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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世沸水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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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的水火从天而下, 交融于人间,烧成沸水。

    而天上赐下无数伞,世间高处, 则伸手揽下。红尘低处, 则以身相接。

    张药在想, 玉霖说他救她们于水火,那他应该是高处的人,虽他未必想要, 可他的确有一把天赐的伞。而玉霖从前也有一把伞,但她比张药更狠, 刑部公堂,刘氏身前,她决定把伞扔了。

    于是扔掉了伞的人, 最终也被从高处扔下。

    张药在皮场庙外,亲眼看着她被扔至红尘绝境,随后再被人间沸水浇透。

    如今梁京风清月朗, 她盘腿仰面, 随性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张药竟有些恍惚。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吗?”

    “对,从来都没有过。”

    “怎么做到的?”

    玉霖坐在地上忽然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托腮的姿势,认真道:“其实也不是不想死,只是,不想他们看着我死。”

    她说完顿了顿, 平息了一阵,方道:“在我处境下,我很难死得安静体面。我的死, 是你们判的,所以我的死,就像是将一个玩物放在你们面前,供你们观看。鞭棍催我入万人之眼,我死前痛苦,万人喝彩,我死状凄惨,万人也喝彩。凭什么啊?”

    她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我又没做错什么?”

    张药垂下眼睑,“你说得有点复杂。”

    “已经说得很简单了好吧,张指挥使,咱们闲时除了做针线,还是可以读些好书的。”

    张药不顾玉霖的揶揄,续问道:“你每天想这么多,你不累吗?”

    话刚说完,面前忽伸来一只手,“那就不说了。”

    张药看着那只纤细的手,压声道:“做什么?”

    玉霖笑道:“起来。我答应阿悯姐姐了,要带你回家。”

    张药“噌”地站起来,速度快得玉霖几乎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得及收回手,人就已经被张药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回家,家里没有我睡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跟张悯吵,对,也是你说的,我也吵不赢你们。”

    玉霖问道:“那你去哪儿。”

    张药不答,抬手召来透骨龙,马前屈膝为凳,对玉霖扬了扬下巴,“先上去。”

    这套动作,玉霖倒是习惯了,借力张药,一举翻上马背,正要再问,却听张药道:“我回司衙,你帮我告诉张悯,今年的春闱在即,镇抚司和兵马司,两司衙门的事都多,她要是没事让我做,我就不回去了。往年春闱,她习惯给远地来的贡生送面米,如今礼部早就亏空得厉害,贡院考棚都是枯荆条围的,沾火必燃。叮嘱她两句,少去,去了也早些走。”

    “翻庆阳墙的事……”

    张药仰头应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庆阳墙,墙外守备如何,我不能假手李寒舟,必要我自己先去探上一探,不然带你就有可能有去无回。”

    “嗯,我明白。”

    “无论如何你放心,我不会让梁京城的人看着你死。”张药稳住马头,无端补来这么一句。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张药道:“庆阳墙那边,我有把握了,我会告诉你。”

    他说着,不清不重地敲了敲透骨龙的马屁,令道:“稳着。”

    说完方抬头看向玉霖,平声道:“去吧。”

    一晃几日,便换得天地。

    梁京春色渐浓,万花尽放。

    南方运来了的一块奇石终于入了城,那奇石有一面半透如雾,透“雾”可见内藏一血石,其质如玉,其形如婴孩在怀,奉明帝很是喜欢,将奇石安于东苑,安石之日,即带着身怀有孕的黄氏游幸东苑,一道观赏。

    东苑一时击毬射柳,梁京中贵宗亲皆云集其中,好不热闹,好像早已没有人记得,城外庆阳墙内,奉明帝的长兄之后水食将断。中贵人数众多,宴饮不足,二十四局一时调度不及,杨照月一日来回东苑内廷,不下三回,仍是抹不平眼前助诸事,人正情急,陈见云在旁说了一句“倒是可以让镇抚司的人过来顶上。”

    杨照月白了他一眼,直道:“掌印说了,今年春闱的考棚,前几日让雨浇塌了近半,兵马司把林庙上的人都调去修棚,仍怕赶不及,礼部的过来,央掌印设法,掌印这才跟陛下请了旨,调张指挥使的人过去。这会儿去贡院寻他,凭他那个性子,好话是一句没有,派去的人,指不定还要召一顿打。”

    陈见云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的一介罪奴。怎的,还真给礼部当上孙子了,我们这里,可是陛下的要紧事。那春闱算什么?你也放在眼里。”

    杨照月道:“你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陈见云却笑了,“你的人不敢去,我回掌印,请他老人家使人去。”

    二人的声音不轻,翻过朱红宫墙,爬上枝头,惊得栖鸟腾飞,窜入朗日清风的云中去了。

    距东苑不过三条街的贡院,此时却是荆条围挡,草席盖顶上,张药站在一堆垮塌的瓦砾间,看到被镇抚司抓来做活,且做得一丝不苟的玉霖,一个头比三个大。

    王充站在张药身旁,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头,“要不是许掌印写了帖子下来,我还以为,你张指挥使大驾过来,是为了帮那女户娘子搬石头的。”

    “手。”

    张药扔回一个字,王充的悻悻地垂下了手。

    “不要气性这么大,张指挥使,你说你我在这梁京城里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哪里是我们两个人愿意的,你给些方便,我也给那姑娘些方便,往后这种活路,不征她过来……”

    “她和我不一样。”

    “那当然是不一样……”

    “她好。”

    张药剜了王充一眼,“你我无耻。”

    王充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

    话刚说出口,张药已经摁着刀柄朝玉霖走去了。

    玉霖正站在半塌的考棚下,双手撑起一根半倒的竹竿,一面指挥两个洒扫夫,把后面的草蓬抬起来。

    她向来是这种性子,干什么都认真,此刻一点不懈怠,轻声快语地,感染得扫洒夫们都跟着动作利落起来。

    “那上面都是水,久了下不来,自然就给把撑杆压断了,如今重搭也来不及了,不如把后面顶高些,蓬上留个坡,能撑七八日也就行了。”

    她说着松手抹了一把汗,就这么一下,人险些跟着竹竿子一起偏了。

    张药一把撑住人和竹竿:“你的活我干,你的手继续养。”

    玉霖站直身子,拍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还顾着去指挥洒扫夫们把蓬顶往上抬,一面随口道:“那得养到什么时候。”

    “养到你能写字为止。”

    玉霖不在意地答道:“我这不是已经能写字了吗?”

    “你写的什么?歪七八扭,鬼画符吗?”

    “那也比张指挥使的字好看吧。”

    这是实话,张药没法否认,也就没有再跟玉霖杠下去,撑着竹竿,兀地笑了一声。

    李寒舟在旁一面干活一面故做惊诧道:“指挥使将才是……笑了?属下没听错吧。”

    张药回头,难得竟没有寡脸,只撩下一句:“你闲了吗?”

    李寒舟挽起袖子,忙连应几声:“没有没有没有。”随即埋头干得那是一阵火热。

    玉霖眼里此刻也全是活,连看都没看张药一眼,语调也甚是随意,“我这辈子又不可能再考科举,写那么好看的字做什么,能认就行了。”

    张药道:“想过替人写状吗?”

    “那我想过。”玉霖接得非快,顿了顿又道:“但也得有人肯信我。”

    “我信你。”

    玉霖听了笑开,“你的罪名有什么好辩的。”

    说话间,顶蓬已经撑稳了,张药松开手,同玉霖一道立在棚下,温暖的阳光从蓬顶的孔隙间穿过,落在玉霖身上,她挽着袖子,一根荆条束起长发,侧面看起来,倒像是远地而来的清贫学生,为在寒棚下龙门一跃,从此登堂入室,拜官封相。

    “我的罪名是没有什么好辩的。”张药自语,“但总有人,想辩,但辩不了吧。”

    这会儿兵马司又催促起另一处活计,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随即脚步轻快地跟了过去,并没有听清张药这句话。

    张药也没在意,看着玉霖的清瘦灵活的背影,心想她还真是精力旺盛,做什么就满心满眼都是什么。

    他想着没再跟上去,自己也挽起了袖子,正要下场和杂役们同干,却见礼部来了人,两个堂官一左一右,侍奉着今岁的帘内官(明代出题主考官别称)过来。不远处的玉霖也站住了脚步,回头朝那一行人看去。

    王充上前见礼,帘内官挥退礼部的两个堂官,笑道:“借王指挥使一步,好说话。”

    王充侧身道:“是首揆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帘内官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

    二人并肩进了‘为国求贤’匾内。

    张药看着那个帘内官的背影,忽然没由来地唤了一声玉霖。

    玉霖转过身,拖着手里的扫把,几步走回张药面前,“怎么了。”

    张药道:“你今早出来的时候,张悯在家中吗?”

    玉霖摇头,“倒是不在。”

    李寒舟适时在旁应道:“江家……今儿热闹啊。”

    玉霖回头问道:“哪个江家?”

    李寒舟道:“嗨,梁京城里还有哪个江家,不就是赵尚书他小舅子的那个江家吗?如今他小舅子虽在守郁州城,但那族中子弟,如今没几个能拿得起刀的,都是柔肤脆骨,读书读得个个头脑发昏,今儿说是在碧洪茶社举了一场诗文会。颂那东苑奇石,听说,彩头不小哦。好多人去看了,热闹得很,张悯姑娘,怕是也看这热闹去了。

    “彩头……”

    玉霖挑了挑眉:“多少?”

    “那我倒没在意。”

    李寒舟见玉霖神色有变,忙又道:“姑娘若问得紧,我这就使人去查。或者……要不,玉姑娘你也瞧瞧去吧。”

    玉霖举起扫把冲李寒舟晃了晃。

    李寒舟拍了把大腿,“没事,你这些活,咱们指挥使,两三下就给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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