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血上书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
一晃, 七日已过。
张药始终没有回来。
这一日的夜里,梁京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宵禁前, 杜灵若扣响了张药的家门, 玉霖撑伞提灯, 冒雨开门,见杜灵若浑身湿透,撑伞竭力护着一封信, 人冻得直发抖。
“进来。”
“不了,马上宵尽了, 我得回去,他给你的……”
他说完,将信封递到玉霖手中, “他给你的……拿好……”
“谁?”
“药哥。”
玉霖忙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杜灵若摇了摇头,“陈秉笔根本不许我过问这件事,内廷里头我实在是问不出消息, 所以, 我举着我那巡城御史的职名, 直接进了北镇抚司,但那个李寒舟,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我哪里能甘心,在堂上坐了半日,黄昏时那李寒舟才又从后面出来,递出这个。”
玉霖抬起手中信封, 信封是空白的,左下角沾着一抹明显的血迹,细看之下, 还有人的指纹。
“李寒舟说,这是药哥写的,让交给你。所以我忙赶过来了。”
“帮我提着灯。”
杜灵若接过提灯,替玉霖照明。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一抖即出,那是镇抚司记录审讯的纸,生宣,托墨又经得揉搓。即便被雨水沾湿,纸上的墨已经有些晕染,字迹倒是仍然清晰。
玉霖展开纸张,张药的那一手丑字顿时入眼。
“你是好人,你没有理由被杀死,没有理由一直做官奴,也没有理由过得不好。”
玉霖喉头一哽,杜灵若也不禁咬住了嘴唇。
灯照纸上,满城雨声。
那密密麻麻的雨影衬着玉霖手中那张雪白纸。
一时之间,江湖夜雨,火冷灯稀,无数冷冽的诗文典故映现纸上。
她这半生学文,锦绣文章何止读过千百,可若今夜总列评来,竟也都不及这一段寻常文字。
后面半段,字迹更乱,笔画更轻。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你恩师如此,何况我张药。”
一滴雨漏伞而下,滴在文尾,替张药落了雨夜相寄的款。
玉霖没有说话,杜灵若借玉霖的手,看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今日是被奉明帝亲自遣去镇抚司,找李寒舟,取张药的供词,他怎么可能没有见到张药。
此刻他一闭眼,便是满是血污的刑房里,张药被挂在刑架上的样子,那一幕惨烈戳心,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近张药。
好在张药虽然受尽折磨,却仍然耳目机敏,听到杜灵若的脚步声,勉强喊了他一声。
杜灵若顾不得镇抚司众人在场,抓着李寒舟的胳膊,又是哭又是骂,“陛下这几日都是高高兴兴的,前儿赏了好多人,也赏了你不是吗?怎么就准你们把他往死里弄?”
李寒舟看着刑架上的指挥使,眼底泛酸,由着杜灵若扯摇,一声也不吭。
“说话啊,他是你们的指挥使啊!”
“别说了……”
刑架上的人吞咽了一口血沫,“这是诏狱,不要吵……”
“你都这样了你……”
“她如何?”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杜灵若哪里反应得过来,“谁如何?”
“玉霖……”
“她……”
“这七日,你和你们掌印,去我家里……看过吗?”
杜灵若实在不忍看刑架上的张药,话也说不下去,好在张药没有继续再问,转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
李寒舟忙道:“指挥使,你说。”
“帮我解开一只手……我写几个字。”
他人半挂在刑架上,写出了这一段字,他可真狠啊,满身血水,满室血污,可他没有让血迹沾染任何一寸笔下的生宣。
“给她。”
他单手将信纸蝶好,递给杜灵若,人又再次被锁上了刑架,他没有挣扎,只缓缓仰起脖子,神情认真地看向杜灵若,“你见过我这件事……就不用跟她说了。”
至此,杜灵若根本不忍再去回想。
雨声浅浅小了,玉霖提来的灯也要烧完了,光暗下来,玉霖缓缓垂下了手,一抬眼,但见杜灵若泪流满面,她是如此性灵的人,如何不知杜灵若因何而哭。只是她此刻劝不了杜灵若。
她轻轻捏着那张信纸,尝试想象张药写这段话的情形,她曾教他仿过百遍虎爪书,她知道张药的笔力。所以,这个人还是很笨,让杜灵若骗她又怎么样,小心收拾起所有的血迹又如何,她可是玉霖,是做了十年司法官的玉霖。
可是,他也真的很聪明,他竟然知道,玉霖陷在惭愧之中,会自责甚至后悔。
所以他写:“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怕她无法释怀,甚至还拿他自己和赵河明做比。
恩师如此,何况他张药。
他要玉霖往前看往前走。
短短两行字,写得勉强又凌乱,可他真的有开解到玉霖。
玉霖在雨声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信中的文字,与此同时,告诫自己冷静,不要哭,不要在情绪里停滞不前,思绪混乱死路一条,唯有清醒,方能救人救己。
“信我收到了,谢谢你杜秉笔。”
“这算什么……”
“伞赠你。”
话说完,玉霖已经接过了那盏已然熄灭的灯,“我明日会去户部,见民科的堂官改籍,重取户帖。你若还能再进一次镇抚司,你托人告诉他,我记着他答应我的话,我立户那一日,他一定要回来。”
杜灵若阵阵地点了点头。
玉霖转过身冒雨走入院中。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从前那满院的棺材,如今只剩下最后两三口了。
这半年,她真的花了张药好多的钱。
诏狱里多囚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并不能改变梁京城的任何一样物候。
暴雨过后,万物铆足了劲儿地破土抽芽儿,城外运河上的河冰大破,鱼动禽飞,城内憋了几个月的寒气,被一个大晴日的暖风吹散。
梁京春至。
内廷传来黄氏有孕的喜信,黄氏封了贤妃,黄氏一族一举得了十万两白银的恩赏,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奉明帝心情大好,迎上这破寒之季,连郁州城外,青龙观大败梁军,致使三千梁军被杀的军报传来,奉明帝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便跟许颂年说起,黄氏想去城郊云雾山看花赏春的事来。
有花谁不赏呢,梁京城多是死不了也活不好的人,管他青龙观的叛军杀了多少梁军呢?赏花才是此刻人间的正经事。
江府趁着日暖天晴,迎江惠云归宁,小住几日后,族中小辈的姑娘们也说起春游赏花的事,江惠云却在兄长书案的邸报抄本上,看到了郁州兵败一则,顿时没了任何兴致。出来便在家宴上骂了一通。
“如今你们是拜了师门,或又是在那些阉人身上投银捐官,自身体面都不从沙场上挣了,可就把祖宗的功勋和牺牲都忘干净了!”
族人都知道这位老姑奶奶轻易人忍不得,听得训斥,都不敢说话。
江惠云离席,一面走一面继续骂道:“殊不知,这满桌的珍馐和那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一个样,非要说个来路,那是老天爷救济苍生的恩德,如今这样堆山填海般的摆上席面,就都成臭的了。”
这番话说完,她人已走到了席外,索性也不想和兄长再打招呼,令跟来的人进去收拾她的妆奁衣裙,自己一个人,先出了江府,也不叫人套车,只带着一个仆妇,闲步回家。
因她回来得突然,宅中不及相迎,忽得见主母进来,难免惊慌。
江惠云只吩咐他们去外头,等着自己的细软回来,连仆妇都遣了下去,独自一人,径直朝后宅走。过了几道门,竟见三进院中,赵汉元与赵河明,并户部侍郎陆昭三人同席,正用午饭。
她没打扰,轻步走到廊上坐下,想等陆昭走了,自己再过去。
赵汉元的病倒因为气候回暖而好了不少,竟能克化得了几块白肉。精神好转,声音也比往日清亮。
“陈见云回了一件事,镇抚司的那个人,这几日只剩半条命了。”
陆昭冷哼了一声,筷子却是放下了。
赵汉元道:“你啊,人不错,在户部这么多年,手上千金过,心里念得,倒也还是苍生疾苦。就是没磨出好性子,急了些。”
“下官是急,天机寺的银子,是他张药带人挖的运的,户部一声消息都听不见,他说银不入太仓,那可不就是不入太仓嘛。若是那日不跟陛下提及,等银子真的进到……”
名涉天子,他到底不敢明说。
“如今局面倒还有斡旋的余地,一百万两拨了兵部,郁州好歹能守住,剩下的银子,就紧陛下高兴,拿十万赏赐黄贤妃家里,只要不明归到内廷,户部还是能请出来用的。”
赵汉元忽道:“给谁用啊?”
一句话说完,陆昭和赵汉元相继笑了,唯有赵河明不语,婢女前来添酒,他也拒了。
陆昭喝了一口酒,转话道:“说起来,我其实不太看得懂镇抚司里的那个人,他明明是钦差,跟我们递什么信儿。把自己送到那镇抚司的刑房里去,被陛下拆骨剥皮的,弄得血淋淋的,他图什么?”
赵汉元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赵河明一眼。
赵河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双手按膝,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筷了。
“对了,有一件事,下官倒是要回您一句。”
“说。”
“陛下昨日召询了我们户部。”
赵河明忽然开了口:“议什么。”
陆昭道:“议的是,从三月起,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就不养了,由户部发银,供给饮食。”
赵河明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陆昭尚未回答,却被赵汉元出声打断。
“河明。”
廊上的江惠云侧过头,恰见赵河明的手掌握紧。
“你送一送陆侍郎吧。”
“哎哟,下官岂敢劳烦刑书大人。”
“无妨,他也坐得久了,该去散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