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太仓银 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沉闷的宫道上玉辇行过, 玉辇前的銮仪卫如一排夜中移行的矮丘。
一线天中,晨光微微发亮,细碎的星点托着天亮前的最后一道残月孤影。
朝鼓一声一声地传来, 直响到第三声, 玉辇上的奉明帝才睁了眼。
“叫金门上候着, 许颂年。”
今日奉明帝身上不大爽快,杨照月入内叫起时,难得挨了一阵训斥。跪在御榻前自己打了自己十个耳刮子才出来, 说是陛下昨夜难得一阵好睡,陡然惊起, 对着下面人煞了一通性子。
帝迟醒,险却日朝,这倒是十年以来, 从未有过的事。
銮仪卫不得不谨慎,仪仗刻意缓行,许颂年随辇而行, 原本十分勉强, 许颂辇倒是从容了不少, 听得奉明帝唤,忙跟近几步,至奉明帝身边答应。
“奴婢在。”
“什么时辰?”
许颂年看向神武门的方向,应道:“神武门才开,陛下今儿睡得不足,奴婢伺候您去配殿歇坐片刻。”
“坐便算了, 过会儿你伺候朕再净一回手脸。”
“是。”
“哎……”
奉明帝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屈臂撑额,似随意道:“你昨晚睡在什么地方。”
许颂年应道:“奴婢哪里还有别的容身地儿呢, 可不在您下面的矮房里吗?”
奉明帝忽然笑了一声,“你的身家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许颂年脚下忽然一绊,人一整各栽下去,御驾在前,随行的随堂也不敢去搀扶自家掌印,许颂年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摸索了好几下,才勉强撑起上半身,但失仪是罪,他也不能再起身,只得埋头伏倒。”
玉辇停下,奉明帝在辇上回过身,语调轻松,甚至连睡得不足的气都没了:“怎的?朕吓到你了。”
奉明帝调侃。
许颂年忙道:“奴婢御前失仪,请陛下责……”
“算了。”
奉明帝打断他,“朕问你那么一句,不过是想你待自己好些,你有年纪了,腿脚又不好,朕赏你的东西,你多用来养养你自个的身子。人不是仙,身子亏了,补也不补不得,你看看朕,从前精神倒好,今儿不知道怎么了,也睡不醒了。”
“是,陛下教训的是。”
“起来吧。”
奉明帝回过身,令玉辇起行。
几个随堂这才敢上前将许颂年扶起,追上玉辇。
奉明帝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前关穴,许颂年看了一眼奉明帝的神情,在旁轻道:“听杨照月说,陛下今日不舍起身,奴婢倒真是松了一口气。”
“啧,胡言。”
许颂年倒是没请罪,在辇下续道:“这几年,除年节,大丧,陛下从未罢过日朝。满朝文武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入的,陛下反而一日不肯松乏。奴婢都看在眼里,陛下好多年,都没睡过整觉了。”
奉明帝笑道:“换你坐朕的位置,你也睡不着。”
许颂年自哂道:“陛下这不是让奴婢去死吗?”
奉明帝睁开眼,“朕关照你两句,你又开始跟朕没忌讳了。”
许颂年行在奉明帝身边,低头笑了笑,“奴婢知道,陛下今日开怀,才放肆了些。”
奉明帝问道:“怎么说?”
许颂年顿了顿,稍稍抬了些声:“天赐白银万万两,一解钱困。陛下高枕无忧睡得踏实,对奴婢,也就能恕就恕。”
玉辇上的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宫道寂静,只剩下銮仪卫的整齐而呆板的脚步声。
许颂年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砖缝,喉咙微微有些发痒。
半晌,玉辇上传来一声干笑。
“你说玉霖那个人,朕是该留还是该杀。”
许颂年并没有回答奉明帝的问题,反而道:“奴婢昨日奉旨去见她,传了陛下的恩旨。”
“她怎么应的?”
许颂年道:“她什么恩旨也不要,只求面圣。”
奉明帝再笑一声,却不似将才干硬,“诶?她怎么这么喜欢见朕。”
许颂年道:“她之前走错了路,蹲在刑部狱,以为她的同僚会救她的性命。”
奉明帝接道:“可惜,朕连一道为她请命的折子都没有看到。”
“所以,她如今把路走回来了,就看陛下,还愿不愿意对她施恩?”
奉明帝“嗯”了一声,然而后面的话却不好听,“她聪明,但朕膈应啊……”
说完,再度紧摁前关,平声道:“不过在她身上,朕倒是看到,张药……这一两年是真的长大了。诶,许颂年。”奉明帝尾音轻挑,在玉辇撑起身,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朕要是真的把玉霖处死,张药会对朕如何?”
“他能如何?”
许颂年仍然看着面前的砖缝。“张药虽然是奴婢带大的,却是陛下养出来的人,他活到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皆受陛下命令指引,您不开口,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一件事。”
“是吗?”
奉明帝这一句问得意味不明,好在许颂年还未及答话,金门已至。
玉辇缓缓停下,道上无数枝影,在细密的晨风里震颤。
风吹膝不冷,天明之后,大概是个晴好的暖日。
“到底是春天了,风也不冷了。”
奉明帝抬手,示意许颂年搀他下辇。
许颂年忙上前侍奉,口中道:”是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去配殿净面。”
“不必了。”
奉明帝在辇下朝向金门下的朝房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竟有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和你说了这么一路的话,朕的瞌睡都醒了。”
金门日参,原本不是大朝,如许颂年所言,但凡官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来,奉明帝王也乐得施恩,毕竟事事具奏,具议,折腾起来,一晃眼就是大半日,是人都疲倦。朝散众人腹中空空,门内还要赐食,花得都是内库的银子,日参官员吃得多了奉明帝也不乐意。因此平常日参的官员,人数并算不多。
然而昨日天机寺万两白银见天,早在天黑之前就已传遍各衙门,穷得扒皮的六部衙门和朝中众司,其首官们几乎是彻夜未眠,鸡鸣未起,就已经出了家门,往神武门来。除此之外,连平日不屑随班观政的勋贵将官子弟,也都来了。
其规模,一如一年一度,各部司分金留财的冬估大议,这才有了玉霖在下马碑后看到的“人如云至”的景象。
无利不起早,此话一针见血。
钱这一个东西,真真圣物、毒物。
摸不着的时候,世上走卒彻夜难眠,摸得着的时候,人间君子你死我活。
下马碑前,张药把透骨龙拴在了一棵城门树边。玉霖脑子里那一阵睡而不足的混沌,此刻也终于消散了。
眼前是张药朝神武门行进的背影,而他对面站着的人,则是户部侍郎陆昭。
二人人影相交错,恍惚间张药也像个衣冠禽兽。
玉霖收回目光,看着张药留给她的一众镇抚司缇骑,李寒舟背崩得笔直,脸色青黑,全身感知尽集于四下,以至于玉霖唤他时,他甚至猛地一机灵。
“有这个必要吗?”
玉霖坐在马上,脸上碎发遮面,她抬手一把挽住,对李寒舟道:“你们指挥使这样对我,我看起来像个囚犯。”
李寒舟头也不回,目光仍在周遭逡巡,“你今儿是要面圣的人,要正儿八经地见天日。你可金贵!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玉霖挑眉,“这话是他说的吗?”
“谁?”
“张……不是,我主家。”
“那当然。”
“你们指挥使到底要干嘛?李千户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李寒舟因昨日之事,被张药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只管把玉霖守得如铁桶,“不过,今儿看咱们指挥使……人挺高兴的。”
玉霖有些无语,反问:“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嗯……”
李寒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稍稍侧头道:“反正我们张指挥使,说话只要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就是高兴。”
很有意思,李寒舟的这一句话道理很浅,就在字面上,但对张药来说是一针见血,对玉霖来说是醍醐灌顶。她刚想说一句“多谢赐教。”就听得一声鞭响,划破神武门前的沉寂。
“升坐了。”玉霖轻声道。
“是啊。”
此时李寒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玉霖道:“玉姑娘,安心等着吧,我们指挥使,说一不二,这梁京城里,他抹谁的名,谁就没名,他让谁见天日,谁就一定能见天日。”
一时之间,玉霖觉得眼前的事有些失控。
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选择活那么一下,如棺中诈尸,没道理,没缘法。
玉霖拍了拍额头,苦笑着在马上长叹了一声。
金门桥下,司礼监鸣鞭。
三声过后众官齐跪,奉明帝不急不缓地在门下升坐。
暖风穿流人群,禽兽衣冠联袂如云。
虽奏事者人多,然而到底是个常参,监察御使虽在金门北面而立,却并未似大朝那般苛刻百官礼仪。
谁成想,这一班日参却愣是一件事都没能奏成,反而吵得惊天动地。
鸿胪宣赞刚刚完毕,户部侍郎陆昭不顾纠察官弹劾,为了越次近前奏事,扑跪在奉明帝面前时,连笏板都落了地,抬头第一句便是:“臣求问,昨日天机寺出运的万两白银,为何不入户部太仓?”
奉明帝眉心一蹙。
吴陇仪出班道:“先把自己的笏板捡起来再奏事!”
陆昭压根不想理这个御史台首官,也顾不得掐捏言辞,情急道:“如今户部太仓都要空了啊!”
吴陇仪道:“银不入太仓到底是谁说的?你就信了,如此不顾官仪的闹到了金门前来!”
陆昭直起腰背,眼前闪过一张丧脸。
谁说的他都不见得会信,奈何,这话是刚才在神武门前,那个亲督运白银的镇抚司指挥使对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