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家事 救命!玉霖!
江崇山和郑易之双双挂了锁, 被锦衣卫提出贡院。
此刻寅时已经过了,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张药踏出贡院的大门,漆黑的城道上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循声看去, 但见一人身着司礼监官服, 打马而来。
张药看清了马上的人是杜灵若,立即抬手令道,“待命!”
说完将心一横, 扬鞭打马,独自迎了上去。
二人迎面勒马, 杜灵若径直促道:“陛下召你即刻入宫。”
“入宫?”
张药挑眉,“陛下不在东苑吗?”
杜灵若道:“昨日你走后,赵首揆忽然递了一帖进东苑, 陛下看后,撇下黄妃和其余中贵,连夜回宫了。”
“什么帖?你看了吗?”
杜灵若摇头, “从陈秉笔手里递进去去, 连我们掌印都没过眼, 掌印为此还打了陈秉笔一顿板子。嗨……怎么说远了。”
杜灵若有些懊恼,不觉语速更快,“药哥,陛下回宫后,只把赵首揆召至了文渊阁,一直没有见他, 反急传你回去回话。我觉得这事蹊跷,又与你相关,所以拦了前来传话的随堂, 亲自过来了。”
他说着朝那两个带锁的贡生看去,“江崇山?”
杜灵若常年是江崇山的座上客,此时一眼便识出了他的面貌,忙问张药:“出什么事了?这两个人……”
“舞弊。”
“舞弊?”
杜灵若一时不忍,喃声分析道:“江崇山是赵河明的妻弟,他舞弊,赵首揆入宫……这有什么联系吗……”
“你别想了,我想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想明白。”
张药打断杜灵若,“但你没白来。”
说完将那团一直捏在手中的纸一把塞入杜灵若的怀中,“把这个交给玉霖。”
“什么东西啊?”
“你只管给她。”
杜灵若点头应下,忍不住又道:“给她就完了,不说什么?”
说什么?张药哪里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说之前他还在鄙夷自己,妄求玉霖相助,那么看过那张姑田生宣上的“张体书”,再联想主考齐然在帘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明白,这些勾连舞弊的人,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张悯牵涉其中,若要保张悯,就必须要保江崇山。可若要保江崇山,那就应了郑易之的话,韩渐的官途也会跟着一起毁掉。
再有,奉明帝的那句“造金冠”又是什么意思?
赵汉元入宫,一定是听到了他张药夜查贡院的消息,他又要做什么?
这君臣二人到底在博弈什么?
博弈之后呢?又要他去杀人了结吗?要杀谁?
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或者是韩渐,甚至是张悯?
张药胃里翻江倒海,一股一股恶心的酸水不断地冲顶着他的喉咙。
“救命……”
张药忽然吐出这个两个字。
“药哥你说什么?”
杜灵若刚问完,便听张药吐出了玉霖的名字,“玉霖……”
救命,玉霖。
其实应该是:“救命!玉霖!”
可张药这辈子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一声惨烈的呼声,更别说,将惨呼与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然而,即便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低沉平静,他却无能让自己的内心平宁下来。他无法再自我矜持,如今宁可自认无耻,他也想求玉霖帮帮他,哪怕帮他多想一步也好。
“药哥?”不是,张药!”
杜灵若不得不提高声音,“你愣什么!你到底要跟玉霖说什么?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你别吓我……”
“你就说……”
张药喉咙一哽,他刻意地咳了几声,接着说了一句让杜灵若更害怕的话。
“你就说,我求她了。”
文渊阁内,奉明帝撑额在案,隐约起了鼾声。
杨照月取来一件氅衣来替奉明帝披上,却不想触醒了奉明帝。
杨照月忙跪下请罪,奉明帝倒是没在意,抹了一把脸,竟伸手搀了杨照月一把,“你被你们掌印调(和谐)教的,也太小心了些。”
杨照月受宠若惊,忙又端来晾得正好的高丽参茶,请道:“主子喝一口吧,恐您一夜没睡,胃里难受。”
“好,朕喝一口。”
杨照月用手虚托着茶碗,小心道:“陛下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嗯。”
奉明帝暂放茶碗,将一片高丽参渣吐入杨照月手中,正要说话,见许颂年躬身进来。
“陛下,张药过来了。”
奉明帝道:“不急,让他在外头候着,你过来,伺候朕把这一碗参茶喝了。”
文渊阁外,张药在赵汉元身旁撩袍跪下。
赵汉元已经跪了个把时辰,他有一身老病,此时早就跪得佝肩偻背,侧身看了一眼身旁肩背笔直的张药,不禁笑了一声,忽问道:“张指挥使查到了什么?”
张药没有出声,而赵汉元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反而又挑来一问:“张指挥使被摆弄了多少年啊。”
张药垂手平视虚掩的文渊阁门,“赵首揆说什么,张药听不明白。”
“哎……”
赵汉元叹了一声,“本官被摆弄了四十几年,呵……”
他笑了一声,“总以为能比天上人多算一步,今日想来……”
他抬头望向已然透光的天空,怅道:“苍天在上啊,人怎么可能算得过天。”
此话换来张药须臾的沉默,赵汉元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仍在发笑。
“赵首揆是在骂陛下?”
“可不能这么讲!”
赵汉元说着,缓缓跪坐下来,“本官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都是陛下,放眼整个梁京城,又或是整个大梁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人,比本官,更忠贞的了。”
他的话说完,文渊阁虚掩的门终于开了,杨照月走来,亲自搀起赵汉元,“阁老辛苦了,陛下传召,奴婢扶您进去。”
赵汉元踉跄地站起身,连道“有劳。”
杨照月回头看了眼张药,留下一句:“你且在这里候着。”
说完扶着赵汉元进了文渊阁。
阁内已经摆下了一张墩子,可赵汉元人在门前就已经停下了步子,伏身行礼,他本就因久跪而脱力,撑不住身子,叩拜之时几乎匍匐。
“罪臣,请陛下安。”
“罪臣?”
奉明帝笑道:“什么罪啊?”
赵汉元应道:“陛下定什么罪,罪臣就是什么罪。”
奉明帝站起身,负手慢行,直至那方墩子面前,方站住脚步,“朕本来想的是,天亮以后,在金门上召问张药,钦巡贡院所见,而后再与百官共议。不想你倒是先给朕写了个请安的帖子,朕记得你很多年不写请安帖了,陈见云陡然递到朕眼前,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首辅大人竟然把朕想起来了呀?啊?”
赵汉元额头热汗渐生,叩首道:“罪臣罪该万死,罪臣谢陛下在见张指挥使之前,肯先见罪臣一面。”
奉明帝从赵汉元身旁走过,走至阁门前,一把将本就未锁闭的门推得大开。
黎明时昏暗的天光下,风里轻盈的灰尘宛如游丝。
阶下的张药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身影,像一片幽魂,静静地悬在高处。
奉明帝再度负手,平声道:“朕可以暂时不见张药,但赵首辅总得给朕一个理由吧。”
赵汉元缓缓地转过身,“罪臣不敢欺瞒陛下,罪臣这几日,总是不断地梦见先帝。想先帝仁慈,驾崩前留旨薄葬,陵寝至今再未修缮,然陛下至孝之人定有不忍,臣以为,当重修先帝陵寝,以彰大孝,以敬先灵。”
“哈……”
奉明帝笑了一声,直接问道:“银子呢?”
赵汉元回道:“天机寺的银子,乃上苍所赐,自当为天家所用。”
奉明帝迅速回转过身,“谁来奏请?”
赵汉元再拜:“臣不敢辞,自当亲写奏本。”
奉明帝听完,朗声大笑,一时之间险些站不稳,许颂年忙上前搀扶,谁想奉明帝却撇开了他的手,“你退下。”
说完几步跨到赵汉元面前,蹲身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曾是朕的妻兄,朕倒想跟你掏回心窝子。朕问你啊,你的消息的怎么那么快?朕让张药钦巡贡院不过几个时辰,朕都还没见到张药的人,你就来替江家挡灾了。”
赵汉元没有回答,奉明帝兀地抬高了声音,“许颂年,陈见云打死了吗?”
许颂年忙回道:“打了四十板子,人昏过去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朕看司礼监就该把他打死!”
文渊阁无人敢回应奉明帝。
赵汉元的手抠着地上的砖缝,指节发白,额上的热汗也冷了。
奉明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朕再问你啊,当初户部的陆昭你肯舍,如今江家你怎么不肯舍了?这么害怕朕动江家,你们赵家是有多少好东西存在江家啊?”
“罪臣不敢!”
“你放屁!”
这一声,惊得许颂年和杨照月等人跪了一地。
奉明帝站起身,立在殿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朕不管你们存了多少好东西,朕有的是好东西,黄妃的生辰快到了,朕要赏她一顶金冠。”
赵汉元几乎没等奉明帝的话音落下,便接起道:“自当有人敬献娘娘。”
奉明帝听罢,顿时笑开来,“行,朕看看,你赵首辅的话灵还是不灵。先起来吧。”
“臣谢陛下恩典。”
赵汉元说完,撑着地面刚直起一条腿,忽听奉明帝又道:“春闱舞弊一案,朕会着张药移案至刑部审理,你的儿子受过刑,今未好,朕替你想过了,他不沾此事,你怕是更便宜。”
赵汉元复跪下道:“是,臣只恐场内有变数……”
奉明帝道:“朕料理,没有变数。你且回去。杨照月,传张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