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怎么?皇后不愿意?”皇帝凝着她, 似笑非笑。
程芳浓怕被他看出心思,慌忙别开脸,假装收拾写坏的宣纸, 手上忙得很:“臣妾不敢。”
“你最好是真的不敢。”皇帝一声只容她一人听清的低语,震得程芳浓心神俱颤。
他一定会盯着她, 盯紧她,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出宫吃避子药。
她唯一的希望, 便是胡太医。
胡太医帮过她一次, 且没被皇帝责罚。
程芳浓默然垂首,细细想着心事。
片刻后,胡太医移开指腹,冲皇帝禀:“皇上,娘娘身体康健, 假以时日, 必能怀上龙子。”
皇帝摆摆手, 示意他随刘全寿下去领赏。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皇帝揽住她, 长指沿她脸颊细腻柔和的轮廓游移,状似深情缱绻。
宫婢们悄无声息退下去。
唯有程芳浓清晰听到他说的话:“上回,你是假怀孕, 胡太医帮你说话,朕姑且饶他一次。可朕已说过,下不为例。”
“程芳浓,你应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 牵连无辜吧?”
登时,她彻底从幻想中清醒。
皇帝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他不再允许她脱离掌控。
原来, 他手里一直攥着一根线,心情好时,可以纵着她,一旦他想收线,她便被他稳稳攥在手里。
随后,他去处理前朝的事,程芳浓得到短暂的喘息之机。
她心下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后来,她甚至找出一串紫檀木珠串,学着阿娘往日的模样,暗暗祈祷,祈祷上天垂怜,莫要再捉弄她,心绪才渐渐平复些。
晚膳时,皇帝准时出现。
这回,他将刘全寿和其他宫人都遣出去,气定神闲望着她:“你若肯对朕多用些心,朕不是不能考虑准你出紫宸宫。”
所以,他是想看她服软?程芳浓心念微动。
“替朕布菜。”
此话一出,程芳浓总算明白,他昨日为何让她看刘全寿布菜。
糟糕的是,她根本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或许他只是想看她收敛脾性,伏低做小伺候他,并非真在考较她。
程芳浓劝慰着自己,站起身,拿起他手边银箸,学着刘全寿的样子,恭恭敬敬替他夹菜。
羊骨汤里捞出几块软烂的羊肉,他吃了,没说什么。
又夹起两片离他较近的菜蔬,青翠油亮,很能调动人的食欲。
可皇帝眉心微拧,没动箸,而是抬眸睥着她:“错了是要认罚的。”
程芳浓不知他要如何罚她,但准没好事。
一听这话,当即急道:“昨日刘公公也夹了菜蔬,皇上明明吃了,今日为何故意为难臣妾?”
“程芳浓,在外人面前,朕不能流露出个人喜好。”皇帝眼神深邃,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可你是朕的皇后,朕最亲近的枕边人,怎能不明白朕的心意?”
眼前佳人,容颜姣美灵俏,聪慧时让人移不开眼,愚钝时又实在让人气得牙痒痒。
他堂堂天子,还要如何向她俯就,她才能明白?才不会只看表面,只会怕他?
想想他方才用膳时的神情,确实有细微变化,程芳浓似懂非懂,他要她记住他的喜好,是在怪她不懂察言观色,不懂讨好他?
皇帝就不怕,她记住他爱吃什么,在那几样菜里下毒?
不过,以他的高傲,恐怕并不认为她有这样的本事。
而她自己,如今也只是想出宫,回青州谢家,与阿娘团聚,没想弑君,闹得天下大乱。
即便对他心怀怨恨,她也不想为一己私欲,危害江山社稷。
布菜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吧。
接下来,再夹什么菜,程芳浓都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一顿饭下来,身心俱疲,总算稍稍记住些他的喜好。
皇帝酷爱吃肉,不能是油腻的肉,羊肉、鹿肉最肯吃,菜蔬多半会令他皱眉,但他也会勉强咽下三两片。
也爱吃鱼,能把鱼骨剔得完整、漂亮。
剔下的鱼肉雪白鲜香,足足盛了两碟。
皇帝将其中一碟推到她面前时,程芳浓微愣。
“吃饱了才有力气当差。”他语气淡漠。
想想也是,程芳浓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伺候人的粗活,腰也酸,腿也疼。
坐下来,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夜里,皇帝捉住她手腕,程芳浓不敢直接拒绝,柔声央求:“臣妾腰酸,皇上可否容臣妾歇歇?”
对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皇帝怎会怜惜?果然,她没能打动他,皇帝只在她腰下垫了一方软枕。
城池寸寸沦陷,程芳浓无力地伏在他宽肩,料想他终于可以暂时放过她了。
倒比昨夜轻松许多,他毕竟是个人,也会疲倦。
可他像是能窥见人心,轻易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戳破她的美梦。
“朕说过,错了是要认罚的。”皇帝将她鬓边濡湿的青丝捋至耳后,动作轻柔,微哑的嗓音撩人心弦,“便罚你做些朕喜欢的。”
初五一早,程芳浓起身,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好一阵才发现,是宫门口的侍卫不知何时撤了去。
皇帝满意了?准她去紫宸宫外走动了?
程芳浓走出来,确实无人阻拦,可是,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漫无目的走在宫墙间,待她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在慈安宫外伫立良久。
宫门紧闭,高墙里的大树透着点点绿意,是才冒出的新芽。
墙里墙外,皆是寂静无声。
将她拉入宫墙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她却被困在里头,找不到出路。
难道,她这一生,也要被困死在深宫里吗?
去御花园折了两枝新开的红山茶,程芳浓捧在手里,本想带回寝殿插瓶,想了想,还是调转足尖去往前殿。
书房内,有人快步出来,冲她施礼,又匆匆离去。
程芳浓回眸往往,捧着花枝入内。
皇帝看看花枝,又看看立在青铜花觚侧的佳人,眉峰微挑:“哪里折的花?甚美。”
纤袅绰约的佳人,是他从程家折来的,他将那大树连根拔起,只不舍这一枝娇蕊。
实在是,始料未及。
“臣妾去了御花园,猜到皇上会喜欢,特意折来给皇上瞧瞧。”程芳浓摆弄好花枝,侧眸望他,盈盈含笑。
若是服软便能多些自由,她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程家二房的惩处,大理寺已有定论,朕允了。”皇帝起身,缓步走到她身侧,指腹抚弄着枝上娇艳的红花,却不再说下去。
程芳浓明白,他在等她问,且他必不会轻易告诉她她想知道的。
她轻咬唇瓣,手臂轻抬,环住他脖颈,踮脚在他唇角轻啄了一下,瞥见他眼尾如昨夜般愉悦的浅笑,这才柔声问:“皇上如何发落的?臣妾不求情,可那毕竟是臣妾的至亲,于情于理,也该问问。”
终于学乖了。
皇帝不再心疼,他很满意。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要她的心思用在他身上,也要她的柔婉顺服。
“程玿秋后斩首,程沧杖五十,流放千里。”皇帝没卖关子,“你说过,朕是明君圣主,所以,朕并未牵连无辜。”
这么说,至少程家还有二哥没事?程芳浓心内悲喜交加。
可她并没高兴多久,一颗心便被皇帝的话打入低谷。
“可是,二房女眷怕被发卖,深夜悬梁。程浔跑了,不知所踪。”
程芳浓头晕目眩,被皇帝扶住才勉强站立。
二婶、大嫂,她们都死了?
“不要追杀我二哥好不好?”程芳浓嗓音哽咽,“求你放过他。”
原来他说的没牵连,是暂时没办法牵连,两死一逃,想牵连也找不到人。
听到她的央求,皇帝面容骤冷。
他说过不会牵连无辜,可她不信。
相识数月,她对他连这样的信任也没有。
“程芳浓,于公,朕皆是按照律法,秉公处置。于私,程玿手上也沾着我皇兄的血,朕夷程家九族都不为过。”皇帝捏起她下颌,“等你怀上朕的骨肉,再来以妻子的身份替程浔求情。”
说着,他松开她,抓起御案上的供词:“你好好看看,你所谓的至亲,都做过些什么?被他们残害的百姓,无不无辜?”
程芳浓能猜到他们犯的事不小,可亲眼看到盖着大理寺印记的供词,方知皇帝说得没错,他们死有余辜。
就连为程浔求情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从书房出来,程芳浓泪眼模糊,哀戚不已,她入宫前势倾朝野的程家,真真是家破人亡了。
不过,二哥是程家最机灵的,他能从重重把守的程家逃走,应当不会被轻易抓到?
她该对二哥有信心。
望着游廊外悄然吐露绿意的宫苑,程芳浓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二哥能逃,她为何不能?
转眼便是初八,皇帝盯她没那么紧了,听到胡太医说她尚未有孕,便去了书房。
溪云研了墨,胡太医要为程芳浓拟一副安神的方子,她近来忧思过重,恐会伤身。
“溪云,你去门口守着。”程芳浓吩咐一句。
胡太医猜到她有话要说,立时住了笔:“娘娘有话直说,溪云姑娘也不必出去守着。”
如此,程芳浓便没坚持,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皇上不是想要孩子,他只是想折磨我,求胡太医再帮我一次,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胡太医不敢,撂下刚拟好的药方便抓起医箱:“皇后娘娘,你就让微臣多活几年吧,微臣还想抱孙子呢。那种药,微臣是万万不能带进来的。”
程芳浓正要再说什么,胡太医全然不顾礼节,提着医箱,小跑着逃走了。
“小姐,要不还是算了吧?”溪云低声劝。
她能看出程芳浓终日不开怀,每日失神的情况越来越多,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皇上力排众议,执意保住小姐的皇后之位,且待小姐不差,一心等着小姐诞下皇长子。
这意味着,皇上要让小姐的骨肉做未来的皇帝啊!
这样独一份的恩宠,京中不知多少贵女眼热呢。
程芳浓明白溪云未尽之意,她摇摇头,没解释什么,惨然一笑。
日日焦灼,就连夜里累极了,也睡不踏实,梦魇扰得她难以安眠。
她成日担心,明早会不会被胡太医把出喜脉,身心就此会囚在这深宫里?
上天垂怜,她的噩梦并未变成现实。
皇帝的期盼一次次落空,而她看到胡太医摇头,心底一次次涌起短暂的欣喜。
十四这日,皇帝带回一封信,是阿娘寄来的。
皇帝的人已将阿娘平安护送回青州,如今娘已身在谢家,护送的人马正返京。
终于又有一桩事,是让她稍稍安心的。
信中不便,阿娘没问起她许诺的事,只问她在宫里是否安好,连问数句,句句藏着担忧。
程芳浓捏着信笺,又是落泪,又是笑。
本以为自请废后,不管是为了安抚朝臣,还是怪罪她没保护好皇嗣,皇帝都会答应,她便能顺利出宫。
万万没想到,皇帝一开始便知道她是假装怀孕,盛怒之下,将她逼入绝境,不给她丝毫退路。
她真的能找到机会出宫吗?程芳浓急切又无助。
皇帝忍不住揉揉她发髻。
胡太医说,她日日忧思伤神,于子嗣不利。
他是很想要孩子,却也只想要个与她结合的孩子,想让她身心系在他这里。
没想要伤害她。
“阿浓,明日上元灯会,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朕带你出宫散散心。”原想等她怀上身孕才许出宫,看着她闷闷不乐,皇帝终是软下心肠。
她当然想出宫,可出宫之事决不能由她来提,皇帝多疑,必会起疑心,盯紧她。
是以,她一直忍着没开口。
如今,是皇帝自己提起,情况便有了转机。
程芳浓先是一愣,泪珠坠在眼睫,像是很诧异,继而落寞摇头:“还是不了,臣妾怕累。”
这会子倒是娇气了,皇帝莞尔,难得温柔:“不妨事,到时若走累了,朕抱着你赏灯。”
若是将百姓清走,她定难开怀。
不如戴上面具,没人认得他们,她能玩得自在些。
十五一早,内务府将皇帝赏赐的新衣送来,紫宸宫上上下下都有份。
程芳浓的是孔雀蓝绣梨花的袄裙,外罩一件及踝的红色镶白狐毛的斗篷,夜里风大也不会冷着。
溪云和望春也随侍,同样的豆绿袄裙,杏色斗篷。
望春已有几年没出宫,溪云也怀念往年的灯会,一边与望春聊着灯会的盛况,一边拿着新衣在身上比划。
程芳浓望着她们,想与她们商议晚上逃走的事,可她无法同时带走她们两个,很可能一个也无法带走。
想了又想,还是不告诉她们。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皇帝可能还不会迁怒。
心里存着事,她做什么都兴致缺缺。
溪云与望春对视一眼,手肘抵了一下望春手臂。
其实,望春也早看出,皇后近来很不对劲。
“娘娘,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您若有什么心事,不防说出来,奴婢斗胆,也替娘娘想想法子。”望春蹲在程芳浓面前,笑望着她,“奴婢最大的心愿,便是当上大宫女,是娘娘帮奴婢做到的。那些文人雅士有句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奴婢身份低微,可对娘娘也是这样,奴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出卖娘娘。”
“奴婢也是。”溪云不知该说什么,但她觉得望春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
“你们真的不怕?”程芳浓微微动容。
望春说得没错,她没有帮手,没有可行的计划,只有一颗想逃的心,根本很难逃脱。
被皇帝察觉,再不会有下次出宫的机会了。
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