江照雪回头,便见站在不远处。
    青年手扶长剑,白衣无风自动,他仿佛是踩在水上,身影在水中犹如一瓣映水梨花
    “女君在,我的道就在。”他认真看着她,“无论我修是什么道,我都是女君救下的裴子辰。”
    江照雪看着面前青年,没有出声,她仿佛是看到十七岁那个孩子站在她面前,虔诚又温柔注视着她。
    她扭头一笑,摆手道:“走了。”
    说完,她破开空间,从弥真幻境中出去,随后在肉身之上,瞬间睁开眼睛。
    她睁眼刹那,竟是慕锦月率先扑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急出声:“师娘,不可以!你不能放弃斩神剑!”
    江照雪没有理会她,她从冰桌上坐起身来,便见四面八方都是魂魄,那些魂魄一一落到周边人身上,江照雪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又有些惶恐,比起在幻境里时,冷静许多。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注视着江照雪,江照雪静默片刻,看了一眼旁侧眼中满是请求的慕锦月,终于道:“先安置这些百姓,等时机合适,”她抬眼看向沈玉清,“我们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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