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皇帝瞧得分明, 她人虽瘦了些,眸中却没有在宫里时死气沉沉的东西,而是晶亮的。
在等她醒来的时辰里, 他已见过姜远。
听到姜远禀报,从杨匡济手中救下她时的情形, 他心痛、后怕又愤怒。
离开皇宫,离开他的庇护, 她可能会遭受各种磋磨与危险, 为何还是要逃?
他比这些更让她难以接受吗?
此刻,从她明亮坚韧的眼睛里,皇帝真切感受到,宫外的磨难并未让她后悔。
这些时日,她处境比在宫里时凶险许多, 可她内心显然更自在、坚定。
“皇上万安。”程芳浓迅速控制住心神, 强自镇定。
皇帝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耽搁朝事, 怎会亲自来这里?
他是不是恼羞成怒, 根本等不及她回京再问责, 所以亲自赶来将她抓回去?
程芳浓略垂眸,姿态柔顺,心口却微微震颤, 因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倦。
即便没再看他,乍然望见他的那一眼,也已深深印在她脑海。
他脸庞似乎消瘦了些,眼皮和眼中血丝, 是久未合眼才会有的状态。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并未从他眼中捕捉到想象中的滔天怒意。
多日的消磨,将他怒意减淡了?还是, 皇帝更会隐藏真实情绪了?
她不信,她犯下这般大的事,他真的能心平气和相待。
否则,他怎会这般急切地赶过来?
“皇上稍坐,民妇蓬头垢面,实在失礼,请容民妇梳洗后再来面圣。”她已从那富丽的牢笼里逃出来,自然不能再称臣妾。
她须得寻个清净地方,冷静片刻,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皇帝。
程芳浓说罢,便躬身去捡落在地上的铜盆。
可惜,男人比她快一步,程芳浓抓了个空。
望着皇帝握住铜盆的修长指骨,她微愣,继而后退,足跟咚地一声碰上半合的隔扇门。
“民妇。”皇帝似乎低笑了一声,极轻。
随即,他拿着铜盆,衣料轻擦过她肩膀,闲庭信步似地迈入里间。
将铜盆放回盆架上,他目光随意扫过屋内,顺势坐到她尚未整理,残留着余温的衾被上。
不是多繁庶的镇子,客栈不大,条件有限,皇帝身量高,腿也长,坐在素色帐间,那床越显得逼仄狭窄。
更令程芳浓心慌意乱的是,那是她不久前还睡着的床。
被她刻意封存的那些画面,蓦地浮上脑海。
他该不会是想?
这个猜测,令程芳浓双腿发软。
他不是做不出来的,就像她请求废后那日,他将她压在书房暖阁的床上。
程芳浓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轻咬朱唇,下意识调转足尖,想往外跑。
哪知,刚有动作,便听里间传来一道清晰的嗓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里去?”
闻言,程芳浓猛然顿住脚步。
“阿浓,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皇帝嗓音骤沉,带着十足的威压。
是啊,连皇太孙那样惯常逃窜的人,都能被姜远他们找到,她又能躲他几时。
程芳浓深吸一口气。
不知是姜远的那番话影响到她,还是旁的什么事给了她勇气,在她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调转足尖步入内室。
早晚要面对,她索性干脆利落些。
在皇帝面前两步远处站定,程芳浓双手交叠,下意识握紧,竭力维持住镇定:“皇上要如何惩罚,民妇受着便是。只是,一切皆是民妇一人的主意,求皇上不要为难溪云她们三个。”
“过来。”皇帝挑眉望她,留意到她的紧张,不置可否。
皇帝还是要逼她生个小皇子吗?
不过是骗了他一阵子,怎就能激起他这般顽固的执念?
姜远口口声声说,皇帝真心喜欢她,可是,她感受不到。
过去是,当下也是。
程芳浓立在原地,未领命。
皇帝轻嗤一声,竟未动怒。
而是移开视线,不再理会她,就势躺在衾被上。
衾被间,久违的香气钻入鼻尖,皇帝几乎不能自已。
终究,他攥紧指骨,面朝里,将身体的本能压下去。
若能抱抱她,他便心满意足,可就连这般寻常的要求,无疑也会令她惊惶不安。
连日来的疲累与担忧,仿佛终于找到依托,倦意席卷他理智,皇帝合上眼,呼吸变浅变匀。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错愕又疑惑,一时没敢动。
但是,听他的呼吸声,竟然这样快就睡熟了?
在宫里的时候,他总是精力极为旺盛,从未如此。
这些时日,他是怎么过的?
脑中没来由冒出这样的疑问,程芳浓自己都吃惊。
继而陷入短暂的茫然。
很快,她注意力转移到旁的事上,没再多想。
小镇虽比京城暖和些,可毕竟是冬日,皇帝就这样和衣躺着,什么也不盖,只怕会染上风寒。
虽说她没有理由关心他,可若他病倒了,岂不是会耽误朝政?
程芳浓迟疑一瞬,抿了抿唇,终于蹑手蹑脚行至床畔。
倾身看了看他,确信他已睡熟,这才松一口气,抬手轻扯被他压住的衾被。
可又怕将他扯醒,程芳浓不敢太用力。
试了几次,衾被仍纹丝不动,程芳浓只好放弃。
这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棉被,程芳浓拿着铜盆,准备下去找掌柜的再要一条干净的。
轻轻关上房门,刚要沿着廊道往楼梯方向去,一抬眸,看到守在一侧的姜远。
姜远看看她,又望望她身后安静的厢房,眨眨眼,眼中满是讶然。
该关心照顾他的人,是姜远才对,程芳浓清醒过来,摆正自己的位置。
“姜统领,他睡着了,劳烦替他找条棉被盖上,免得着凉。”程芳浓提醒一句,便垂下眼睫,端着铜盆打水去。
皇帝心里存着事,睡得不久,姜远才给他盖好棉被,一盏茶的功夫,他便醒了。
看到身上的棉被,皇帝愣了一下,是阿浓替他盖上的吗?她还是会心软,会关心他,是不是?
整整发冠、衣摆,皇帝从里间出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
本以为会守在外间的佳人,并不在。
迈出门扇,看到守在墙边的姜远,他左右望望。
“娘娘叫了掌柜娘子去集市。”姜远禀道,“派了人跟着,不会有事。”
这句不会有事,自然是告诉皇帝,不必担心皇后又跑了。
皇帝淡淡应一声,神情肃然:“朕见见那位皇太孙。”
姜远神色也变得郑重,当即转身带路。
可刚走两步,姜远便听到身侧传来低低的迟疑的声音:“那棉被……”
皇帝没问下去,姜远却心领神会。
“属下找掌柜要的。”姜远如实回应,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伤人的事实是需要粉饰着说的,赶忙找补,“是娘娘吩咐属下去的,说是怕皇上着凉,娘娘心里是关心皇上的。”
后头这句,皇帝不信。
他神情越发淡漠:“走吧。”
午膳,程芳浓是在旁的酒楼用的。
料想会被带回京城,她特意买了些本地土仪。
程家她已无人可送,带给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尝尝也好,不知她们现下是否安好。
想到她们,程芳浓咬咬牙,决定还是早些回客栈去,当面与皇帝说清楚,也问清楚溪云她们的近况。
哪知,回到客栈,皇帝和姜远都不在,出去了。
程芳浓立在隔扇门处,手里捧着掌柜娘子斟的热茶,望着里间床上叠放整齐的衾被,微微失神。
傍晚,客栈外传来马蹄声,程芳浓快步行至窗畔,朝下望去。
为首的马背上,赫然是姜远。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手下,径直进了客栈。
视线扫过他们一行十来人,程芳浓也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多时,晚膳送上来。
提着食盒的不是掌柜娘子,而是风尘仆仆的姜远。
程芳浓下意识朝他身后望一眼,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又快速收回视线。
“天冷,皇嫂趁热吃。”姜远把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多谢姜统领。”程芳浓拿起筷箸,望望他手中食盒,柔声道,“姜统领自去忙吧,食盒留下,待会儿我自己收拾便好。”
姜远没应,攥了攥食盒提手,终于忍不住开口:“皇嫂不想问问他人在何处吗?”
程芳浓听出来了,姜远是在为皇帝打抱不平。
她捏着筷箸,夹起一片菘菜放在碗里,垂首应:“我如今的身份,应当是不适合打听他行踪的。”
刚将菘菜喂到口中,便听姜远愤然道:“是吗?皇嫂是这样认为的?”
姜远放下食盒,坐到程芳浓对侧:“皇嫂可知,从京城赶来此地,骑最快的马要多久?”
并未真的等她去算,姜远直截了当:“便是马不停蹄,也足足要十个时辰不止。他昨日早朝前得到皇嫂的消息,散朝后必是片刻没耽搁,日夜兼程,才在今日天亮前赶到。”
程芳浓咀嚼的动作不知不觉减慢。
“冬夜有多冷,皇嫂应是知道的。皇嫂真该看看,他到的时候,眉峰凝结一层寒霜的样子。”
程芳浓想象不出,可嘴里的菘菜她开始尝不出味道,只是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皇嫂是不是以为他是特意来降罪的,所以躲了出去。”姜远弯弯唇,“现在皇嫂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已经领一队人马先行回京了,将那位皇太孙也带走了,只留下臣与其他几个近卫,护送皇嫂慢慢回京城去。皇嫂暂时不必担心会受到什么责罚了。”
听到这里,程芳浓陡然抬眸:“你说什么?他已经回京了?!”
那他日夜兼程赶来,是为了什么?
他骑了十个时辰的马,只与她说了简单的几句话。
没有恶语相向,没有发泄怒气,更没有做出任何惩戒或是强迫的举动。
他究竟有多累,才会倒在她床上,顷刻睡熟?
他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吗?
这个念头,让程芳浓心口蓦然悸动。
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揪出皇太孙,他定是为了亲自押解皇太孙回京,才来到此地。
见她,只是顺便。
所以,办完事,便不告而别。
程芳浓悄然说服自己,默默用膳。
可不知怎的,她手腕不自觉地发颤。
今日早朝必然错过了,以他的脾性,应当不会再荒废明日的朝会,难怪他走得那样急,猝不及防。
可是,一连几个日夜,不眠不休,他的身子,吃得消吗?
“今日,他歇了多久?”程芳浓艰难开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关心这个。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姜远能看出程芳浓情绪的变化,他心里堵得慌,为他们着急,却束手无策,“醒来后,便去审那位皇太孙。可在那之前,他竟然突然开口问臣,那棉被是谁替他盖上的。”
“皇嫂可知,他心里希望是谁?”
“姜统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程芳浓深深吸一口气,抬眸,挤出一丝浅笑,“我会好好想想你说过的这些话。”
程玘面甜心苦,皇帝呢?
在做了那么多折辱她的事之后,他真的喜欢上她,是想待她好的?
皇帝率一队人马离开小镇后,只挑了一名近卫随他先行回京,余者押送皇太孙,日夜兼程送往诏狱。
他骑的快马,中途在驿馆用了晚膳,另换一匹马,便再未休息过。
紧赶慢赶,终于在早朝前一刻,刘全寿脖子都快望断的时候,及时出现在紫宸宫。
拿温水细细净了面,换上龙袍,他脚步稳健朝着该肩负的责任走去。
虽许久未歇息好,他思维仍敏捷,处理朝政时,一如既往。
满朝文武,除章首辅外,无人发现他曾离开京城。
散朝后,回到书房,皇帝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倦意滔滔。
他闭上眼,轻捏眉心,脑中浮现出客栈那间简陋的厢房。
佳人的容颜,衾被上的香气,宛如一场梦。
出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到她时,会盛怒,会用尽手段让她惧怕,让她知道乖乖地回到他身边。
可真到了客栈,他甚至近乡情怯,迟迟没打开那道挡在他们之间的隔扇门。
怕惊扰她,也怕自己一冲动,做出什么事,将她推得更远。
见到他,她已是总想后退、远离了。
即便他克制住,没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她依然选择在他睡熟后躲开。
她对他,毫不在意,毫不关心。
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似乎过得更好,更自在。
上元夜那晚的程芳浓,有多可恨,便有多可爱。
可那样娇俏的程芳浓,他只短暂见过。
如今的程芳浓,似乎是他一手造成的。
想将她囚在身边,可她显然不是甘心被养在笼中的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能找到她,抓住她,可她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
良久,皇帝睁开眼,持起狼毫笔,写下一份简短的谕令。
“万鹰,替朕去一趟青州。”皇帝将谕令递给他。
薄薄一张谕令,可皇帝的眼神,无端让人觉着,这谕令沉甸甸的。
才半日,万鹰便匆匆回京:“皇上,属下在驿馆正巧遇上了谢家人,乃是谢太傅嫡子和次孙,二人受谢太傅嘱托上京。”
三日后,皇太孙被关进诏狱。
此时,程芳浓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
离开小镇前,姜远奉命,给了掌柜夫妇丰厚的赏赐。
程芳浓也将剩下大半的盘缠给了掌柜娘子,那些东西,她一时是用不着了。
掌柜娘子倒是热心,怕姜远他们这些大男人不够细致,亲自替她置办了好些衣物、首饰、吃食。
往北走了两三日,程芳浓有心思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其中一个装衣物的包袱里,竟还藏着十来条月事带,皆是上好的细绫缝制的。
程芳浓不由失笑,一面感慨着掌柜娘子的细心,一面将包袱重新系好。
可刚抓起包袱,准备放回原处,她动作忽而僵住。
算起来,她的月事竟已迟了好几日。
先是东躲西藏,后又被一系列的变故惊到,她竟将月事忘得干干净净。
程芳浓目光落向小腹,面色发白。
但很快,她劝慰住自己,心绪渐渐平复。
在宫里的时候,胡太医日日替她诊脉,上元节前一日还诊过呢,她没怀上身孕。
且她逃出宫也有十多日了,并未再与皇帝亲近,怎么可能怀上?
从前养尊处优,月事自然准时。
可这些日子,她颠沛流离,也很少睡上踏实觉,月事推迟几日也是情理之中。
她含笑收好包袱,放下心来,不再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