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解谜团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
张药入文渊阁时, 炉内香已换做了提神醒脑的冰片,奉明帝立在炉边亲自燃香,许颂年垂手立在一旁, 二人叙话并没有让张药回避。
“朕这个老伙计还是要面子。”
奉明帝挑着炉中的香灰, 语调随意, “给朕还钱就还钱,还要奏请,替先帝修灵。”
许颂年道:“修灵之事可缓, 要紧的是户部能将这百万从此银丢开,陛下得尝所愿, 还有什么不能饶恕的呢。”
“是了。”
奉明帝深嗅一阵香烟,续道:“等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吐回内廷账上,朕倒是要查一查, 你许颂年给朕做的账。”
“是。”
奉明帝撇了许颂年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和户部一样, 给朕弄了一手烂账?”
许颂年陪笑道:“奴婢岂敢。”
奉明帝也笑开了, 一不留神香挑便掉在了地上, 张药弯腰捡起,抬手奉上,奉明帝这才道:“啧,把你忘了,昨儿贡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药回道:“回陛下,贡生郑易之的号舍前, 查出夹带。但春闱同考官韩渐,指认那夹带之物乃贡生江崇山所藏。”
“韩渐?”
奉明帝与许颂年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哦, 还真有这么一个变数。”
奉明帝说完,抬手一点一点地搓着指尖的残香,沉吟一阵,又道:“这件事,移给刑部去查,但是韩渐这个人,先放在你们镇抚司审,他要肯翻供,也就罢了。”
“若他不肯?”张药问道。
“不肯?”
奉明帝摆了摆手手,“不肯就把他的口供抹了。”
奉明帝说完,张药却沉默不应。
许颂年见此忙倾身向张药道:“听明白了便去办差吧。”
张药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须臾后忽地开了口,向奉明帝问道:“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许颂年一惊,轻斥道:“放肆!”
“让他问。”
许颂年追至奉明帝面前,急声道:“陛下,他糊涂,奴婢会跟他说明白……”
谁想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药已再度开口,“陛下是想抹去韩渐的口供,还是处死韩渐这个人。”
“张药!”
许颂年眉心乱跳,“御前怎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退下!”
“行了!”
奉明帝猛拍了一把面前的书案,许颂年不得不止下声音。
张药将手按在膝上,直起腰背,但他并不能直视奉明帝,目视地面,平声道:“我只是想请陛下明示。”
“‘你’?”
奉明帝声量猛抬:“‘你’是谁?!”
许颂年几乎扑跪于奉明帝面前,“求陛下息怒……”
奉明帝指着张药道:“你没看见他在逼朕吗?朕何等仁慈啊,朕什么时候让他杀过人?啊?朕说的是,抹了韩渐的口供,朕说得不明白吗?他以前听得懂今日听不懂了?他想干什么?想他姐姐死吗?”
是时,天已大亮。
文渊阁内还点着灯。
好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张药回想奉明帝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指令,的确没有一道带着“杀”字的指令。既然如此,十年来,他为什么会杀了那么多人。
君王仁慈,酷吏无情。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为什么面前的天子可以自赞仁慈,心安理得地建他的祠堂,而他却困在一片死静的坟场里,喊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凭什么?
玉霖常常这么问,此时文渊阁内,他竟然也想向天子问出这三个字。
“张药,朕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奴隶。”
“陛下……”
许颂年的声音响起,“奴婢求您……不要这样说。”
奉明帝低头,见许颂年已匍匐至他脚边,话是不敢再说,只顾接连叩首,以求主人怜悯。
那额头磕地之音,一声一声打在张药心头,张药看向许颂年,他不可怜自己,但他很可怜这个姐夫。他闭上眼睛,暗暗呼出一口又腥又酸的浊气,终是慢伏下身,口中改换自称,请罪道:“罪奴万死,请陛下赐罚,求陛下不要牵连罪奴的姐姐。”
奉明帝冷笑了一声。
良久,才对张药吐出三个字:“先办差。”
另一边,随着朝阳的光透过厚云,扑向张家院落,杜灵若急促地叩响了门环。
玉霖打开院门,迎面看见了一张发皱的纸。杜灵若上期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看……快看看……”
玉霖迅速扫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切声问道:“哪里来的?”
“贡院……贡院门口药哥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他还有别的话吗?”
“有……”
杜灵若吞咽了一口,总算是捋平了气息:“他说,他求你了。”
他求她了。
仅凭这句话,玉霖即明白,毫无疑问,张药又想死了。
“把文章给我。”
“好……”
杜灵若递上文章,玉霖接过,索性就院门前蹲下,敛住心神,只沉吟须臾,便开口析道:“这篇文章,取题自《四书》,不出意外,正应春闱第一场。春闱所用连使纸,而这张纸是姑田生宣,若张药是从贡院中将之带出,那这就是夹带舞弊的实证。”
“天啊……”
杜灵若倒吸一口凉气,“药哥为什么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他……他疯了吗?”
玉霖道:“因为这纸张上的文章,是阿悯姐姐写的。”
“什么!?”
杜灵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竭力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玉霖道:“以后再告诉你。”
“好……以后说,可是……”
杜灵若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问道:“阿悯姐姐为什么要帮贡生舞弊?她是观音啊,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杜灵若说及观音,玉霖的思绪忽飘飞至那也的水门关城楼上,那夜里,张药合着她的声音,迎向城楼高风,一道念起:“若有观音在世,何弃你/我于炼狱,何令你/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就放弃向神灵求救,可是他说:“我求你了。”
玉霖垂下眼睑,地上的灰尘打着转儿萦绕在她裙边,像一片落地的云,托着她的肉体凡胎。
她眼眶酸热。
她不忍。
“冷静下来。”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心内自语:“理清楚,理清楚眼前的事,才能去下伏棋。”
想到此处,她扼住杜灵若的虎口。
“杜灵若。”
“啊?”
“别慌,你想想,如果阿悯姐姐根本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写来做什么的呢?”
杜灵若心惊胆战,声音也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有人骗她写……”
玉霖“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还记得,碧洪茶社的那场诗会吗?”
“诗会……”
杜灵若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江家恨不得把满城的文人都……等一下,江家……江崇山!”
玉霖的手指猛然收紧,接着问道:“舞弊的人是他吗?”
杜灵若应道:“是,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贡生,但我不认识,应该不是梁京本府出身。”
“不是本府出身……”
玉霖抬眼,“那就是考场有变数……”
玉霖再度看向那篇文章:“张药现在在什么地方。”
杜灵若心里又惊又怕,一时没回应玉霖。
“杜灵若!”
“啊?”
杜灵若猛一惊,“你说什么?”
“我问你张药在什么地方。”
“哦……陛下召他进宫了。”
“陛下回宫了?”
“对……对,赵首揆昨日递了一本进去,陛下连夜就回宫了。”
“谁递进去的,你们掌印吗?”
“不是,是陈秉笔。”
玉霖顿时想起了,碧洪茶社二层楼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尝试在心中推演,张悯为求银钱,被江府的人蒙蔽,做了江崇山的科考代笔。然而江府祖上虽战功赫赫,却并未与学政上的人相交。若要窥知考题,攀得一定是赵党。这是其一。其二,张药夜巡考棚,必然是奉了奉明帝的令旨。奉明帝身边将张药夜巡的消息告诉知江赵两府的人,应该是陈见云无疑。奉明帝要钱,江赵两府要保自家子弟,君臣斗法,最后的结果,应该是钱归天子,“清白”归江崇山,“罪”归……”
“杜灵若,你将才说,舞弊的还有一个人是吧。”
“是还有一个人,但……”
杜灵若摁住太阳穴,努力回忆张药的话,“但药哥说,二人是涉嫌……”
“涉嫌?”
张药话少,但在司法道上从来用词精准,他说二人涉嫌,那么就是罪名并没有咬死在一个人身上。
玉霖在虎口上掐出了一块甲印,再度推演:“若有赵汉元出面与春闱学政官勾连舞弊,考题既然已泄,则必联通帘内主考官员。照这么说,帘内考官必会推罪在另外一个考生身上,以此来维护江崇山。可此事为什么没有达成呢?
除非,有人与帘内主考,主张相左。
“同考官……杜灵若,今年的同考官是谁?你知道吗?”
杜灵若应道:“陛下点官的时候,这我还真在边上听了一嘴。翰林院举了两个人,一个是老翰林李薄,还有一个也是翰林出身,现在供职在乌台,人可硬了,叫什么来着……韩……”
没等杜灵若说完,玉霖“噌”地站起了身。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她终于想明白了,奉明帝命张药要杀的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