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观世音 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
说话间, 张药伸出了手,手掌上还带着前几日的刑伤。
细而密的伤口切开了手掌的皮肤,干涸后的血结成褐色的疤, 为了方便握刀, 他在掌间随手缠了一条白布, 此时已经松了,轻盈地挂在他的手腕上,随着晚来风, 微微摇动。
其实这早已不是张药第一次向玉霖伸手,可今日的张药有些不一样。虽仍言辞寡淡, 却好像有很多隐忍已久的话,囤于口中,就在此地, 要一股脑地灌给玉霖。
而玉霖尚不敢听。
毕竟人越无情才能活得越久,刑场上被抛弃过一次。那时,她无间之下抬头, 见世上举目无亲。
没有人能再来教养她, 保护她, 但她也因此脱离了红尘中万千束缚。身为孤女,什么都不可以干,也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干,谁也伤不了,也意味着,可以去伤任何一个人。包括赵河明, 包括法司无数前辈同门,包括当朝天子,包括张……
包括张药吗?
玉霖自问, 却心惊不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肯定,于是不得不,回避自己内心的同时,也回避张药。
“我自己能爬上去……”
然而她话刚说完,腰身已经被人一把挽起,玉霖双脚顿时离地,发间的荆钗脱鬓而去,长发赫散,拂遮人面。
玉霖惊颤,但她仍有很好的定力,没有叫出声来。
“张药……”
“不要乱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抱你上城楼而已。”
他忽然低头,看向玉霖的脸,玉霖瞳孔微收,听来张药一句:“所以你在慌什么?”
没有一丝挑逗的意味,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张药全部的意思。
是啊,谁指望张药这个人,说出什么言外之意,想多的分明另有其人。
“早就想让你回去了。”
他抱着玉霖,踩上城门梯,一面走一面道:“一整日了。又是洗刑场,又是拖尸,又是帮我解围。你真的不累吗?”
张药的声音的淡淡的,伴着上梯的脚步声传入玉霖的耳中。“天都黑了,还想上城楼。”
散发遮去了玉霖的部分视线,她只能看见张药的喉结,以及脖子上露的那半截裹伤的白布。他呼吸匀净,步履平稳,不过须臾,已登上了城楼。
城墙上,张药抬手,将玉霖送上女墙坐下。
“这里行吗?”
“行……”
“好,你坐稳,想下来的时候,你叫我,不要自以为是,下面很高。”
适时,天已黑尽,宵禁正起。
李寒舟在城门下高声回禀,“指挥史,韩渐那些人已经放回去了,也写了我们镇抚司的临帖,让兵马司宵禁放行。”
张药只抬了抬手,示意李寒舟,他知道了。
玉霖根本看不见李寒舟在什么地方跟张药回话,凭她的眼神,此刻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像浮在她身下的云团一般。
不过他知道,那是梁京城外遍植的梧桐树,今年生得真好。
“玉霖。”
“嗯?”
张药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你还记得那句诗吗?”
“什么诗?”
“城外梧桐已半死。”
玉霖一怔。
张药平静地说道:“那时你还是刑部官,那时,我还很厌恶你们,日日闲的,写些酸文,找死。”
玉霖悻然点头,“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天子姓吴。”
张药突然打断玉霖,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继续说道:“偶然生了一场病,听到城外梧桐已半死,就觉得是诅咒君王,因此就要杀人,呵……好荒谬。”
他依然面无表情,情绪尽收,但语里却透着三分自嘲。
“当然,更荒谬的是我,因为天子想杀人,我就去杀人,杀一个和我无冤无仇,于家于国都有功无过的人。”
“张药。”
玉霖侧头,忍不住提醒道:“隔墙有耳。”
“放心,没有耳。”
张药看着城门下的树影,“你在的时候,我再想去死也不会自毁。”
这无异于在向玉霖剖白,且就要谈及真心了。
玉霖的手轻轻地抠起城墙上石灰,没有去最近的那一句话,反接了前一句:“其实你也不用在意,写诗的人死了,你不也被判了杖刑吗?这世上的因果,向来来得非快。”
“既然如此,所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张药望向玉霖,玉霖却下意识地撇过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方道:“可能……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私刑吧。”
“为什么是私刑?”
玉霖将手握放在膝上,沉默了一阵,忽道:“张药,你确定隔墙无耳是吧。”
“嗯。”
“好。”
玉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而仰起头,举目望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没有一颗星,黑云在头,而城墙高耸,似乎伸手可破。
“因一句诗而杀人,当然荒谬。而后把你扔到神武门前,棍棒加身,让人羞辱你,来平息众怒,美其名曰让法司定刑,事实上,不就是他让你来替换他自身,去担那份罪,吃那颗恶果。这不是私刑,是什么?”
她说完张开手臂,陡然放开声音,风灌满喉,她却畅然痛快,声音丝毫不颤。
“该趴在神武门前的人是他!该被打的也是他!该想死的人,也是他才对!”
风送人声,朝城门外飘去。
这三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朝着张药身上无形的枷锁狠狠劈去。
一句一刀,一刀一赦,似在告诉张药:“虽有错,但可谅,不必死。”
张药望向玉霖的背影,城墙上张开双手的玉霖,衣袖翻飞。
有一个词叫什么?张药好想把它想起来,自以为来形容此刻的玉霖,一定又美好又贴切。
“飞蛾扑……”
“蛾什么?”
玉霖笑着回过头,挥动着手臂,张药笑道:“不像蝴蝶吗?”
是啊,蝴蝶,白色的蝴蝶。
“你想做蝴蝶吗?”
“今生不想,来生想做。”
“为什么今生不想做?”
玉霖笑着放下手,她很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城门风为伴,人虽沉重,这一刻却似真的可以借风而起一般。
玉霖撑着女墙,尽力牵长脖子,畅声道:“因为做人还没做够,我还没斗过他们。”
她说完一把随意地挽起乱发,“我一定要斗过他们。”
“那我明白了。”这是紧接玉霖话声的一句话。
玉霖不禁“啊?”了一声,轻盈地问道:“你……明白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掐住自己的虎口,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忍住了。
他喜欢玉霖,此刻他必须要认了。
可她像蝴蝶啊,人怎可借爱意,私自藏起必向沧海和深渊的蝴蝶,更何况,他想玉霖能赢过那个人,赢过那个人,让他可以被公正审判,好好地去死。
可是,一个要死的罪人,凭什么喜欢自己的审官?
张药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我在城楼下冒犯了你,对不起。你虽然很累,但你可以自己走,是我自以为是。”
他顿了顿狠狠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判词,“是我下流。”
“张药。”玉霖蹙眉。
“你又骂你自己,你到底懂不懂下流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大字不识的人都懂,我当然懂。”
“懂你乱用?”
“不然呢?玉霖。”
玉霖哑然,张药偏头复问玉霖,“不然我算什么?”
一阵高处的风适时吹来,门上旗帜猎猎作响。
然而玉霖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张药的呼吸声,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同步,与她共鸣。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这些。”
自评一句“下流”,张药反而敢看玉霖了。
“你不用勉强你自己回应我。”
张药已经把自己剖开来了,那想死之人的真心,剔除了所有‘生儿育女建祠堂’的心,暖如火炭,诚恳而坦然地告诉玉霖,他是一个可以踩踏的人,他会托举她向上,他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背叛玉霖。
“我不会对你好的,张指挥使。”
她刻意改换了称谓,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未必刺伤张药,却能刺伤了玉霖自己,刺伤那个她拼命想要保护的她自己。
“无所谓。”
张药回答了这句“诛心之言”,“你帮过我很多次,就凭这些,以后你随便怎么对我。”
玉霖喉咙哽痛,一时无言以对。
张药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玉霖。”
玉霖不自控地“嗯”了一声。
张药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我可能摁不住我自己的非分之想。但以后,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就告诉张悯,她知道怎么对付我。”
玉霖摇了摇头,“别这样说,她是你的姐姐,她怎么会对付你?”
张药应道:“是,她是我的姐姐。可是,她也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
“什么?弃你?”
“对,还有后半句。”
张药认真地看着玉霖,“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这句话,张悯没有对玉霖说过,时至今日,玉霖也是第一次知晓。
但她还是敏感地捏住了这句的要害——张药伤她,张家则弃张药。
说得这么狠,何至于此?何必至此?
“你等一下。阿悯姐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反问:“怎么了?”
玉霖重复道:“你先告诉我,阿悯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回忆了一阵,而后答道:“我带你回家之前。”
玉霖低头沉吟,下意识地捏住腰间的石头
张药不愿意打断她,便朝旁让了一步,抱臂靠在了墙垛上。
须臾之后,玉霖才开了口口,“张药,你有没有觉得,阿悯姐姐对我过好了。”
张药仰头,“她是观音,她对谁都很好。梁京城里最乐善好施的人就是她,但凡有人少食,患病,无钱续命。到我门前求到她,她都会显灵。”
张药说完,望了玉霖一眼,她的双脚在城墙上轻轻晃动,眉头却微微相蹙。
“你在想什么?”
玉霖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通,但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想不通就别想了。”
张药收回目光,“你还想看庆阳高墙吗?”
“庆阳高墙……”
“凭你的眼神,其实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
张药说完,抬手朝城墙外指去,“西面。西面梧桐林后的那片城墙,就是庆阳墙。墙角上皆燃着灯,看不见墙,就看灯吧。”
玉霖顺着张药的指引看去,果然看见了一片墙影,微弱的灯光燃在城墙转角,云幕天风之下,看起来十分孱弱。
“张药。”
“什么?”
“天子希望这座高墙内的人都去死,但他不想要由此而来的骂名。”
张药接道:“所以,他让户部来养这些人。”
“户部没有钱,只能担罪。”
“但是赵党想保户部。”
玉霖点了点头,“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被你逼出来的。”
玉霖抿了抿唇,“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张指挥使,我求你正经一点。”
“好。”
张药平静而稳定地说了一个“好”字,这一回,轮到玉霖头皮炸响,她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收住紊乱的心绪,继续分析道:“为保户部,赵河明一定要在内廷断供,户部尚未项,此事悬而未定的时候,把罪名,抛给天子。”
张药点了点头,“所以明日日参,不会太平。”
“对。”
玉霖看着那微弱的灯火,“没有会真正在意,那座高墙里的人。除非,观音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