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若上岸 娑婆世界,万丈黑水,回回都来……
张药抬起手, 手中那团揉皱了纸已经被地上的湿泥沾染,但质地仍然可辨。
不是春闱专制的福建连史纸,而是姑田生宣, 不管它出自那一号考棚, 皆是夹带无疑。
他想着, 抬头扫了一眼号房上的编号,想起他应召入东苑,在池心亭下, 听到奉明帝与许颂年的那一番对话。
奉明帝问:“江家今年下场的……叫什么?”
许颂年回道:“回陛下,江氏族内, 汇同连宗之门,今科共有四人下场。不知道陛下所提,是哪一人。”
奉明帝沉吟了一阵, 忽道:“江惠云有一胞弟,叫……”
“哦,江崇山。”
许颂年接道:“今年十八岁了, 倒是头回下场。”
“是了……”
奉明帝转向跪在亭下的张药:“张药。”
张药伏身, “在。”
奉明帝扶着亭栏稍倾下身, “名字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
奉明帝的手指在栏上一敲,“仔细关照关照这个人。”
“是。”
正说着,黄氏从水边捧来一只柳枝编的新鲜花环,笑倚至奉明帝怀中,“陛下看看, 朝阳长公主亲手编来,送给妾的。”
“好看!”
奉明帝赞道,随之探臂, 揽过黄氏的腰身:“来,朕给你戴上。”
黄氏眼看张药独自跪在亭下,不禁道:“张指挥使……他怎么了?”
奉明帝不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黄氏抬起头,她也不过十八岁,眉宇之间满是天真稚气。
一遭成了梁京城最尊贵的女人,她也有她单薄的野心,拿捏着姿态,仰头对奉明帝道:“妾……替他求个情吧。”
“你替张药求情?”
奉明帝的手指停在黄氏肩上,面上分明还在笑,声音却淡了八分:“你把朕当成什么?”
黄氏闻言,腿脚顿软,“妾……”
“站稳。”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千万别伤着了。”
“妾不敢了,妾不敢了……”
“知道错了就行。”
奉明帝说着笑了笑,伸手替黄氏扶正花环,“朕是要让他替朕的爱妃造金冠去,那金冠上嵌彩凤,缀东珠,戴在爱妃头上,可比这花冠好看上万倍。”
“是……”
黄氏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奉明帝扳起她的脸,挑眉道:“不高兴?”
“不……妾高兴。”
黄氏忙强迫自己笑开:“妾……多谢陛下恩典。”
许颂年见此,便对张药摆了摆手,低声道:“你自去吧。”
张药沉默地叩下一首,起身离亭。
走出去几步,耳中仍充斥着黄氏和众女眷刻意又胆怯的“欢声笑语“,张药从前是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今日却觉噪声灌耳,听得他心里烦躁。
这令他不太习惯,从前天子下令,他令命,他脑子里只顾着想死,其余的东西从来入不了他的心。手起刀落杀人,又或者在刑房里把人打得血肉模糊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逼出一司礼监提前拟定的口供。至此差事便了结了,他就可以继续想死了。
然而现在,他那诸事皆麻木的天赋不知什么时候被玉霖抽走了。
他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烦躁,一种想得很多,却又困于先天愚钝少智,用尽全力也分不清经纬的烦躁。
好比奉明帝命他巡查今春会试,却又说成是为一个有孕的女人造金冠,这什么道理?
张药思绪混乱,混乱到最后,只有一个人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对,玉霖。玉霖一定想得明白。
他想着,不觉已经出了东苑,李寒舟等人早就候在东苑外,张药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句:“去贡院。”
道上马蹄践起浮尘,天中云层收尽天光,行人脚步匆匆,就怕漏夜回不得家。
张药策马与行人逆道,一路上李寒舟向他询问奉明帝的旨意,张药没有细说。
其实他很后悔,后悔去贡院前没有去见玉霖一面,好问问她,奉明帝让他入场,查问江崇山的用意。可转念一想,又恨自己不慧,和玉霖相识这么久,真正意义上也就帮过她一次。而在这条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的红尘道上,玉霖已经不知道“救”过张药多少回了。
他是玉霖的谁啊?
玉霖救他是“恩”。
可娑婆世界,万丈黑水,他哪里有资格去请求玉霖,回回都来渡他上岸。
“指挥使?指挥使……”
李寒舟见张药不动声色,不得不出声唤他。
张药这才收回神思,将纸团捏入手中,转身朝至公堂走去,行走间道:“把一百二十二号考棚的贡生也带出来,搜他们的号房,至于人,带进至公堂,就地扒了,押回镇抚司之前,先把人身上搜干净。”
“是!”
齐然忙提袍跟上张药,还未开口,便被张药打断:“把考生名册取来。”
“是……”
齐然挥手示意韩渐去取名册,却又被张药拦了下来,“韩同考站着不要动,换一个人。”
齐然情急道:“张指挥使,这是要将这号房相连的两个贡生一道带走吗?”
“不然?”
张药顿住脚步,锦衣卫已然将二人拧送进了至公堂。
江崇山惶恐地望着齐然,却不敢言语。
齐然一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几步跨至韩渐眼前,压低声音道“你这样会害了贡生也害了你自己,如今张指挥使在这里,一切尚有余地,你到底看没看清楚?你说实话了!”
韩渐迎上张药的目光:“我看清了。”
“你!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韩渐没有理会齐然,平静地望着张药:“我知道我和张指挥使有仇,但事关科举公正,和贡生性命,张指挥使若想公报私仇……”
“我是来查案的。”
张药说完,反手将被门一带,“砰”一声,闭了至公堂的大门。
堂内,两个贡生被李寒舟扒得精光,毕竟都是读书人,衣不蔽体便是斯文扫地,见张药进来又羞又怕,江崇山鼓足了勇气,对张药道:“我兄长……”
“你兄长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
江崇山被张药堵了回去,狼狈地蹲下身,不敢再出声。
张药侧头问李寒舟,“搜明白了吗?”
李寒舟应道:“是,这 二人身上都没有夹带。”
适时,门外锦衣卫也前来回话,“指挥使,号房搜过了,没有发现夹带之物。”
李寒舟抓了抓后脑勺,看着缩在地上的两个贡生,“这不就……悬上了?”
一百二十二号的贡生,忽地哭出声来,赤身跪在地上,掩面道:“我完了……娘,儿这辈子完了……”
李寒舟呵道:“鬼哭什么!住口。”
“行了。”
张药闭上眼睛,尽力去想奉明帝的令旨和夹带舞弊的关联。
如果是玉霖,她会怎么解?
奉明帝让他钦巡考场,又对他点出了江崇山的姓名。而江崇山这个人,当真涉嫌舞弊,是巧合?还是奉明帝早就知道些什么?拿下江崇山……造金钗……钱……
不对,想乱了……到底什么关系?
张药一时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看看到底长了多少。
他心内混乱,而那贡生则哭得越发凄惨。
若换以前,落在他手上的人没资格说话,说的也都是废话,张药早就把他的嘴绞死了,耳不听心不烦。但此刻,这狼狈而刺耳的声音,竟然入了他的耳。
张药不禁在想,奉明年间镇抚司有可能认真地“审”一个人吗?
换句话来说,他张药有可能给一个活人,哪怕一次公道吗?
他想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儒衫和底衣,走到那贡生面前,“把衣服先穿上。”
那贡生忙抹了一把眼泪,接过衣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裹紧。
张药问道:“姓名。”
“郑易……郑易之。”
“哭什么?”
那人勉强稳住声音,看向一旁的江崇山,“我认识他。他叫江崇山,江家子弟,他姐姐是刑部尚书赵河明之妻,他兄长,是郁州的守将,他……有的是人庇护!我和他一道被押,没人救我,谁来救我……”
郑易之几乎不胡言乱语,“我要被冤死了……我……我死定了……”
“你当我是死人吗?”张药寡声道。
“啊?”
郑易之闻言漏了一口气,显然没想到张药扔给他这么一句,神情错愕,张口哑然。
张药看了一眼门外,续道:“还是说,你当在外面替你为证的那个同考官,也是死人?”
“我……”
“眼泪擦了,站起来把衣服穿好。”
张药说完,后退了一步,对左右道:“两个人带回镇抚司暂押。”
至公堂的门被打开,郑意之和江崇山一并被带了出来。
齐然和韩渐也双双迎了上来,韩渐先道:“张指挥使,我韩渐愿同入镇抚司。”
张药道:“我不管科场的事,你是否还能继续任本场同考,由陛下和礼部决断。至于本场舞弊案,若有必要,法司会传你质证。”
“是。”
韩渐应道:“我静候。”
说完也退后了一步,让出了棚道,张药刚要走,齐然却在他身后说道:“张指挥使,我还有一句话要讲。”
张药回头,却听齐然道:“但要请张指挥使借一步。”
张药不耐烦,抬腿就走,齐然只得踉跄追行道:“既然张指挥使百无禁忌,那就请张指挥使,再仔细看一看,那夹带上的文字吧。”
张药冷道:“此文自有法司官员细查,我看不懂。”
“那行文的字体呢?”
“我看不明白。”
“张指挥使怎可妄自菲薄!”
张药顿住脚步,齐然趁机追到张药面前,“还请张指挥使看一眼,张指挥使明察秋毫,就一眼,定能让那诬告和狡辩的人,无处遁形。”
张药没有答话,齐然恳切道:“张指挥使信我,且看上一眼。切莫因小失大,以至追悔莫及啊。”
考棚之上月光透亮,为贡生照明的灯阵烛焰成海。
张药行至一盏悬灯下,亲手撑开那张姑田生宣。
生宣展开,纸上的文字跃然于张药眼前。
齐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张药心中却惊雷生劈,喉间顿有千根寒针横刺,逼得他眉心蹙紧。
齐然看着张药的神色,续道:“春闱舞弊案,镇抚司定不能独查,届时法司介入,这篇文章定是呈堂物证,必要寻根究底,查得梁京翻了天才罢休。”
张药喉内不防,竟猛地嗽了一声,李寒舟等人循声回头,见张药神情难看,不免疑惑。
齐然再道:“今科春闱出了这样的事,帘内帘外都是罪责难逃,我等辜负天恩,实在惭愧,不敢有怨。但历朝舞弊之案,无不牵连万千。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二字,显然被齐然刻意加重。
话音落在,张药竟一把揉了生宣,随即夺路向前,身后仍是齐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最后那句话,一声比一声远。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