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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水火中 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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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梧桐林, 树干像伫立的长刀一样,将穿林而过的春风劈如丝缕。

    “这些都给你。”

    林间张悯宽袖盈风,将一只楠木锦盒, 递向许颂年。

    许颂年看了一眼, 便摇头道“收回去, 我周转尚有余地。”

    “我知道你已经竭力,没有余地了。”

    许颂年一怔,张悯却笑了笑, “我无意让你难堪,只是, 我已经带出来了,你就拿着。我是个女子,身来病弱, 虽写得几个字,却不能在梁京城里,为我自己挣来半分钱粮, 这些本来也是你赠我的。我算过了, 折变盐粮, 尚能让墙内的人,撑过这一个月。”

    林风灌入衣襟,又至口鼻,引出她的一阵轻咳。

    许颂年接过锦盒,解下身上的氅衣,一把抖开, 披在张悯肩上,“这地方处久了,与你身子甚是不好, 若只是为给我这个,让杜灵若向我传个话,我来家中见你,也就是了。”

    张悯摇了摇头,“家中反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药倒是无妨,可玉霖是不好瞒的,且白日里,我在她面前形色已漏。”

    张悯说着垂下眼睑,“我……很后悔。”

    “没事的,还不至于……”

    “颂年。”

    张悯切声,抬头望向许颂年,“我们两个就算死无葬生之地,也绝不能把他们两个年轻人,牵连进来。”

    “好。”

    许颂年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平和地答应张悯,伸手替她拢紧氅衣,也不多话,仿佛张悯的说的不过是件家常事,与生死无关,只静静地陪着她,待她将情绪缓和下来。

    城外林中春色渐深,不远处的官道上,唯恐漏夜进不了城的贩货人催鞭赶路。

    马蹄声自遥处而来,隐隐约约传入二人耳中。

    许颂年侧头,朝官道看去,却在不远处,眼见一丛无名花开得清秀而素雅,他缓缓地朝花丛挪去,弯腰摘下其中一朵,回身抬手,轻轻地插入张悯鬓间。

    张悯微怔,终是不禁抬腕扶鬓。

    “什么花?”

    “惠兰。”

    张悯淡笑:“你还真是,悬壶多年,草木尽识。”

    许颂年看着那朵惠兰花,含笑道:“都说你身子靠御药养着,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若能等到郁州战乱平息,阿悯啊,我还真想陪着你,去父母的衣冠冢上看一看。”

    张悯扶着那朵青白色的花,姊配白花,弟着丧衣。

    父母去后多年,活着的后辈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活下来过。

    幽鬼浮世,寒哭不止。

    林间无数叶影如魅,在夕阳余晖的“驱使”下,落了张许二人满身。

    “去坟上我说什么呢?我这么几年……活得越来越自私。”

    张悯抬起头,“非要拽着你一道,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父母泉下有知,如何看我?”

    “你从来都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

    许颂年仍持着平静的语调,“至于我,我身无所依,父母容我,张家容我你容我,我很满足。我从来只恨你秀笔久封,明珠蒙尘。至于你想做的事……阿悯,虽我身残不堪与共,但我此心同你,你没有必要顾忌我。”

    惠兰花下,张悯垂眸忽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你自己来帮我。”

    此话令许颂年怔住,张悯抬起手,轻轻地捏住许颂年的衣袖,他今日在外,只穿直缀,氅衣不覆,那薄袖之下,便是底衣了。张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是手掌覆上,握住了许颂年的手腕。

    许颂年下意识地捏紧手掌,“你……”

    “我不蠢,我知道你已经起了心思,动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可是不行,绝对不行,那是天子的死穴,我不准你去碰。”

    许颂年望向怀中锦盒,“若不如此,撑过这一个月,之后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

    她说完,缓缓松开握着许颂年手臂的那只手,朝后退一步,“我要回去了。”

    许颂年跟上一步,“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回去。”

    张悯看向许颂年的断腿,忍不住问道:“你那么好的医术,为什么治不好你这条腿。”

    许颂年笑了笑,“再好的医术,不也治不好你吗?”

    他说完朝道旁让开几步,“你行得慢一点,我来时看过,官道上的花,开得很好。我的确腿脚不济,就不送你了。”

    这便是,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

    但毕竟夫妻缘分已尽,他不想用“卿”这个称谓。

    张悯明白,也不曾刻意将“名句”挑明。

    花香在鬓,黄昏在望。她只“嗯”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转身有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而另一头,玉霖却第一次见到,情绪不定的张药。

    镇抚司司衙前,众缇骑齐聚,却没有人敢回张药的话。

    李寒舟无奈,只能硬顶上前,“指挥使……若寻别人踪迹,属下们断不敢是今日……这无话可回的境地,张悯姑娘……哎……”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们从来没有跟过她……”

    “我没让你自罚。”

    张药绷着下颚,“她是我的姐姐,寻她也是我张药的私事。我没道理罚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想你们帮我,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

    镇衙石狮前,玉霖抬头,但见众缇骑让开一条道,张悯裹着一件氅衣,径直走到张药面前。张药顿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顾不得众人在场,“你去哪儿了?”

    “城外。”

    “去庆阳……”

    “张药!”

    张悯提声打断他,“回家。”

    李寒舟和玉霖对视一眼,玉霖只是冲着众人扬了扬下巴,李寒舟立即会意,转身对众缇骑道:“来!都跟我走!”

    司衙前顷刻人散,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张药仍未放开张悯的手腕,人散之后,更是拎起她的氅衣,“你去见许颂年了?”

    张悯仰起头,目光却落在地上,“先回家。”

    她说完要走,却根本抗衡不了张药的力道,“庆阳墙里到底有什么?”

    张悯顿住脚步,“快饿死的苦命人。”

    “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悯索性回过头,“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要做观音,你又要去救苦救难?天子和内给都不想养的一群人,你要养是吗?”

    “对,我要养。”

    “你怎么养!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张药话音刚落,脸上竟挨了张悯一巴掌,力道一点也不重,毕竟张悯一直病弱。

    “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张药眼眶发红,收住了声音,也终于松开了张悯的手腕。

    张悯近前一步,“谁许你说这样的话?你要羞辱谁?”

    天色已暗,张药的神色,玉霖看不太清,只见他似乎抹了一把脸,随后屈膝,在张悯面前跪下。

    “我知错。”

    张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中渐悔。

    “起来,回家去。”

    张药跪着没有动。

    张悯狠了狠心,抿住嘴唇,越过他的身子,欲一人独离,却听张药道:“陛下要饿死那墙里的人,你救他们,不就是寻死吗。”

    张悯仍未止步,张药转过身,又问道:“你要用什么来养他们?你还有钱吗?你的妆奁都空了,我去看过了!还是说,你要让许颂年去窃内库的钱?”

    张悯顿住脚步,转身呵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如果是那样,你不如把我杀了。”

    “你……”

    “张悯。”

    张药似乎笑了一声,“江湖上想要我性命的人很多。你拿我去换钱吧。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死了……我也不用继父母的遗愿,再照顾你了。”

    这话刺痛了张悯,眼酸鼻涩,眼泪一时失桎,她不肯让张药看见,只能一遍一遍催促自己狠下心,暂时避开张药。

    “天要黑了,阿悯姐姐,你先回去吧。”

    张悯侧身,见玉霖适时朝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放心,我带他回家。”

    “他今日……说话难听,你……”

    “再难听他也道歉了,没事。”

    玉霖笑了笑,“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好……”

    张悯长吐一口气,最后看了张药一眼,转身离了。

    玉霖待张悯走远,这才走走到张药身边,抱膝蹲下。

    “你就算要认错,也回家去跪,跪你自己衙门门口算什么?”

    张药答非所问,“她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

    “第一个问题我暂时答不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因为,她要把你撇干净。”

    “什么意思?”

    玉霖蹲久了不舒服,索性在张药面前盘腿坐下。

    镇衙石狮的影子就落在玉霖身上,她虽缩坐在地上,看起来却有张牙舞爪的架势。

    “她应该是希望,不论她和许颂年下场如何,陛下都能饶你一命。”

    “她脑子有病!”

    张药说完立即后悔。

    玉霖却道:“没关系她已经走了。虽然她的想法不一定对,但事实上,却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张药,你对陛下有用。你在陛下眼里越干净,阿悯姐姐和许掌印就活得越久。”

    张药捏紧膝上的衣料,垂眸道:“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去死……到底怎么才能去死。”

    “不要说废话。”

    张药闻言一哽,玉霖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活得很不开心,但我不想你死。”

    “为什……”

    “想问为什么是吧,你死了我没办法查庆阳墙内的事。”

    石狮影下,玉霖向后一仰,反手撑着地面,抬头望向满天星斗。

    “有办法能进庆阳墙吗?”

    张药摇头,“庆阳墙是镇抚司不可入的地方。”

    “许掌印呢?”

    “他是可以,但……

    “哦。”玉霖接过话,“他肯定不会帮你。”

    张药一时无言以对,忽又听玉霖道:“能翻进去吗?”

    “可以。”

    “我是说我可以吗?”

    “你没可能。”

    玉霖望着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心想一说到正事,张药这个人还真是冷静又直接。

    “想点办法呢?”

    “什么办法?”

    “比如,你抱我翻。”

    抱她?

    青石地上,张药的身影晃了晃。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是吧。”

    “嗯。”

    “所以……”

    “所以我不想你死。”

    张药猛然抬头,天已尽黑,宵禁就要来了,玉霖坦然地望着天幕,眼睛亮亮的。

    “与其去死,不如带我翻墙。”

    张药很想问她,她到底在说正事,还是在说私事,然而他现下脑子稀乱。

    只有那一句:“我不想你死。”要命地重复无数遍。

    “先回家吧。你今晚要跪院里认错吗?”

    “……”

    “张指挥使。”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笑道:“你其实根本吵不过女人,又非要说什么女人没有缚鸡之力。”

    “对不起。”张药只得这么一句,脑子里还是那一句:“我不想你死。”

    玉霖坐直身子,“没关系,我们都没有怪你。谢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们于水火。”

    “我们?”张药挑眉。

    “对啊。”

    玉霖解道:“我们。阿悯姐姐,影怜,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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