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与人斗 那我教你。
张药觉得, 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水关门前,梁京道上, 玉霖将赵河明从他马头前, 拽起的这一幕。
再这之前, 他是麻木的,沉默的,甚至是死寂的。眼前从来就一条道路——听令行杀戮, 而后接受因果报应。
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张药累了。
他认命, 他接受,他无所谓,再也不想去燃救赎自身的火。
“李寒舟。”
“别叫李寒舟。”
当戏下, 他下意识地想叫李寒舟把玉霖带走,谁想玉霖却身隔赵河明,向他看来, “我不走。”
她不走。
就三个字, 张药竟为之战栗, 顿时血通四肢百骸,刺激他身上尚未弥合的伤口,他蹙眉,竟然觉得有一点痛。
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上原本勒得发乌的绳圈竟不知道什么, 松开了。
但他紧握缰绳的手指却止不住的震颤。
马背之上,他虽仍然面如死水,但心却哗然。仿佛一把枯木被火猛然间烧穿, 那噼里啪啦的炸响,掩盖了周遭万物之音。
他只能听见的玉霖的声音。
“张药你斗不过他,我帮你斗。”
显然,玉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点燃了什么。
她眼前是被她拽扯得衣冠不整的赵河明,二人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就算玉霖眼神再不好,也能清晰地看见,赵河明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和心痛。
赵河明缓缓地扯起被玉霖扯乱的衣襟,问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玉霖笑了一声,“什么这个样子?不就是把你的里子,不太体面地翻出来看看吗?”
“我的里子是什么?”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指向张药身后,被系于道旁的韩渐等人,一时喉间哽塞。
他原本有很多堂皇之言,可当众高谈,但昔日学生素衣立前,离开官场孑然一身,再无从前尊师之礼,直言不讳势要折辱他这个人,他的堂皇之话,竟说不出口了。
“我问你小浮,我的里子是什么?你说我假作谦卑,我沽名钓誉。可是,这些人不该保吗?还是你觉得有人冤死就冤死,理不该辩,道不该申?我就该眼看着他们带镣受绑,一句话都不说?”
“嗯。”
玉霖点了点头。
“又是这一番说辞。”
“玉霖!”
赵河明连名带姓,“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如此蔑视,我赵河明没有行恶。”
“我明白。”
玉霖平静地看着赵河明,“你做的事,结的果都是善果,得的也都是好名,可你从来不承认,你脚下踩着一大片大一片污泥恶土。我不否认,你维护百官的真心。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救韩渐这些人吗?你是刑部尚书,也是我曾经的恩师,今日困境你真的解不了?只能对他张药下这一跪吗?”
赵河明哑然。
“你这一跪,百官受恩,万民敬仰,他。”
她说着,回头看了张药一眼,平声道:“他禽兽不如。”
李寒舟忍不住出声,“不是,这……”
张药冷呵,“李寒舟你给我住口。”
玉霖转向赵河明续道:“好吧可能他根本没资格去在乎,他自己是不是个禽兽。”
天知道,这一句话,从上到下,把张药穿了个透,张药的目光根本无法从玉霖身上移开。
她说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没资格”。
十几年了,他辗转反侧,也没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寻到一个精准的注解,玉霖就这么赠给他了——也许他没有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没有资格珍惜。
张药不自觉地在马上点了点头,玉霖的声音的再度传来。
“但是赵河明,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资格,就你把你的脚踩上去。我不允许你对着他下跪,我不允许,你欺一个你根本看不上的人,借用他把你自己高高抬起,然后把他踩成烂泥。”
“玉霖。”
赵河明切问道:“你维护他?维护他就会伤了公理。”
玉霖摇了摇头,“维护?赵河明,你要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人,而不是你们为政的工具。你我的都知道,他在他的位置上已经尽力了,若他想再往下走,他就会害了他的亲人杀了他自己。他是人,人力有极限,做得够了就是够了,不可再理所当然地去逼迫。而你我在旁,还有余地。且绝对,绝对不止你跪他这一条路可走。”
吴陇仪在旁,听得心惊,不禁挤出人群问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玉霖仍然看着赵河明,“你真的找不到吗?”
赵河明垂眸,没有回答玉霖的话。
“行。”
玉霖哂笑着点头,“那我教你。”
她说完,走近赵河明一步,“你为什么不问问镇抚司,拿人之前,他们有没有御批的驾帖?”
此话一出,吴陇仪眼底赫然一亮。
玉霖继续说道:“有那么难吗?与其以刑部尚书之尊,下跪求他。为何不举法规,直接摁死他?”
这是一个很轻巧的办法,对吴陇仪和赵河明如此,对张药也是如此。
按律来说,镇抚司行事之前,需取御批驾贴为令,而法司则应查看驾贴,方可与镇抚司便宜。
但由于奉明帝为求张药行事不错时机,也为求自己方便,因此将御批所用的空纸,交给了许颂年,默许张药行事之前,不用亲自面圣寻得奉明帝批复,直接在御批纸上写实事由便好。久而久之,这驾贴也就成了个形势。
法司官员面见张药,便如见奉明帝的驾贴,偶尔请出来看一眼,张药心情好就给他们看,心情不好就懒得拿出来。于是后来,也就很少有人去查看驾贴了。
天机寺大火时,玉霖为救刘影怜,利用的就是一这点。
张药轻而易举地从许颂年处取到了御批纸,又在玉霖的教授下,在纸上写下了赵河明的绝技虎爪书,将天机寺的失火的原因,归咎于赵河明指使,刘氏女纵火。因此将许颂年和赵河明双双拖入困局。
经此一事后,奉明帝将收回了张药取用御批纸的便宜,张药再也不能在许颂年处随意填写空白的驾帖,可虽然如此,奉明帝遣派张药办差事,却还是从前那个习惯,多令陈见云等人,直接向张药传话,也懒得让他次次都进宫面圣请驾贴。
虽未有明旨,但驾贴这样东西,在奉明帝眼里,却已经是废了的。
可是,毕竟没有明旨,毕竟是一道没有废除行政程序。
张药今日行事,的确是没有驾贴,而这并不能怪他,因为收回御批空帖的人,是奉明帝自己。
张药没有想到,去年帮玉霖的那一件事,今日竟有回响传来。
“张指挥使。”
张药抬起头,见玉霖正立在他的马头下,“民女请问张指挥使,今日行事,可有御批?”
张药几乎不假思索,应道:“没有。”
李寒舟一愣,陡然发觉,张药回应玉霖的声音竟然很温和。
“既然张指挥使没有御批驾帖,如何敢绑缚言官?”
玉霖的声音真好听,气焰真高,压得他张药一句话也不用说。
他索性也不出声,只在玉霖话音落后,平静地“嗯”了一声。
“张指挥使认了?”
认。
当然认。
张药低头静静地看着玉霖,心中所想,不管今日玉霖说什么,他都会认。
或者不止今日,以后也是如此。
“请张指挥使,放人。”
说这一句话时,玉霖恰与张药对视。
一眼回溯,令张药想起当年神武门前受杖,玉霖来替他斡旋的那一次。
此间的玉霖和那时既相似,又不一样。
多年为官,她深谙其中规则和道理,因此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洽。但这一次,她行事却换了一种方式。她不再和赵河明这些人站在一起,她没有了挚友和同门,也就没有了立场。她走下来了,能看到这世上真实的人,因此也能真正地,看见他张药这个人。
哦,原来他张药,是个人啊。
“好。”
张药应声,“我放人。”
李寒舟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这……”
玉霖冲李寒舟笑道:“放心,这一次,至少李千户你不会遭罪。”
“不是,玉姑娘……”
“信我。”
“不是……”
“李寒舟。”
张药侧面,“闭嘴,放人。”
道上众官解绑,众人揉按着手腕,皆心有余悸。
玉霖在韩渐等人的目光中,走向吴陇仪。
“总宪大人。”
吴陇仪忙应道:“你说。”
玉霖抬起一只手,反指身后的张药,朗然道:“参他。”
吴陇仪看了张药一眼,竟对着玉霖摇了摇头,“人能得救就好,张指挥使,我就不参了……没有道理,让他去受罪。”
玉霖听完,不禁笑开,“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长吐一口气,刚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对于他这样一个老御史来说,向曾经的死囚致谢总是有些艰难,可这一次,他的确想由衷地赞她一句。
“姑娘……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玉霖含笑,平声道,“从前我在公堂上,多有失礼和冒昧之处,望大人宽恕,不计前嫌。”
吴陇仪叹道:“也许是我们,对姑娘……太过残酷。”
他说完,抬起手臂,向玉霖一揖:“无论如何,谢姑娘,不计前嫌。”
玉霖扶起吴陇仪后,方看向赵河明,“冒犯了。”
赵河明道:“冒犯什么?”
玉霖道:“你教我的,我始终无法认可。”
赵河明低头惨笑了一声,“不认就不认吧。你……”
他低下头,才吐出两个字:“没错。”
玉霖看向城门口的尸体,续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结束。”
赵河明道:“你好好活下去好吗?你不要……”
“我就这样。”
“你这样没有好处。”
“可我不信,我不信,我斗不过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