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说的明明是琴, 可程芳浓心尖没来由一颤。
她刻意忽略这异样的感受,不去细想他话里是否有旁的深意。
怕他再有任何无礼的举动,当即带上幽篁琴出去, 不让他有任何反悔之机。
看着程芳浓抱琴小跑出来,双颊泛红, 唇脂斑驳,望春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些。
皇帝是如何劝服娘娘带走这幽篁琴的?
又飞速瞥一眼程芳浓微肿的唇瓣, 望春心跳蓦地加快。
娘娘逃出皇宫, 逃出京城,这么大的事,皇上都没舍得责罚。
嘴上说着放娘娘回青州,临走前,却又一番厮磨, 明显是放不开手的。
皇上该不会是欲擒故纵, 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设了什么陷阱, 等娘娘撞上南墙再回头吧?
望春越想越心惊。
不过, 既选择跟着娘娘出宫, 她便听娘娘的,娘娘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皇帝派了姜远护送她们去青州, 这让程芳浓心里有些不踏实。
毕竟,姜远是皇帝的亲信,有他在,她的一举一动便仍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舅舅和二表哥倒是对姜远很客气, 尤其二表哥,说了好些皇恩浩荡的客套话。
“阿浓,废后的圣旨呢?”谢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等骑马上路,走了一段,他才想起来,折回来,隔着马车窗帷问程芳浓。
“啊?”程芳浓眼皮跳了跳,“没有圣旨。”
随即,她故作镇定解释:“不过,皇上已有口谕,准我回青州,否则,也不会让姜统领护送我们了。”
皇帝尚未明着废后,应当是有她不知道的打算吧?
但那些打算,定然与她无关。
她离开后,过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昭告天下废后。
马车已驶出城门,这一次,她真的自由了。
掀开窗帷,扑面而来的是被太阳晒暖的春风。
目之所及,草木萌青,道旁柳条吐露柔嫩的绿意,一望如烟。
日光不烈,挥洒在近处的绿野,远处的山峦。
白日里,视野开阔,程芳浓能望见很远的地方,景致比她逃出京那晚不知美了多少。
明明该兴奋,可这兴奋劲儿似乎又不及那晚,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车厢摇摇晃晃,很快,她感到困倦,程芳浓这才想起,她是昨夜没睡好,累着了。
前头传来姜远、谢慎交谈的声音,不及马蹄声清晰,程芳浓靠在溪云肩头,不知不觉睡熟。
醒来时,马车已驶入一个镇子。
姜远要去安排客栈,被谢蒙拦住,谢慎赶紧进客栈与掌柜谈价。
程芳浓坐在车厢内,仍是迷迷糊糊,撩开窗帷,微凉的夜风灌进来,脑子才清醒些。
“姜统领护送我们,已是辛劳,怎能让姜统领破费?往后,万不必如此,否则谢某心中难安。”客栈外,谢蒙与姜远客套。
姜远则苦笑:“在下回宫恐怕要挨罚了。”
闻言,程芳浓眉心微动,是皇帝吩咐姜远一路照应的?不止安危,还包括她们的吃用,为何?
或许,只是姜统领自作主张,皇帝哪会考虑这些。
都累了一日,程芳浓没让望春和溪云伺候,而是吩咐她们自去梳洗、歇息。
可她们仍是服侍程芳浓梳洗毕,才退下去。
屋内没了旁人,灯也熄了,只有窗外细微的辉光照进来,宛如一地月辉。
程芳浓躺在床上,望着朦朦胧胧的帐顶,没来由想起皇帝。
想到客栈厢房里,猝不及防看到他的那一眼,他眼中浓浓的倦色。
想到他躺在她睡过的床上,和衣而卧的情景。
想到今晨,紫宸宫妆台侧那霸道的深吻。
她唇瓣微微发麻,贝齿轻轻咬住唇内软肉。
皇帝若是怀疑她的清白,怎会毫不介意地躺在那张床上,还对她做出这般狎昵的举动?
可若他不怀疑,不介意,又怎会这么轻易放她走,与从前霸道蛮横的做派,判若两人?
姜远说,皇帝喜欢她。
念头一起,程芳浓脑海又浮现出上元夜的情形,皇帝抢走她手中炙肉,极自然地吃下她吃过的东西。
她走进那间客栈,回眸时,对上的是他温和含笑的注视。
她给了他这样的痛击,他却没有怪罪,还放她自由,是因为,喜欢?
可他的喜欢,不该是将她牢牢囚困在身边吗?他从前一贯如此。
她心里有太多不解。
已离开皇宫,离开京城,程芳浓以为很快会将他忘掉,将宫里的所有屈辱、不堪都忘掉,再不会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可没想到,她躺在客栈里,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忆纠缠在一起,皆是与他有关的。
他就像是梦魇,让人明知该忽略,却逃不开。
又赶了几日路,经过不同的镇子、州府,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程芳浓渐渐放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这一日,住店时,天还没黑。
谢蒙想出去买些土仪,谢慎想出去逛逛:“表妹要不要一起去,听说附近有变戏法的。”
坐了一日马车,程芳浓倦得很。
许是独自逃跑时,她精神紧绷,没注意,这一回有人鞍前马后照顾着,程芳浓反而极容易疲乏困倦。
马车上,她睡得不踏实,这会子又想歇歇了。
她摇摇头:“表哥去吧,我好累,走不动了。”
谢慎也瞧出她时常昏昏沉沉,大抵是有些晕马车,不舒服,便没再劝。
“那你歇歇,我给你带好吃的。”谢慎挥挥手,转身走了。
不知怎的,程芳浓又想起皇帝。
以皇帝的性子,若是她借口累说不去,皇帝只怕会说要抱着她去。
思及此,程芳浓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下一瞬,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笑意陡然僵在唇畔。
程芳浓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微扬的唇角,指尖一颤,眼神茫然。
“程姑娘。”有人扣门,是姜远的声音。
程芳浓起身开门,看到他手中食盒,诧异问:“溪云和望春呢?”
“我将她们支开了,有几句话想同程姑娘说说。”姜远很坦荡,毫不掩饰来意。
程芳浓知道,他大抵又要说一些,与皇帝有关的事。
她有些迟疑。
已经离开皇宫很远了,她还需要了解那些吗?有何意义?
可若是不听姜远说,她恐怕又会忍不住去猜测他想说的是什么。
想了想,程芳浓让至一侧。
听姜远说说也好,皇帝做过什么,她总该知晓,若是无意中又欠了皇帝什么人情,有机会她还回去就是了。
“谢老爷他们是过了除夕便出发的,此事,程姑娘应当知道吧?”姜远闲话家常一般随口问。
这个她问过二表哥,程芳浓点点头。
姜远笑笑:“程姑娘会不会以为,皇上是迫于谢家的压力,才不得不放你离开的?”
初时,程芳浓确实这般想过。
但见过舅舅他们之后,她便看出来,不管是外公还是舅舅,都没有向皇帝施压要人的意思。
外公再想护着她,谢家在士林中名声再好,也没有能力藐视皇权。
他们上京,只是为了做她离开的底气,不是要强求。
“我想,有一件事,程姑娘大抵不知道,我也是离京前与万鹰闲聊时,无意中得知的。”姜远将筷箸递给程芳浓,继续道,“那时我正护送程姑娘回京,听说皇上是离开客栈后次日早朝前到的,早朝后,皇上独自在书房坐了良久,叫万鹰进去,交给他一份谕令,让他带去青州谢家,请谢家人入京。”
“可没想到,万鹰快马离京一个多时辰,便在京外驿馆遇到了谢老爷他们,正好将他们带回京城复命。程姑娘以为,皇上请他们到京城做什么?”
姜远没再说下去,程芳浓眸光微闪,很是惊愕。
她没想到,皇帝也动过请谢家人入京的心思。
所以,在客栈见过她之后,皇帝便已打算放手了吗?
程芳浓细细回想客栈里短暂的相处,究竟什么事,令他动了这念头。
可是,她想不出来。
除了皇太孙这个意外,似乎没有旁的事可能令他改变心意。
“我此番过来,并无他意,只想告诉程姑娘,萧晟这个傻子,你不能只看表面。至少,不要带着对他的怨恨离开。”姜远站起身,“程姑娘也不必担心我是故意编造的,毕竟姑娘已经得偿所愿离开,我编造这些,也没有什么好处。”
随即,他拱手施礼:“姜远言尽于此,先告退了。”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想叫住他,再问些什么。
可有些事,姜远一个侍卫从而得知?
她张张唇瓣,又忍住。
“你……会回谢家吗?”脑海中回响着皇帝迟疑的询问。
他没有丝毫是迫于谢家的压力,他竟是真心诚意将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里。
她确定要走,他便真的放开手。
在拟下那道谕令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她的选择?他请谢家人入京,是他在给他自己施压?
程芳浓轻咬唇瓣,心口莫名发热。
临别那一吻,她其实不止感受到他的恼怒,也感受到那隐藏在冲动愠怒之下的不舍。
晚膳,她食不知味,只勉强用了些。
夜里沐洗过后,望春、溪云替她绞干头发,又细细梳顺。
程芳浓披散青丝,打开琴匣,望着里头静静躺着的幽篁琴,脑海中浮响着皇帝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朕不会再送琴给任何女人。”
彼时,他是觉得情意错付,在伤心吗?
“小姐想弹琴吗?”溪云疑惑问。
小姐从前不是不爱弹琴吗?这把幽篁琴还是皇上硬塞,小姐才带出宫的。
琴匣打开,若不弹,反而怪异。
虽没有弹琴的心思,程芳浓仍是将琴摆好,弹了首极简单的曲子。
正好,谢慎回来,隔着门扇笑她:“表妹在弹琴?你的琴艺还真是多年不见长进。”
“表哥也没比我强多少!”程芳浓忍不住斥他。
谢慎也不在意:“溪云,我带了吃的,你来拿给表妹。”
天色不早,程芳浓吃不下许多,便让望春、溪云坐下陪她一起。
望春宽慰她:“奴婢觉得小姐的琴艺长进很大啊,不像在宫里的时候……”
说到此处,她戛然而止,似乎不应该再提起皇帝。
可就算她不提,程芳浓自己也已想起紫宸宫里的一幕。
那时,她仗着皇帝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宠爱,特意将曲子弹得乱七八糟,还弹了两支,他竟能耐着性子忍下。
彼时只当他是迫不得已,如今再想起,程芳浓却莫名品出旁的滋味。
他真的只是迫不得已吗?还是他那时已经喜欢上她,知她心里不痛快,特意纵着她?
关于他的记忆,多数都是痛苦的。
可为何离开后再回想,她时常想起的却不是那些痛苦?程芳浓再度茫然,她理不清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程芳浓离开那日,皇帝在紫宸宫默立良久。
想好该放手,想好要亲眼看着她离开,可那一吻实乃冲动为之,他并未想过再做出任何让她憎恶的举动。
阿浓不喜欢他,一贯是抗拒他的亲近的。
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明明按捺了那样久,却终究因一次纵肆,前功尽弃。
她又是仓惶逃走的。
在阿浓眼中,他大概就是个不能克制贪欲的登徒子。
皇帝立在寝殿中央,目光寸寸扫过殿内每一处。
她每日梳妆的菱花镜,里头再不会映出佳人妙丽的倩影。
她喜欢的胭脂粉琉璃瓶,摆在博古架上,她再不会回来擦拭赏玩。
她习字作画的书案,案头还摆着新裁的没用完的澄心纸。
她故意弹错音折磨他耳朵的琴案,那琴还是他逼着她带走的。
以及她在他怀中承欢许多日夜的龙床,床上鸳枕犹在,佳人青丝揉乱的情态再不会有。
若那些日子里,他如愿让她怀上龙种,她有了牵挂,是不是不会这般决然离开?
可惜,命里无时,偏要强求,千难万难也求不得。
天意如此,纵他是天子,也没奈何。
四下依旧是她喜欢的陈设,鲜亮明媚。
可皇帝忽而觉得有风贯透他胸口,那里凉凉的,空荡荡的。
“皇上,该用膳了。”刘全寿缩着脖颈进来提醒。
“替朕备一盒蜜饯。”皇帝顺着,快步迈出偌大空旷的寝殿,“摆膳书房。”
刘全寿诧异又困惑,自从不必装病,断了苦药,皇帝就没再吃过蜜饯了,他从前也少吃,还是随着娘娘吃起来的。
好端端的,怎么想吃那甜腻之物了?
转眼几日过去,皇帝除了夜里睡觉,几乎不回寝殿。
书房成了他日日盘桓最久的地方。
御案一侧摆着一只皇上亲自去民间买的螃蟹灯,红色的,张牙舞爪,很威风。
只是摆在御案上,不伦不类,有些幼稚,但刘全寿不敢说。
书房墙壁上,多了一幅《赏秋图》,皇上亲手装裱的,上头没盖小印、没署名,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倒是不俗。
皇帝得闲时,偶尔盯着那螃蟹灯或是墙上的挂画失神,不知在想什么,但显然那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是以,刘全寿没敢像往年那般,将那不合时宜的《赏秋图》摘下来,换上应时的踏春图。
一盒蜜饯也成了皇帝案头常备之物,他盯着螃蟹灯失神时,偶尔拈一枚。
这么平静地过了好些时日,刘全寿才反应过来,皇上是心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