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舅舅和二表哥来了京城?!”程芳浓惊讶不已, 连声追问,“他们何时来的?如今在何处?”
皇帝说他们已来京城数日,难不成他们刚过除夕便动身了?!
舅舅会来, 定然是外公的吩咐,程芳浓眼睛泛酸, 回谢家的心情变得越发迫切。
听到亲人的消息,她是与平日里不同的情态, 眼中有急切, 有担忧。
原来,挂念与在意,是藏不住的。
若他寻遍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她在意他的痕迹,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心里根本没有他。
在问出口之前,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是吗?
他只是, 终究不肯死心。
“朕将他们安顿在醉云居。”皇帝语气疏淡, “安寝吧,明日会见到的。”
敛在眸底的落寞,直到转过身去, 才从脸上显露出来。
他留下这句话,走了。
没有做出任何轻佻举动,让她误以为今夜须被迫侍寝。
望着皇帝高大的背影,程芳浓恍惚又疑惑。
他不是那种会去克制欲念的人。
在这座熟悉的寝殿里, 他曾无数次痴缠、索取。
可自她离京后,再见到,不管在客栈厢房, 还是他自己的寝殿,他都未曾轻薄、勉强她。
离宫的短短时日,他似乎真的变了。
是因为谢家的施压吗?
可人人皆是白身的谢家,真会令他这般忌惮?
还是,因为她曾被掳掠过,他心里已想清楚,她的身份、清誉都注定了她已不能再做皇后?
从头到尾,他也不曾质问过她的清白。
是相信,还是不信?
想到他进来后,特意问的那句话,程芳浓心口忽而袭上一股凉意,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皇帝该不会怀疑,她两年前便与那位皇太孙私定终身了吧?
思及此,程芳浓朱唇轻抿。
不知怎的,她心里很不舒服。
眼神几度挣扎,终究没挪步追着那背影出去,而是折身步入内室。
皇太孙已死,她就算解释,也是死无对证。
再说,舅舅和二表哥来京城接她,她定是要回青州去的,何须在意他是否误会?
夤夜清寂,皇帝坐在外殿书房廊庑下,望着天际时隐时现的一弯新月,微微失神。
他脊背靠在朱柱,手腕搭在随意支起的膝上,掌间握一尊青白釉小酒坛,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呢?明日不上朝了?”姜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打着哈欠,声音含混。
皇帝侧眸望他,抬手拿酒坛与他手中酒壶轻碰一下:“赏月。”
言毕,他仰起头,灌下一口酒。
他其实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下意识拧眉。
“酒入愁肠,越喝越愁。”姜远拿走他手中酒坛,放至离他远些的美人靠上。
皇帝挑挑眉,没说什么。
“月亮么,年年岁岁都相似,我怎么瞧不出今夜的与上个月的有何不同?”姜远说着,忽而收回视线,望着他,挑明,“就非得是她?”
皇帝知道姜远想说什么。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聪慧又愚钝,纯善又残忍,样貌虽出挑,普天之下也未必找不到更好的,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在过去多年的筹谋里,他想过未来身边会有皇后有嫔妃,他将用她们的肚子绵延皇嗣,给她们恩宠、位份以制衡前朝。
但他从未想过,会对她们任何一个动情。
没想过,会分出任何心神,在朝政以外的人与事上。
一个初时并未放在眼中的程芳浓,竟令他乱了方寸。
酒的滋味不好,情爱的后劲似乎更苦涩些。
见他不回应,显然仍不舍得放手,姜远有些不平:“其实,在客栈的时候,我曾对小皇嫂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我告诉她,你是真心在意她。也告诉她,程玘死活不签义绝书,是你出手,才让谢夫人顺利脱身。你默默为她做了许多事。”
这些话,他原本不打算说,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皇帝身为天子,他总不能眼看着皇帝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说着说着,姜远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了。
猛灌了一口酒,继续道:“在你走后,我甚至告诉小皇嫂,你趁夜赶到时,眉毛、眼睫都冻得结了冰霜,想让她也知道心疼心疼你。”
“可是,你看,小皇嫂还是无动于衷。”虽然皇帝什么也没说,可若小皇嫂真的回心转意,看到他的好了,他还会大晚上不去寝殿,独自一人喝闷酒么?
姜远握着酒壶,指尖攥了又攥,终是忍不住劝:“萧晟,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是以兄弟的身份劝。
皇帝没想到,姜远曾为他说了这么多他不可能宣之于口的话。
所以,即便告诉她,也无济于事是不是?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给她后位,给她皇嗣,她仍旧想离开。
蓦地,皇帝想到程玘、姜远、杨匡济。
最初程玘是想将姜远推上皇位的吧?
可是姜远逃了。
所以,程玘找来杨匡济,不仅许他帝位,还将独女许配给他。
换来的是什么?
杨匡济临死前,歇斯底里地说,他若夺得天下,第一个便杀程玘。
那恨意,恐怕并非简单地来自假程芳浓。
“姜远,你为何不想争这个位置?你在诏狱审程玘的时候,他认出你来了吧?那时候,你为何也没有动摇?”皇帝睥着他,眼中有困惑。
但凡姜远动摇过,现下定已从手足,变成了难缠的对手。
“出身不是我能选的,可我为何要让他们来摆布我的一生?至于程玘,你猜得没错,他是怀疑过,可我难道还不会装傻充愣吗?”
说到这里,姜远满不在乎道:“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的?我日日看着你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早说过这位置送我都不要。”
闻言,皇帝眸光微闪,略回想,他似乎真说过。
当时只当是玩笑话,没曾想,姜远是发自肺腑。
那时候的姜远,是不是已经未雨绸缪,期待有一日身份暴露,他能相信姜远没有那种野心?
皇帝很庆幸,诏狱暗牢里,他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朕记得你口口声声想要自由,可这些年,你有许多机会跑,办完差事却总会回宫。”皇帝想不通,他既然不想当皇帝,为什么还留在宫里卖命?
那些差事,既危险,也不自由,应当不会是姜远最初想要的。
“我就想看看,你要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姜远故意幸灾乐祸地笑笑,又故作轻松道,“后来,我又想,这江山好不容易有个靠谱的人执掌,总不能把你累死了,有我在,多少能搭把手不是?我那些先祖都对百姓造了什么孽,我也有所耳闻,少不得替他们还还债。”
“当然,这些都是顺便啊。”姜远忽而话锋一转,“最重要的原因,我只是想躲开程玘那老匹夫,你可别真以为我是想跟你共患难。”
其实,后头这句,才藏着他的真心话。
对付根深蒂固的程家有多难,他是知道的。
本想着扳倒程家,他就找机会回到民间,永远隐姓埋名。
可真的做到了,他却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哎,我方才还说你,我才是个劳碌命吧?!”姜远提起酒壶,边走边打哈欠,“明日还要办差,你自个儿慢慢赏月吧。”
皇帝望着姜远的背影,眼神越来越清明,心中迷障忽而散开。
他不傻,听得出来,姜远是念着手足之谊,念着对江山的一份责任,才留在宫里的。
而姜远肯私底下替他说话,试图帮他打动阿浓,更是出于手足之谊。
能留住人心的,原来不是勉强与威慑。
风吹云散,天边新月皎皎,如美人秀丽的蛾眉。
或许,是时候放开手,让阿浓去过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紫宸宫的龙床,比她流落在外住的客栈舒服百倍,可程芳浓睡得并不踏实。
因念着舅舅他们会入宫拜见,她早早便醒了。
舅舅他们在外盘桓多日,没有见到她,心里不知多担心。
“望春、溪云,替我好生打扮一番。”她要将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让他们看到她在宫里过得好,不让他们再担忧。
有她这句话,望春、溪云两个自然使出看家本事。
见到程芳浓第一眼,谢慎狠狠吃了一惊。
上首头戴展翼赤金点翠凤钗,鲜妍美艳、明丽照人的女子,还是他记忆中的表妹吗?
“舅舅,二表哥!”程芳浓快步走下来,亲手将他们扶起。
“阿浓在宫里过得似乎并不差呀。”谢慎笑着打量程芳浓,又侧眸冲谢蒙道,“爹,那位章首辅果然没骗咱们。”
程芳浓一听便知,为了她的事,舅舅和二表哥没少奔走打听。
“让舅舅和表哥担心了。”程芳浓与在谢家时一般,冲他们俏皮一笑。
谢慎笑得更开怀:“果然还是记忆中的表妹,都做皇后了,也没见稳重些。”
程芳浓横他一眼,转而望向谢蒙:“舅舅,你们哪日来的京城?阿娘在青州吗?她可好?外公可好?”
“你娘和外公都很好,倒是你,身子可养好了?”谢蒙想多关心两句,但他毕竟是男子,又不方便多问,“你外公和阿娘让我们来接你回青州,只是,舅舅听章大人说,皇上并不打算废后,这倒是出于你外公预料。”
之前,皇帝确实不愿意废后,一心将她留在身边生小皇子。
可情况有了变化,皇帝明显动摇了。
这些事,说来话长,程芳浓不知该如何解释。
与他们寒暄一番,程芳浓方知,他们已先见过皇帝,说明了来意,但皇帝避而不答,反而问谢慎会不会参加今年的秋闱,对谢家似有招揽之意。
但谢蒙事事听父亲谢太傅的,已向皇帝言明,谢家暂时不打算入仕途,带着谢慎叩谢了皇帝的抬爱。
“舅舅,我想回青州。”程芳浓点点头,表明态度,“皇上昨日便问过我,应当是在等我的准话,舅舅、二表哥且先出宫收拾一番,若是顺利,阿浓即日便能出宫与你们汇合。”
谢蒙错愕,废后这么大的事,怎么是皇帝等着阿浓给准话?
谢慎则满脑子疑问,听姑母的意思,程家倒台后,皇帝对姑母颇为照拂,对表妹也是爱护有加,为何说到要出宫,表妹没有丝毫留恋?
她不喜欢皇帝?
还是皇帝对表妹其实并不好?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他们走后,程芳浓回到内室换了身轻便衣裙,准备去前殿找皇帝。
刚绕出屏风,便见皇帝立在妆台侧昨夜的位置,手中仍把玩着那只金背象牙梳。
“想好了?”皇帝抬眸,温声问,“决定回谢家?”
语气、气势皆没给她任何压力,像是在问她早膳吃的什么。
程芳浓早已打定主意,也与舅舅说好了。
可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皇帝,她喉间莫名被陌生又隐晦的情愫堵住。
哽滞一瞬,她方开口:“多谢皇上宽仁,民妇就此拜别。”
她以为,皇帝会动怒,会说些冷言冷语嘲讽她。
可他与在客栈时一样,淡然得让人心惊:“好,朕让她们替你准备。”
她喜欢的陈设、器玩,用惯的东西,还有衣裳、首饰,不知多少东西要收拾,很快,这紫宸宫里恐怕再不会有一丝她来过的痕迹。
“不用。”程芳浓轻轻摇头,“我带些用过的衣饰便好,很快便能收拾好。”
顿了顿,她垂眸道:“皇上日理万机,待会儿民妇出宫,便不再去向皇上道别了。”
再去道别,她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他们之间,更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任何黏黏糊糊的礼节都让她莫名心慌。
一切过于顺利,皇帝过于平静,以至于,她总怕背后藏着什么风暴。
言毕,为免窘迫,也为了不让舅舅在宫外久等,程芳浓当即召来溪云和望春。
哪知,听到她近乎逐客的话,皇帝也没去处理朝政,而是立在妆台侧,看着她们收拾。
在他身边数月,她竟是丝毫不留恋,居然想不辞而别,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回到谢家么?
那青州,究竟有多少让她惦念的人?
她当年小住,可有遇到什么忘不掉的郎君?
皇帝指腹无意识抚弄着光滑的象牙梳,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脑子需要被各种思绪填满,才不会注意到离别在逼近。
程芳浓不知他在想什么,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状似很忙,反复收拾着掌柜娘子送的东西。
紫宸宫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不多,程芳浓很快归置好。
可看着溪云和望春,她有些犯难。
溪云自小在她身边,她自然是要带走的。
可望春呢?在宫里,望春是大宫女,若跟她出宫,便什么也不是了。
要她说,望春还是留在宫里好,可她若不问一句,是不是也对不起数月来的主仆之谊?
程芳浓看看皇帝,不好赶他走,忍了忍,转向望春:“望春,你要留在宫里吗?你已是大宫女,来日定能做掌事姑姑、嬷嬷。”
身为宫婢,帮助皇后逃跑的那一日,望春便知,这宫里只怕容不下她了。
要么被皇帝赐死,要么被赶出宫去。
而今,这两桩都没发生。
可是,一个背叛过皇帝的奴婢,还会被看重吗?
再说,她与溪云、程芳浓已是共患难过的,不是简单的主仆了。
“主子,望春想随您出宫。”当着皇帝的面,望春跪在程芳浓面前。
对她的选择,程芳浓很惊愕。
赶忙扶起望春,可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应下的,程芳浓望向皇帝,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皇上,我可以带她们出宫吗?”
“她们本就是你的人,无需问朕。”皇帝语气平静,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行李,“只有这些?”
有她喜欢的衣裙首饰,有看起来不像宫里的东西,大抵是小镇上带回来的。
唯独没有一样,是他赏赐的。
她似乎全然没想过,带走一件与他有关的东西,哪怕是留个念想。
皇帝以为自己昨夜便想通了,能释然、平静地看着她离开。
可真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涵养功夫仍旧不够,他做不到她这般决绝。
程芳浓眉明白他的意思,看看几个箱笼、包袱,抬眸颔首:“民妇可以出宫了。”
“将朕送你的幽篁带上吧。”皇帝语气多了些不容置喙的威势。
程芳浓知道,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可是,既然要走,便要断得彻底,她留着皇帝送的东西算什么?
程芳浓恍若未觉,摇摇头:“皇上知道的,民妇琴艺粗鄙,不堪入耳,幽篁跟着我,必被辱没,不如留在宫里,皇上再赏给更适合它的人。”
“你们两个,先将东西搬出去,朕有两句话与程姑娘说。”皇帝淡淡吩咐。
他连称呼也变了,看来已经彻底放下,不会再纠缠。
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可毕竟相识一场,程芳浓刚拒绝了他的赏赐,不能连说两句话的机会也不给。
“望春、溪云,你们去殿外等我。”程芳浓冲她们示意。
看着她们走到明间,快要走出去,程芳浓才收回视线。
目光尚未落到皇帝身上,忽而被男人揽住腰肢,捏起下颌,狠狠堵住唇瓣。
纤袅的身段猝不及防撞入他怀抱,那吻,急切又霸道。
许久未曾亲近,程芳浓身子不受控地发颤,心内却羞耻又惊惶。
他是不是又改了主意,不肯放她走了?
还是,他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试探她,等到最后一刻,才暴露本性?!
“唔。”程芳浓奋力挣扎。
终于唇齿分离,她喘了喘气,想要质问他。
未及开口,耳畔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朕不会再送琴给任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