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皇帝没着急回信, 批完奏折,他难得没宿在书房里间,而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寝宫。
寝宫里的陈设, 与程芳浓离开那日一样。
只有花觚里的花从山茶换成牡丹、蜀葵,鲜妍明艳, 一看便是她会喜欢的。
刘全寿过来,称盥室里水已备好。
皇帝调转足尖, 步入盥室, 绕过屏风,修长的腿迈入浴桶。
浸在温热的水中,皇帝闭上眼,靠着桶沿,不由想起那一日。
阿浓初入宫, 就被他的谎言吓得不轻。
沐洗时, 他又故意羞辱, 说要看她身上秽乱宫闱的罪证。
彼时, 她痛苦得几乎要将自己溺毙, 却还是站起来。
她眼睛、鼻尖都憋红,一身莹莹软雪晃人眼,像一尊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好的玉娃娃。
只一眼, 他至今记忆犹新。
其实,他也曾有过不忍,可还是任由仇恨驱使,一次次从口中吐出剔骨锋刃, 往她脆弱的心口、单薄的脊梁上扎。
眼下,他几乎不敢再回想,自己都对她做过些什么。
他留给她的回忆, 几乎都是痛苦的,少有欢愉的时候。
可这个傻姑娘,这个秉性纯善的傻姑娘,竟还肯将他放在心上。
会担心他的安危,肯孕育他的骨肉。
这些皆是他一直期盼着,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不到的。
她给他的一切,太珍贵。
待将她接回来,他定会好生补偿。
用更多欢愉的记忆,能不能让她彻底忘掉过去的伤痛?
不过,那些皆是回京之后的事了。
目下最要紧的,是将这小娘子的心拴得更紧些,将她哄回来。
拢着寝衣,皇帝垂眸扫过身上已痊愈的抓痕。
他俊眉轻动,系好衣带,快步走出盥室,提笔写信。
给皇帝回信的时候,程芳浓原本打算让他往后将信寄到别庄,可刚写下别庄所在,她便心口一紧。
若让皇帝知道,她回到青州,却没住在谢家,而是另寻住处,皇帝定会起疑。
万一他派人来青州查看,她怀有身孕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
纵然心乱如麻,纵然发现自己竟对他暗生情愫,程芳浓也不想再回到宫里去。
程芳浓想了又想,将那快要写好的回信撕掉,另拿了一张信笺。
她记得,皇帝前面几封信,约莫每十日来一次。
那不如让皇帝把信寄到驿站,她每隔十日自己去驿站拿?
这样最好!
免得谢家人或者阿娘知道,皇帝屡屡给她寄信的事,她实在无从解释。
能想到这样妙的法子,程芳浓很为自己的急智欣喜。
可信寄出去的第二日,程芳浓便有些懊悔。
她发觉,自己闲暇时,竟会下意识默默数日子,算着皇帝下一次寄信来,是哪一日!
为了避免时常想起他,她特意将屋里所有会勾起她回忆的东西都藏起,却不经意间,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跳进去的时候还很开心。
心中烦扰无人可诉,程芳浓撕下一片嫩菜叶,塞进谢慎拿旧木料替她钉的兔窝里。
“小白,他射了你一箭,险些要了你性命,你恨他吗?”程芳浓语气低柔,摸摸小白头顶柔顺的毛发自言自语,“可他也给你治了伤,饶过你一命。”
“所以,喜欢上他,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吐出这一句,她嗓音透着哽咽。
即便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她可以放下,可以原谅,但程家呢?
程家在他手中摧毁,他手上沾着多少程家人的血?程家有罪,法理难容,可那些也是与她一起生活过十几年的亲人,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她很好。
她可以不再恨皇帝,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喜欢上他。
她就是错了啊。
程芳浓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脸色渐渐发白,双臂环抱膝头,小脸埋进臂弯,瘦削的双肩微微发颤。
谢慎拎着一筐草料进院,抬眼便看到那蜷缩在兔窝旁,哭得不能自己的女子。
心口猛地一阵揪疼。
心疼他,也为自己难受。
脚步迟滞一瞬,又恢复如常。
谢慎举步朝她走去,程芳浓听到脚步声,抬眸望,视野模糊,但她能认出是谁。
“表哥。”她低柔的嗓音犹带哭腔,慌忙别开脸,捏起绢帕拭泪。
谢慎将装着嫩草料的筐篓放在兔窝旁,脚尖勾过一张杌凳,坐到兔笼另一侧,扯出两根嫩草,喂到兔子嘴边。
“屡番被你拒绝,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谢慎语气故作轻松,“若想回去,便写信让他来接,我又不会笑话你,最多就是替你可惜。可惜呀,你放着我这样人人争抢的青年才俊不要,偏要啃那没滋没味的回头草。”
程芳浓看着专心啃草茎的小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须臾,她轻轻摇头:“我不会回去。”
谢慎瞥一眼她绯红的眼圈,到底心软,一边喂兔子,一边道:“我打听过了,春狩时,他确实遇到过刺客,但刺客被抓到了,他倒是勇猛,竟真的猎到一头黑熊。不过,你别担心,他日日正常上朝,就算受过伤,应当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伤,宫里多少医术高明的太医看着呢,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程芳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她也能想到,若他真的受了重伤,定然朝野震荡,但听到有人告诉她,他没事,她才安心。
说到此处,谢慎顿住,凝着略显憔悴的程芳浓:“倒是你,该好好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听我娘说,她生我们兄弟两个的时候,都很凶险,你得空便常去医馆让大夫瞧瞧,稳妥些。要不,往后每隔半月,我过来陪你去医馆?”
她一个弱女子,总是戴着帷帽前去,身边从没有个男人陪着,恐怕会引起对她不利的非议。
程芳浓能听出来,表哥处处为她着想。
若是嫁给他,终日感受到表哥待她的好,她是不是就能忘掉皇帝,不必一面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面讨厌这样的自己,备受煎熬?
程芳浓心一横,蓦然抬眸:“表哥,你还想娶我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谢慎震惊又欣喜。
看着对方的眼神,谢慎便知道,他只要说一句想,阿浓便会答应嫁他为妻。
以她的性子,便是冲动劲儿过了,后悔了,也不会好意思出尔反尔。
此刻,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仿佛触手可得。
他真希望自己能迟钝些,看不出她是冲动为之。
可惜,他不傻,他知道她冲动的缘由。
“阿浓,他就这么让你喜欢吗?”谢慎端凝着她,看清她红红眼圈里的委屈,忍不住抬手捏捏她松挽的云鬟,“喜欢到要这样逼迫自己放下他?”
这一回,程芳浓倒是没躲。
她隐隐感觉到,谢慎亲昵的举动里,没有冒犯,没有丝毫轻薄之意。
“阿浓,我是想娶你为妻,可我谢慎勉强也算是胸襟坦荡的君子,若你只是对我没有男女之情,我可以争取。可我明知你心里装着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我是想跟你共度余生,不是想用不光彩的手段据为己有。”
“我喜欢你,便堂堂正正争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你喜欢他,虽迟了些,但也没有错,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其实冲动过后,稍稍冷静,程芳浓便意识到,这样对谢慎是不公平的。
表哥的喜欢,光明磊落,让人自惭形秽。
表哥说,她喜欢皇帝,没有错。
“我看得出来,皇帝对你有不舍,可他毕竟是皇帝,将来迟早会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你不回去更好。不过,要不要再认真考虑考虑你哥我?你知道的,谢家嫡支素来不许纳妾,我又怕祖父拿手杖揍我,绝不敢辜负你,喜欢我,可比喜欢皇帝可靠得多,是不是?”
谢慎笑意明朗,眼神像不灼人的日光。
程芳浓听得出,他藏在玩笑里的善意提醒。
是啊,莫说她无法回头,即便回去,难道就会比从前好,不再受到伤害么?
他是皇帝。
若他仍是她的夫君,她实难接受他去亲近旁的女子。
程芳浓想起玉露。
她很清楚将旁的女子送到他的龙床上,是怎样的感受。
若她喜欢着他,还要放下骄傲、忍着心痛做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她会疯。
谢慎并未等她回应,说完便起身,冲她摆摆手:“该回去温书了,哪日要去医馆,让望春来叫我。”
转过身,他面上笑容渐隐,眼中有释然,也有落寞。
鬼使神差的,她命望春把幽篁找出来,摆回琴案上。
她坐到琴案后,想着心事,默默抚琴一曲。
一曲终了,才恍然发觉,她弹的不是应景的曲子,而是在紫宸宫里,她第一次为皇帝弹奏的那一支。
他手上沾着程家人的血,可他的母妃,他的几位皇兄,也是死在程家人手中。
姜远曾告诉她,皇帝以为她是假程芳浓的时候,便喜欢上她了。
那他发现她是真正的程芳浓,是他绝不该喜欢的程氏女时,是怎样的心境。
程芳浓目光定定落在琴弦上,心神恍惚。
他明知她假装有孕,却肯由着她,温柔待她,一朝变了嘴脸,又会不顾她的意愿,愠怒地霸占她,逼迫她。
他时好时坏,时近时远。
折磨她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折磨自己?他内心是否也曾有过她近来同样的煎熬?
明明相隔千里,明知各自安好才是他们的宿命。
可不知怎的,程芳浓偏偏觉得,她的心从未离皇帝这般近。
越是懂他,越是能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
或许,他真心喜欢过她,可能眼下仍未放下,但他的喜欢,足以让他舍却后宫佳丽三千,独要她一个么?
他不会,从前他没拒绝玉露,往后也不会。
再喜欢他,他也会牢记为君的责任,就像他从未想过为了她放过程家。
程芳浓没再勉强自己忘记皇帝,也不再苛责自己喜欢他,她任他扎根在她心口某个地方。
也仅此而已。
去医馆这日,程芳浓并未叫谢慎一起。
她承认谢慎说的都是对的,可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对方,能与他的真心相匹配的回应。
所以,她知道自己该远离他的生活,让他能一心一意温书备考,有朝一日彻底释怀,结一段他值得的好姻缘。
头戴帷帽,扶着望春的手臂,小心迈入门槛,进到她常来的医馆。
看诊的老大夫换成了年轻些的,程芳浓四下望望,没看到熟面孔。
“父亲年纪大了,我们不忍他操劳,这医馆我接过来打理。我医术或许不及家父,但也会倾尽所能,不辱没父亲一世行医换来的清名。”年轻的王大夫谈吐不俗,眼神清正,倒也让人信服。
程芳浓没质疑对方的医术,坐下来,伸出手,露出一小截雪腕:“有劳王大夫替我瞧瞧,我腹中孩儿可好?”
王大夫是个讲究人,将让望春拿帕子搭在她腕间,才隔着帕子替她诊脉,颇有几分宫中太医的派头。
不知是他年纪轻,为了彼此安心,还是曾师从致仕的老御医。
不多时,王大夫收回手。
她怀了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胎相很好,王大夫没开什么安胎药,叮嘱了几句注意饮食、适当活动的话,便收了诊金,态度谦和地为下一位病人看诊。
王大夫说话时,语气笃定,显然对自己的医术有几分自信。
程芳浓也愿意相信老大夫挑的这位接班人,想着下回还是来这间熟悉的医馆。
正朝外走,忽而听到外头一声惊呼。
“哎呀!”
继而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程芳浓怀着身孕,有意避开骚乱,脚步不由放缓。
“我略坐坐再出去,你去瞧瞧,外头是怎么了?”她低声吩咐望春。
门外墙根侧,颜不渝躲着追她的人,一边回头看,一边慌不择路往前跑,忽而撞上一堵人墙,不由惊呼出声。
姜远正竖起耳朵听医馆里的动静,根本没留意过往的路人。
听到程芳浓主仆两个要出来,他下意识往墙根后的巷子方向回避。
哪知,刚挪步,目光还盯着医馆门口,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那人身形不稳,碰倒了墙根下堆着扫帚、木板之类的杂物,动静不小。
他身形只是微微晃了一下,顷刻稳住,脚尖避开倒下的杂物,一把将人揪住。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
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愣住,颜不渝?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当即便惊呼:“姜……”
刚呼出一个字,颜不渝便被姜远重重捂住嘴。
姜远飞快朝医馆门口望一眼,继而眼神冷冽冲她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直到对方闪身进了最近的巷子,颜不渝还稀里糊涂的。
“颜姑娘?”望春迈出门槛,望着熟悉的侧影,很是错愕。
她与颜不渝不算相熟,但毕竟被关在同一间密室数日,也是共患难过的,怎会认不出来呢。
颜不渝也惊愕,望春从医馆出来,阿姐定然也在。
她辗转来到青州,确实是为了找阿姐。
但她不是为了打扰阿姐,而是想在青州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待阿姐用得着她的时候,她才出现。
求阿姐帮阿娘赎身时,她就立过誓,往后给阿姐当牛做马报答。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谢家、谢芸都不会欢迎她,所以她没想去打扰。
只是,没想到才来青州,还没站稳脚跟,便意外遇到阿姐。
果不其然,听到望春朝里唤:“小姐,是颜姑娘。”
颜不渝?程芳浓惊诧又疑惑,快步往外走。
“你怎么会来青州?”程芳浓打量着她。
没等颜不渝回应,便见几个布衣家丁冲她们这边喊:“在那儿呢!”
“阿姐,他们是来追我的。”颜不渝急得脑门冒汗,不能让他们看出她与阿姐认识,否则他们恐怕还会去纠缠阿姐,颜不渝慌忙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找阿姐。”
说着便要走,却被程芳浓拉住:“随我进医馆避避。”
那些人一看便是来者不善,颜不渝一个弱女子,哪躲得过他们?
“望春,你从后门走,赶紧去报官。”退回医馆内,程芳浓迅速吩咐。
几个家丁已经追到门口。
一位身着绸衣,手持折扇,身形微胖的富家公子,从他们身后走上前,气喘吁吁嚷:“贱丫头,跟小爷回去!”
见这阵仗,程芳浓不由有些慌。
她倒不是怕这些人,只是她身边没带护院,身子又不及往日灵活,不宜与这些人起冲突。
望春见势不好,折身便往后跑:“王大夫,后门在哪里?我得去报官,求你千万护住我家小姐啊,她是谢家的小姐。”
望春想着,谢家的名头,在青州城会好用。
果然,这王大夫当即给她指了路:“姑娘放心。”
下一瞬,后堂窜出来几个手持刀棍的灰衣男子,个个目光凌厉,与外头的家丁打扮相似,气势却强上许多,更像高门大户专门训练过的侍卫。
程芳浓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到王大夫面上,眼中满是惊诧。
王大夫腿肚子有些发软,这些人也不是他叫来的啊。
应当是那位安排的。
转瞬间,王大夫想好说辞:“我爹怕我年轻镇不住,有人来砸场,特意从家里拨了几位护院来。谢姑娘不必担心,此事,王某管定了!”
言毕,他快步上前,挡住外头虎视眈眈的视线。
程芳浓看看王大夫的架势,再看看那几位气势十足的护院,心口一松。
幸好,这王大夫是个好人,有乃父之风。
真是人不可貌相,从前竟没看出来,那老大夫颇有家底,竟养出比谢家还威风的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