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两年前, 青州,借伞。
这些字眼,确实勾起程芳浓一些回忆, 但很模糊。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王公子,还是李公子, 依稀记得,对方是个年轻人, 书生打扮。
与她在青州遇到的其他书生, 并无差别,至少在她眼中是如此。
是以,即便此刻顺着这些记忆,细细回想,她仍想不起是不是眼前的男子。
他说他是前朝皇太孙, 说那偶遇是程玘安排的!
心念飞转, 程芳浓快速联想到, 程玘最初是想将她送往昌州, 因姑母动手脚, 她才进了宫。
而颜不渝被送往昌州,被发现的时候,人在贤王府。
记得姑母说过, 程玘是想将她送给前朝皇太孙的。
她早该想到,贤王就是那位皇太孙!
皇帝也没察觉是不是?所以朝廷的人寻了许久,至今没找到人!
好不容易逃出龙潭,以为从此自由, 没想到又入虎穴,程芳浓心里将程玘骂了数遍,恨得咬牙切齿。
她是及笄那年, 去青州小住的,那时程玘还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慈父,可原来,那时的程玘面甜心苦,暗地里早已将她卖了,她却丝毫不知。
可是,她已经嫁过皇帝,杨匡济为何还要抓她?
程芳浓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男子,捕捉到对方眼中的占有欲,心口发凉。
他似乎将她当成了私有物。
这个认知,令程芳浓脊背悄然沁出冷汗,她宁愿被皇帝找到、抓回去,也不要落在眼前莫名其妙的男子手里。
念头刚刚闪过,程芳浓忽而愣住,心下茫然。
同样是掳掠她,让她不得自由的男人,她为何会认为落到皇帝手里会好一些?
她眼中惊惧因茫然而淡化,杨匡济见她不似初时那般惊惶,也稍稍放心了些。
想起往事,想起他们相识比她与皇帝更早,她不再怕他了是不是?
外间传闻,皇帝对她恩宠有加,那时他在昌州,面对着假程芳浓,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杀了程玘那言而无信的老狐狸。
驿馆里,终于如愿以偿见到她,看到她眉眼、身段长开,比两年前增添许多妩媚风韵,看着皇帝温和待她,他用尽所有理智,才克制住发狂的嫉妒心,克制住将她抢过来的冲动。
可他眼神还是泄露出些许心思,皇帝必是有所察觉,才会急匆匆将他送出京城。
这些时日,他一直不甘心就此回昌州继续蛰伏,便是因为她。
她本该属于他,这是两年前便定下的。
是以,明知皇帝派了极难缠的近卫盯着他,明知折损了程玘这根大梁,往后会艰难许多,他仍想了个法子脱身,想寻个时机将她掳走,再另寻藏身之地。
没想到,她自己跑出京城,真是老天都在帮她。
“皇帝待你并不好,是不是?程姑娘放心,我对你一片痴心,绝不会伤害你。”杨匡济按捺着失而复得的兴奋,端凝着她姣好的玉颜,“有个问题,我在心里惦了两年,一直想问问你。我替你松绑,你莫要闹,咱们好好叙叙旧,可好?”
一片痴心?不会伤害她?或许能骗骗刚及笄那年的程芳浓,如今的她,一个字也不信。
他表现得温和而无害,可程芳浓并未因此掉以轻心,她早已见识过更会伪装的人。
至于叙旧,她根本不认识他,哪有什么旧可叙?
但想想眼下处境,程芳浓睫羽微敛,藏起不适与心慌,点了点头。
尽可能降低对方戒心,对方才有可能给她多些自由,她才能找机会逃跑。
见状,杨匡济欣慰展颜,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松开围巾。
攥着围巾,他目光下移,落到她被反剪身后,绑在椅背的手臂上,迟疑一瞬,终究留了个心眼,没替她解开。
程芳浓深深吸几口气,唇瓣有些干涸,杨匡济取来一盏热茶,递至她唇畔。
程芳浓愣了愣,抿起唇瓣,轻轻摇头:“多谢杨公子,我不渴。”
谁知这水里有没有加什么东西?她曾被姑母害得很惨。
杨匡济盯着她唇瓣,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知杨公子想问什么?”程芳浓柔声开口。
杨匡济放下茶盏,站起身,在她跟前不远处缓缓踱步,边回忆边道:“向程姑娘借伞之时,我就曾与姑娘约定,第二日仍在那藕香亭相见,我将伞归还姑娘。可我足足在那亭中等了一日,程姑娘也未赴约,姑娘为何骗我?”
到最后这一句,他定住脚步,瞥向程芳浓。
语气里淡淡的谴责,让程芳浓听得极不舒服。
骗他?她答应过第二日去取伞吗?
时隔两年,程芳浓根本记不起当日说过些什么。
但她大抵能想象出,以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与一位陌生外男约着再相见。
至于那伞,约莫不是顺手在集市买的,便是从谢家拿的,又不是手帕之类的私物,借出去便当丢了。
哪有被不相识的男子用过,她还拿回来接着用的道理?
她也不记得第二日自己做什么去了,总之,她没去那什么藕香亭才正常。
但想想对方的语气,想想她初时没想起他,他脸上瞬间僵滞的笑意,程芳浓隐隐觉着,若她如实回应,恐怕会惹他不快,对她很不利。
但假装对他有情?这恐怕对她同样不利,她也做不到。
斟酌又斟酌,在对方的凝视中,程芳浓终于硬着头皮解释:“我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清醒已是第三日了。”
“原来如此。”杨匡济微愣,继而笑着颔首,显然他对这解释很满意,“我就知道到,程姑娘是事出有因才爽约。”
但另有一桩事,他更介意,他暂且没向她走近,而是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望着她,状似不经意问:“入宫数月,伴在他身边数月,程姑娘,你喜欢他吗?”
这种可能性极小,可他还是在意,她的身子先给了别的男人,他要她的心是干净的。
杨匡济甚至不想提起皇帝,只用一个冷漠的“他”来代替,程芳浓哪会听不出他在介意什么?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对她有着这样的独占欲,程芳浓只觉她做梦都梦不到这般荒谬的事。
看似询问,但程芳浓清楚,他问出口的时候,心里期待的便只有一个答案。
“他逼死姑母和我爹,灭我程家,杨公子以为,我会喜欢一个心狠手辣的仇人吗?”程芳浓说的也不算是假话,她确实不可能喜欢皇帝,她凄婉一笑,“我若喜欢他,也不会想方设法从那里逃出来,颠沛流离至此。”
听到这话,杨匡济才走到她身侧,俯低身形,亲自替她解开绳索。
“只要你踏踏实实留在我身边,你与他的过去,我可以不计较。”
程芳浓活动着被勒红的手腕,心内暗骂他该去医馆看看脑子。
可面上,她强忍着不适,站起身,柔柔施礼,“多谢杨公子。”
天色渐暗,客栈楼下,行人渐稀。
姜远作商人打扮,迈进门槛,快速环顾四周,走到柜台前。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年轻掌柜放下账簿,打了个哈欠,客气笑问。
姜远一眼便看出,这年轻掌柜应当涉世不深,眼神里还透着清澈。
“住店。”姜远一路追查,很确信,贤王就在这镇子上,还没离开。
今晚他就是把这小镇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人找到,否则哪有脸回去复命?
办差这几年,他还是第一次丢这么大的丑,全拜该死的贤王所赐。
他放下银子,没着急走,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张画像,展开来,对着掌柜,压低声音道:“我与家人走散了,不知掌柜的这两日可见过他?”
画像上只有一张脸,但画得很传神,年轻掌柜疑惑地扫一眼,眼睛登时一亮,连连点头:“见过啊,就在楼上。你是来接妹妹的吧?那你来晚一步,夫妻俩已经和好咯。”
这下,换姜远困惑了。
“什么夫妻?”贤王离京的时候,也没带贤王妃啊。
难不成,贤王一边东躲西藏,还一边物色了红颜知己带在身边?姜远想想,觉得这可能性极小。
他越想越费解:“你再看看,确定是画像上这位?”
“没错啊。”掌柜的看了又看,“不久前,俩人才在我面前吵闹一场,还是我劝和的,不可能有错。”
姜远还是更相信是掌柜认错了,但只要有一丝线索,他就不会放弃。
“可否劳烦细说?”姜远又放下一块碎银,含笑问。
“小店童叟无欺,哪能白拿客官银子?”年轻掌柜将碎银塞回他手里,口齿利索地将事情说了。
不知怎的,姜远想起万鹰的嘱托,让他沿路也帮忙留意皇后的消息。
他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真是贤王,还这么巧连皇后都被他碰上了吧?!
坏了!
姜远吓得魂飞魄散。
“我妹妹人呢?”姜远着急问。
掌柜刚报出房号,姜远几乎同一时间朝天上射出一支鸣镝,电光般飞身朝二楼掠去。
年轻掌柜盯着楼梯,眼睛眨了又眨,那小娘子什么来头啊,娘家兄弟这么不好惹,难怪她夫君低声下气也要把人哄回去。
厢房内,程芳浓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一声急促的呼哨,像是箭矢之类的东西冲上天空。
什么声音?程芳浓不解,竖起耳朵细听。
杨匡济与他的手下却神情骤然紧绷。
“殿下,快走!”两位手下催促。
头顶瓦片上也传来响动。
程芳浓怔愣着,抬眸往房梁上看。
“阴魂不散,可恶!”杨匡济低咒一声。
可是人已上楼,来不及了。
杨匡济想到什么,快速拿围巾堵住程芳浓的嘴,将程芳浓推入装了隔扇门的里间。
下一瞬,门扇被踹开。
杨匡济回身,对上姜远的锐利的眼锋。
他如今不是顶着贤王那张脸,皇帝的人根本没见过他这张脸,不可能认出他,杨匡济劝慰着自己,负于身后的手紧紧攥起,竭力保持镇定。
“你是何人?怎能擅闯我的厢房?跟我去找掌柜的!”杨匡济佯怒,做出正常客人该有的反应。
姜远一眼望尽厢房内情形,屋内只有一人,且这男子顶的不是贤王的脸,可这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比贤王的脸更令他瞳孔震荡。
只一瞬,他收敛起心神,不动声色。
视线掠过男人身后未完全合拢的隔扇门,才打着哈哈笑道:“哎呀,跟人约了吃酒呢,我走错门了,兄台勿怪。”
里间,程芳浓从皇太孙和他手下的反应里,便猜到,定是皇帝派来找贤王的人追来了,否则他们不会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圈椅中扭动着身形,试图发出声音,引起来人的注意。
可她手脚皆被绑紧,根本动弹不得。
一想到男人现在顶着的不是贤王的脸,很可能侥幸逃脱,程芳浓更是急得直冒汗。
听到来人的声音那一瞬,程芳浓惊在当场,继而睁大眼睛,激动地呼喊:“唔!唔!”
姜远!那似乎是姜远的声音!
刚发出两声并不响亮的声音,身侧看守她的守卫忽而扬手,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
程芳浓感到一阵闷痛,眼神涣散,顷刻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一瞬,她落下一滴泪珠,心中近乎绝望。
完了。
外间,姜远已调转足尖,作势要转身。
杨匡济见已骗过他,心内暗喜,嘴上道:“罢了,既是无心之失,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话音刚落,身形已转过一半的姜远,忽而回身,鬼魅般用手臂勒住他脖颈。
“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还嫩了点儿。”姜远低咒一句,挟持着脸已被勒得涨红的杨匡济,砰地一声踹倒隔扇门。
看到被捆在圈椅中,头歪向一侧,不省人事的女子,姜远一眼便认出是谁,呼吸一滞。
他大爷的,这厮怎么敢?!
一左一右两个守卫,见势不妙,当即要拿程芳浓做要挟。
刚动手,便被姜远两枚暗器迅速钉穿手掌,继而是他们的膝盖。
“啊。”两道凄厉的痛呼齐齐响彻厢房,随之是重重的跪地声和更凄厉的惨叫。
房梁上,窗扇外,门外,两拨人闯进来。
“统统拿下,生死不论!”姜远厉声吩咐。
同时,一手紧勒住杨匡济脖颈,一手握住圈椅靠背,快速将圈椅调转方向,朝向里侧。
皇后现下的情形,越少人看到越好。
姜远的人手不及对方多,可是个个精锐,来得又快,很快控制住局面。
杨匡济的人死伤大半,余下的几个也负了伤,和杨匡济一样,各个被五花大绑扔在地砖上。
姜远吩咐两句,踹了杨匡济两脚,四下看看,扯下盆架上擦手的棉巾塞到他嘴里,这才愤愤出门。
楼下,吃饭的食客们吓跑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胆小的躲在桌子底下发抖。
而年轻的掌柜,跌坐在柜台侧,看到姜远下来,眼珠一翻,险些吓晕过去。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姜远及时把人稳住。
上前把掌柜扶起,将人靠在柜台边,他才问:“掌柜的,你成亲没有?”
年轻掌柜一听,脸色更白了,不找他麻烦,找他娘子麻烦是吧?
“你们别抓我娘子,我给你钱。”掌柜的腿已哆嗦得不像话,还是撑着柜台往里走,从钱箱里拿碎银子。
两手抓得满满当当,往姜远怀里塞。
姜远不耐烦地把碎银丢回钱箱:“成亲了就行,劳烦把你娘子请来,暂时替我照顾一位女子,就是楼上那位,你见过的。”
掌柜的愣住,原来是这么回事,虚惊一场,他狠狠舒了口气:“你妹妹?那你先帮我看着店,我回去找我娘子。”
他不想让娘子出来干伺候人的活儿,可对方看着来头不小,搞不好是什么大官,他们可惹不起。
“妹妹?算是吧。”姜远嘀咕,忍不住催促,“速去速回。”
他还特意差了一人跟着掌柜回去。
回到楼上厢房,姜远在屋内细细搜寻一遍,攥着那张人皮面具走到杨匡济身侧,蹲身道:“原来你日日戴着这玩意儿,难怪翻遍了昌州也找不到你人,这玩意儿怎么戴的?”
杨匡济听出来了,姜远已知晓他的身份,可是姜远根本没审问过他们啊。
“你知道我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匡济惊问。
姜远神情一僵,站起身便是两脚:“现在是我在问你,有你问话的份儿吗?!”
他也不问杨匡济了,而是转向另外几个挂彩的护卫:“你们谁知道这面具怎么戴?”
护卫们互相对视,垂下头,都不说话。
姜远利落拔剑,一颗人头瞬间滚落:“现在有人知道吗?”
不多时,最先告饶的护卫替杨匡济戴好面具,严丝合缝,姜远这个老江湖竟然也看不出破绽。
“真正的贤王呢?”姜远板着一张臭脸,开始办公事,但有些事,还得皇帝亲自审问。
这个没什么可瞒的,也瞒不住,杨匡济咳嗽几声,吐了一口瘀血应:“死了。”
掌柜娘子被请上楼,姜远没再继续审问,而是将人带到隔壁安静的雅间:“有劳夫人帮忙照看一两日,届时必有重谢。”
“大人言重了,小妇人自当尽力。”掌柜娘子战战兢兢施礼。
随即,步入里间,替昏迷的程芳浓擦脸、擦手,又在她手腕、脚踝被绳索磨红的地方涂抹伤药。
程芳浓醒来时,窗外漆黑一片,外间的灯光透进来,昏暗不清。
稍稍支起身形,看到床边趴着的女子,她吓了一跳。
女子迷迷瞪瞪抬头,比她先开口,声音掩饰不住喜色:“夫人醒了?!我去告诉外头的大人。”
房间格局陈设,看起来仍像在客栈,程芳浓不确定,更不知女子口中的大人是谁,皇太孙吗?
“你是谁?我在何处?”程芳浓揉揉脑仁,试图让自己快速醒神。
掌柜娘子温声应:“在客栈呀,这客栈是我夫家开的,楼下掌柜便是我夫君,所以那姜大人才请了我来照看夫人。”
姜大人,不消说,一定是姜远!
姜远已经拿下皇太孙的人,是不是?太好了!
程芳浓喜极而泣:“劳烦替我点一盏灯,我想起身。”
穿戴齐整,从里间出来,并没有看到姜远的人,她愣住。
掌柜娘子走到门扇处,打开来,回眸道:“姜大人在门外等候。”
这姜大人看起来就不是小人物,能让他毕恭毕敬的,也不知是怎样高门大户的夫人。
掌柜娘子暗自思忖,自家夫君肯定说错了,这根本不像兄妹。
“见过嫂嫂。”姜远站在门外,郑重施礼。
啊?掌柜娘子下巴差点掉了。
但很快,她被请出去。
门扇打开,二楼已无外人,也不怕人偷听。
“姜统领,那不是贤王,是前朝皇太孙,他亲口承认的!”程芳浓迫不及待告诉姜远这个消息。
说完才意识到,她昏迷的时辰里,对方可能已经审清楚了。
“多谢皇嫂。”姜远仍是道谢,“此事,我已派人急报回京,皇嫂不必担心。”
姜远加急送回京城的消息,恐怕不止皇太孙的身份,还有她的行踪。
皇帝会如何惩罚她呢?
一想到这,程芳浓便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笑。
姜远看在眼里,故作轻松道:“此番发现皇太孙身份,还多亏了皇嫂,若非遇到皇嫂,恐怕他还不会这么轻易暴露身份。”
至于那皇太孙为何要当着程芳浓的面,暴露真实面容,姜远尚未审问,但大抵也能猜到。
毕竟,程玘是想将真正的嫡女送给皇太孙的。
“姜远,他是派你出来找皇太孙,还是找我?”程芳浓抿抿唇,做出她自己都觉得渺茫的挣扎,“你能放我走吗?”
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了,姜远想了想,在圆桌旁离程芳浓最远的地方落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皇嫂为何要逃跑?”姜远斟酌着措辞,有些话本不该他说,可想想皇帝那性子,他觉着若不趁此机会替皇帝说几句话,皇后永远不会明白皇帝的心意。
“臣跟随他身边也有数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更不必说为女子打破一贯的原则。”姜远正色道,“皇嫂是唯一一个。”
“你是说,他心里有我?”程芳浓愣了愣,这怎么可能?皇帝只会折辱她,霸占她,或许偶尔也有同情,但更多的一定是厌恶和憎恨。
极少的一些善待与怜惜,皆是在哄骗她。
姜远跟在他身边再久,接触到的也是各种差事,哪会明白皇帝对女子的好恶?
程芳浓摇摇头:“姜统领误会了,他从未喜欢过我,只会以折磨我,捉弄我为乐。你问我为何要逃跑。”
她凄然一笑:“我真的受够了。”
听她这话,姜远眼皮直跳,这误会可大了,瞧瞧,皇帝都干的些什么事?
他早料到,那家伙迟早要把自己混成孤家寡人。
姜远无奈叹息:“他那性子,有时候我都忍不住骂两句。可是,请皇嫂相信臣,他对皇嫂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他是恨透了程家,我一早便知他谋划着将程家覆灭,一个不留。原本,以皇嫂的身份,他绝不会动心的,偏偏造化弄人,中间出了岔子,他一度以为皇嫂是假的,大抵是那段时日便动了心。”
“他从未说什么,可我知道,发现皇嫂是真的那一刻,他一定痛苦至极。”
听到这里,程芳浓暗自着恼,皇帝又骗了她!
皇帝明明说过,一开始以为她是假的,才折辱她!他想折辱的,一直就是真正的程芳浓!这个大骗子!
“我以为以他的理智,应当会就此抽身,管住自己的心,可在他压着奏折,迟迟不肯废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做到。”
“若非真的放在心上,他怎会为了让皇嫂安心,在程玘死活不肯签义绝书的时候,亲自去诏狱,逼着程玘签?”
皇帝逼程玘签义绝书?
不是她请姜远拿给程玘签的么?
程芳浓微微错愕。
说到此处,姜远忽而拍了拍脑袋:“诶,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到今天才发现?!程玘在诏狱的时候,任我们怎么审问,他都不肯说出皇太孙藏身之地,还特别有恃无恐,我当时都以为他是不是被关久了,脑子出了毛病,这会儿才突然想到,恐怕程玘就是无意中发现他心里有皇嫂,才用皇嫂来拿捏他,仗着他无法对皇嫂的亲爹下手。”
听到这里,程芳浓有些茫然,程玘会利用她威胁皇帝?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程玘拒签义绝书,真正惹恼了他,他带着酒菜去诏狱劝程玘。程玘并非不愿意牵连家人而自绝,相反,我第一次带着义绝书找程玘时,程玘说要让谢夫人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皇嫂,程玘是吃了未炒熟的毒蕈,又被他亲手挑断手筋才按的手印,义绝书上,手印是程玘的,但那名字,不是程玘签的。”
毒蕈二字,令程芳浓眼瞳狠狠一晃。
记得皇帝在慈安宫说过,他母妃死于风寒,太子秽乱宫闱,三皇子坠马,四皇子误食毒蕈而死,皆是程家的手笔。
他还告诉太后,除非她自己撑过风寒,他才考虑放过她。
而他有许多法子赐死程玘,却偏偏带毒蕈。
皇帝是在以牙还牙!
那么对她呢?最开始,皇帝给她安排的死法,是不是与他的太子皇兄一样,秽乱宫闱的罪名?
姜远看出她神情变幻,怕她因为程玘的死,恨上皇帝,急急劝道:“程玘真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若按律处置,程玘只会死得更痛苦。”
“他明知程玘是唯一知道皇太孙所在的人,仍替皇嫂做了这些,放谢夫人出京,让皇嫂安心,请皇嫂莫要误会他。”姜远一阵后怕,不敢再多说什么,一面尽力补救,一面暗暗祈祷自己没有弄巧成拙,“姜远没有喜欢过什么人,确实不太懂,可若这些都不是喜欢,还请皇嫂解惑,什么才是?”
宫里,溪云、望春、颜不渝她们被关在暗室里,几乎已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这一日,暗室窄窄的门扇被打开,一人俯低身形进来。
身着衮龙袍,是皇帝。
暗室光线灰暗,只高处的墙上一扇比人头还小的小窗。
借着那一线光亮,三人都发现,皇帝双眼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像是许久不曾合眼。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仍未被找到啊!
她们一面为程芳浓松一口气,一面为自己捏一把汗。
从前都是刘大伴或者万统领来审她们,没想到今日皇帝亲自来了。
三人脊背绷紧,比面对旁人的时候都紧张。
可皇帝坐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令她们错愕不已。
“你们是她信任倚重的,能不能告诉朕,朕待她那样好,给她后位,护她周全,期待着她能为朕生一位皇子,继承这江山,为何她却千方百计要离开朕?”皇帝嗓音沉沉,却没有戾气,倒难得有一丝迷茫。
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不是来砍头的就好。
不过,皇帝的疑问,也是溪云的困惑,她第一个摇头:“奴婢不知,可奴婢知道,小姐在宫里少有开心的时候。”
皇帝看向跪在中间的望春,望春头皮骤紧,她也说不太明白,想想自己,她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这般看重娘娘,自然是娘娘的福气。可是,皇上可有问过娘娘自己?她的愿望,是想保住后位,为皇上诞育皇嗣,继承皇位吗?”
后位,皇位,可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可是也意味着无尽的责任,望春不知道娘娘是不是自觉这份责任太重了,还是单纯因程家的没落怨憎皇帝。
不过,就她身边的宫女们而言,有人羡慕先帝那些宠妃,她就从来没想过爬龙床。皇帝的宠爱多善变啊,先帝先后宠过的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只看得宠的时候自然都好,可失宠之后呢?
还不如她一个小宫女稳当,只要勤快嘴甜,不妄想跟主子争宠,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前程是能看得到的。
她一番话,确实令皇帝心口微震。
保住后位,诞育皇子,确实都是他一厢情愿。
阿浓只请求过他废除她的后位。
在一次次宠幸之后,她惦记的仍是从胡太医那里求避子药,她从未想要与他骨肉相融。
从请求废后,再到上元夜出逃,她心里想要的,都只是离开皇宫,离开他。
他眼神有些落寞,淡淡扫向颜不渝。
颜不渝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她,她们都不知道,民女更不知道啊。”
她才跟程芳浓相处过多久?加起来也就两个时辰吧。
可皇帝盯着她,她不能不说些什么。
颜不渝想了又想,咬咬牙,她又没经历过男女情爱,只能拿程玘说事。
“就说程玘那老,咳,他时常到我娘住处坐坐,只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难讨谢夫人欢心,谢夫人不会像我娘一样温柔小意对待他。我娘没对程玘说过什么,但她对我感慨过,她说若换做她是谢夫人,她也不愿对程玘温柔小意,任他再讨好也无用,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品行,皆不是她仰慕、敬重的。”
所以,此女在暗讽他不值得程芳浓仰慕、敬重?!
皇帝眸光陡然一凛。
颜不渝急忙缩起脖颈找补:“皇上英明神武,比程玘自然强上百倍千倍,可光民女这么说不成,得阿姐这么想才成啊。”
完了,好像越描越黑。
颜不渝索性将下颌戳在脖颈,闭嘴装鹌鹑。
“呵。”皇帝冷笑一声,起身离去:“不知所谓。”
回到紫宸宫,皇帝没让人掌灯,坐在昏暗冷寂的书房内,沉思良久。
有其母必有其女,程玘的威严不能令谢夫人仰慕、敬重。
他霸占着程芳浓,强行将她囚在身边,恐怕她一世都只会怨憎他。
直到有一日,他们都累了,便如程玘和谢夫人一样。
他想起那封义绝书。
他们是帝后,不会义绝。可他们会像史书上许多帝后一样,貌合神离,相看两厌,这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他还要如何,才能让阿浓感受到他的喜欢与在意?才能得到她的回应?
明明白白告诉她,他喜欢她?
念头一起,皇帝心口一阵刀割般地痛。
她终究是程玘的女儿。
他可以以夫君的身份,给她最好的一切,只当是尽人夫之责。
可作为母妃的儿子,皇兄们的手足,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承认,他竟爱上了仇人之女。
否则,去太庙祭拜时,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爱上了仇人之女,连他自己都痛恨自己。
皇帝紧抿薄唇,尝到丝丝血腥气。
接到姜远急报时,皇帝刚起身,正要去上朝。
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他震惊。
他穿戴好龙袍,步履如常走上御座,看似沉稳地召开了他继位后最为简短迅捷的早朝。
引得为首的章首辅都不由侧目。
安排好朝事,对章勉交代几句,皇帝离开金銮殿时,脚步一步赶着一步,最后几乎快得看不清靴面。
片刻后,他换上不起眼的深青色锦衣,率几位近卫,疾驰出城。
这厢,姜远自然不肯让程芳浓离开,更不敢。
否则,皇帝找他要人,他上哪儿哭去?
冲动劲儿过去,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没再出现在程芳浓面前,而是日日奔忙。
他打算两三日内快速剿清附近的皇太孙余孽,再以最快的速度护送皇后回京,省得再生变故。
而程芳浓,终日坐在雅间窗畔,望去外头被春风吹得透绿的杨柳发呆。
姜远说的话,也不知有几成可信。
近墨者黑,他那样的大骗子,身边的人肯定也很会骗人。
程芳浓一面告诉自己,不要上姜远的当,一面又控制不住,一遍遍回想姜远的话,回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
皇帝喜欢她?程芳浓不敢相信,可脑中又不受控地冒出他温柔相待时的点点滴滴。
他的好,他的恶,在她脑中拉扯一日,也没争出输赢。
掌柜娘子送来膳食,有两样本地菜色,还有两样京城菜。
程芳浓现在处境很安全,却偏偏没什么胃口。
吃了两口,便放下筷箸,继续望着外头发愣。
掌柜娘子朝外望望,外头拢共那几棵树,这么望一日,只怕连叶子都数清了,哎。
“夫人为何不高兴?”掌柜娘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可她瞧着程芳浓心事重重的模样,又不忍心不管。
再高的身份,也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程芳浓侧眸望她,没头没尾问:“若你夫君将你关在屋里,不让你出门,只让你生孩子,他还说喜欢你,你会如何?”
她说的时候,掌柜娘子便顺着她的话去想象,待她说完,掌柜娘子气炸了,温温柔柔的人难得失了仪态:“我会送他一头老母猪,让他好好生去!”
“呃,我是说,我肯定不跟他过了。”掌柜娘子红着脸,窘迫地理理发鬓。
程芳浓噗嗤一声失笑:“夫人真是个妙人。”
皇帝甚至从未说过喜欢她,对她的不好的地方很多,还不止逼她生皇子这一样,所以,她与皇帝过不下去,才是人之常情吧?
以程家和皇家的纠葛,若在民间,也该义绝。
被掌柜娘子这么一闹,程芳浓忽而放下,不再去想那些。
好与不好,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实,她忘不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即便她能忘,难道皇帝能忘记她出逃的事,不惩处她吗?
过些时日,随姜远回到京城,还不知怎样的狂风骤雨在等着她。
程芳浓拿出一半的银钱赏给掌柜娘子,和衣躺下,示意对方也下去歇息。
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不用人伺候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亮。
掌柜娘子没像昨日一般在里间等她醒,伺候她梳洗,程芳浓料想对方今日有事耽搁了。
便自己起身,穿好衣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拿干净布巾包好。
继而,端起铜盆,准备自己去打水洗漱。
绣鞋刚迈出隔扇门,抬眸间,不期然望见圆桌旁优雅品茶的男人,她脚步陡然顿住。
她所有心神、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铜盆脱手,哐啷啷砸在地上。
“阿浓,见到朕,何须鸣锣相庆?”皇帝抬眸,望向多日未见的佳人。
端凝着对方越见清瘦的小脸,荆钗布裙也难掩姝色的容颜,他只觉已有千万年没见,深埋的相思决堤倾泻,猛灌入他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