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冯十一惊讶之时,发觉整个军营几乎都动了。看着四处奔走的士兵,她按捺住原本想去寻他的念头,一旁的忠福也劝道:“夫人,外头乱,您先回帐中歇着吧。”
而冯十一回到帐中后,全然没有了困意。
若非昨夜便进了关,此刻她说不定也已被埋在那雪崩之下。冯十一虽没亲历过雪崩,但面对这地动山摇的动静也不免疑惑:这雪崩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外头的嘈杂响了半夜,冯十一也睁眼睁了半夜。直到天明,他终于回帐。他见到她坐在榻上,皱着眉走来。
身上带着寒意,他走近后,并未凑近她,只是坐在榻沿看着她:“是不是外头太吵了?”
冯十一仰头看他:“外头如何,情形严重吗?”
先前只是落了雪,路就堵得那般难通,如今遭了雪崩,那路岂不更被堵死了?五万突厥大军正在外头虎视眈眈,如今后路又被断,即便冯十一不懂军事,也知道什么是瓮中捉鳖。
而且,如今这局面,与他十年前经历过的,分明如出一辙。她如今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境况,他自己能应付得了吗?
冯十一翻来覆去半夜,越想越焦躁。
冯十一不知,其实她的夫君,对眼下的局面早有准备,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突然出现。他本已布好了全盘计划,如今因她在,更要确保万无一失,因此,他又连夜部署了半宿。
忙完半夜,再面对她时,郁明脸上不见半分波澜,反倒似玩笑般开口:“娘子如今便是想往庆州去,也去不成了,得困在我身边了。”
见他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冯十一横了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郁明脱去外衫,掀开被褥躺到她身侧,半环住她道:“娘子好好待在我身边,而非被埋在雪下,我自然笑得出来。”
这话也让冯十一轻声感慨:“也是,我还不算倒霉到底。”
她在庆幸,郁明又何尝不是。
低头见她眉头依旧紧锁,郁明温声安抚,声音虽因彻夜未眠而喑哑,但却稳得让人安心:“娘子放心,我心中有数。粮草和一应物资我早备好了。对于突厥大军,我也有应对之策,娘子无需担忧!”
冯十一眨了眨眼,对上他的双眼。
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此刻藏着她看不懂的锋芒。
“你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是不是?昨夜的,真的是雪崩吗?”
帐外的风声还在呼啸,夹杂着隐约的操练声,冯十一看着他,语调格外的平静。
郁明回视她,看着她平静的眼眸中带着浓浓审视。他没有再隐瞒,而是选择了全盘脱出。
“昨夜的确实是雪崩,不过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冯十一拧眉:“谁干的?”
郁明看着她,轻笑了下:“娘子为何不觉着是我派人干的。”
冯十一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他脑子再不清醒,也不至于断自己的后路。更何况,昨夜雪崩还埋了那些押运粮草的将士。他即便一心要为父兄复仇,也绝不会草菅人命。
冯十一看他还笑,伸手就拧了他的腰。
“快说!”
郁明探手,摁住她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反手扣在手心中,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指尖。
“其实,自我派人截杀谢广,翻出旧事搅乱军心时,就料到他们定会出手。而这场雪灾,恰好给了他们绝佳的机会。
从赵靖川带着圣上的旨意来时,我就知道这是他们专为我设下的局。英国公从始至终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把我送到西北,送到萧关。他们想正大光明地,将我,连同靖北军的旧部,像当年一样,彻底抹杀在这里。
英国公半道称病,是假的。他随行的车队里,也不是什么粮草?而是火药。”
所以,昨夜那场地动山摇的雪崩,根本是炸山所致。
而他,其实早就知道,出京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
不,更准确地说,这个局面是他想要的。从他筹谋为父兄复仇开始,每一步都算到了。无论是进京,还是杀谢广,他都想到了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忠平才说,他几个月前就在江南备好了粮草,悄悄送到了萧关附近。
这一切,全在他的谋算之中。可他自始至终,半句都没告诉过她。
他把她留在京城,就是想自己孤身入局。
是她,像个傻子,总觉得他离了自己不行。因为不想他出事,想给他多条后路。所以她答应那什么劳什子贵妃,去找赵靖川。然后她又千里迢迢跑来。来了之后呢?结果是这副废物模样,别说护着他,连保自己的命都难。
也难怪,她刚到这儿,话都没说上两句,他一睁眼,就说要送她去庆州。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场雪崩。
这个混蛋!
冯十一深吸两口气,先对他淡淡一笑。然后就在他微怔的瞬间,她猛地抬脚,随即狠狠一脚,将毫无防备的他,连踢带踹,踹翻下榻。
而郁明,跌坐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朝他扑来。飞扑而来的她整个人砸在他胸膛上,撞得他闷哼一声,紧接着,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了他身上。
生生挨了好几下,郁明才伸手去拦。拦她,不是因为他怕疼,而是他实在是顾忌她的身子。
一手扣住她坐在自己腰腹上的腰,另一手试图擒住她胡乱挥舞的手的同
时,郁明唤她:“娘子,娘子!”
本就怒火中烧的冯十一,听他还一口一个“娘子”,火气更盛:“谁是你娘子?老娘不过是被你戏耍的猴!”
听她又自称“老娘”,郁明无奈深深叹气,却没反驳,只是想按住她的身子让她冷静些。
可冯十一虽受了伤,却没彻底废掉,发起怒来哪是他能轻易制住的?拳头依旧不断落在他身上,直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所有动作才骤然停住。
“啪”一声,在宽大的大帐中显得格外响亮,格外清晰。
冯十一顿住所有动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他偏向一侧的侧脸,整个人僵在原地。
打归打,出气归出气,她从没想过要扇他巴掌的。
“你……我……”冯十一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郁明缓缓转回头,脸上没有半分被打的恼怒。他只是轻轻握住她还扬在半空的手,用指腹慢慢揉着她的掌心,温声道:“忘了老赵的话?要好好休养,不然会落下病根的。我知道你气极了,想打我没关系,只是能不能先记着。等你身子好些,我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冯十一失手打了他,又见他挨了打,还这般处处为她着想,心底翻涌的怒火,也慢慢平息。
郁明握着她的手,又轻声道:“娘子若是真的觉着见到我便会生气,我这就派人送你去庆州养身子,可好?”
冯十一一愣:“都山崩了,你还能送我去庆州?”
郁明点头:“莫生在江南时,就将他们当年雪崩时趟出来的路线图给了我。我早让人顺着那条路,挖好了暗道。”
说罢,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娘子,自娶了你,我便格外珍惜自己这条命。我的生死去留,从来只由娘子做主,旁人说了不算,我自己说了也不算。所以纵然一心想为父兄报仇,纵然要以身入局,我也始终留着后路,不敢做没把握的事。先前不愿让你知道,不过是不想让你担忧罢了。”
冯十一蹙眉:“把我留在京城,我听到消息就不会担忧了吗?”
郁明低声道:“若娘子前夜没到,我给你写的信也该送出去了。信会比雪崩消息到得更早,这些事,我原是打算在信里告诉你的。”
信到了,路也该封了。届时就算她想来,也来不了了。而他,便能心无旁骛地继续自己的计划。
郁明本是这般打算的,可如今……
他这般坦然,冯十一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她冷着脸,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身。
而冯十一撑着地面起身时,不小心牵动了内腹,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郁明见状连忙伸手想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别碰我。”冯十一的声音发紧。捂着小腹好不容易站稳,再转过身时,见他半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发丝散乱,衣衫凌乱,侧脸的指印也慢慢浮现出来。平日里温和沉静的他,此刻甚是狼狈。
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冯十一想起方才那记耳光,心头不由一阵发闷。
垂眸看着他,冯十一开口:“那条暗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去庆州?”
郁明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沉默片刻才道:“今夜,我让人护着娘子……”
见他竟真敢接话,冯十一被气笑了。
“不用今夜,我立马就走。”
她直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郁明看着她,心底五味杂陈。
她刚到时,他确实一心想送她离开。可方才,她自己开口问起时,他才发觉,他舍不得!他舍不得让她拖着这副病体离开,更不敢在她显然还在气头上时,放她离开自己身边。
郁明垂了垂眼,再抬眸时,直起了身子,跪立在她面前,随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她。她甩开一次,他也不恼,仍执着地伸过手去,直到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握住她的手后,他保持着跪立的姿势,一手环住她的腰,侧过脸轻轻贴在她的小腹上。另一只本握着她的手,则顺势牵引着她,让她的掌心缓缓覆上自己方才被她不小心打中的那侧脸颊。
“娘子即便真要走,也先消气好不好?”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恳求和示弱,“是我的错,娘子别生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冯十一低头看他,视线里只有他的发顶。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掌心却清晰地感受着他脸颊的温热,连同她留下的那处指印带来的微凸触感,一并烙在她掌心。
本还烦闷的心,因为他的语调,姿态,还有掌心下的温度,悄悄软化。
她蜷着掌心,抚了抚他的脸颊,终究没再抽回手。
而冯十一掌心的动作,让本放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侧贴在她小腹上的脸轻轻蹭了蹭,带着小心翼翼的依赖。
“其实……”他顿了顿,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喑哑,“我是怕。”
听到他的话,冯十一指尖微颤,心头莫名发紧。
“怕什么?”
冯十一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让她覆在脸颊上的手又贴得紧了些。“我不敢告诉娘子,是知道娘子若知道,必定要跟我一道来。可我就算把所有计划都盘算好了,心里还是怕。怕万一哪处出了疏漏,我会像十年前失去父兄那样,再失去你。”
掌心下的肌肉微微发紧,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也跟着轻轻颤抖。冯十一看着他的发顶,想起初见时他温润含笑的模样,再看此刻他这副脆弱的姿态,心口那点残存的气闷,也化成了说不清的酸涩。
她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抚过他微乱的发丝,而后将手覆在他环着自己腰的手背上,声音哑得厉害:“我多厉害你不知道吗?就算打不过,我还会跑啊!”
他没抬头,只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
“娘子总说自己厉害,可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会疼、会流血。娘子眼下这副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娘子于我而言,比性命还重。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算为父兄报了仇,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声音发紧,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到那时,我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音调带着浓重的鼻音,紧紧贴着她的模样,活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
冯十一喉头发紧,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就你惜命?我便不惜命了?好了,起来吧。我半夜没合眼,困得厉害,身上也疼。赶紧起来,别勒着我了。去把老赵叫进来给我看看。”
他闻言愣了一下,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慢慢松了些,但他没立刻起身,只是侧着脸在她小腹上轻轻蹭了蹭后仰头看她,眼底满是忐忑:“那娘子还生气吗?还要走吗?”
明明是他动不动就说要送她走,她方才会那么说,也只是一时气急罢了。
心底的气虽在他三言两语间消散了,可对上他的眼,冯十一面上刚露出的软意瞬间收起。绷着脸,摆出了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再不松开我,我立马就走。”
他本还环着她,用脸蹭着她,听见这话,立刻松了手。撑着膝盖便要起身,可许是跪得久了,起身时他一踉跄,竟又跌坐回地上。
跌坐在地,他随即仰头望她,眼里既有慌张,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窘迫。
冯十一被他这模样勾得差点笑出声,可面上却依旧板着,语气也硬邦邦的:“还愣着?我疼得厉害。”
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爬起来。站稳后先扶着她在榻上坐好,然后转身就走,语气急切:“我这就去叫老赵,娘子躺着别动。”
冯十一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脚步飞快,她轻哼一声后,摩挲了下掌心,忽然开口:“站住。”
已走到帐帘边的人猛地刹住脚步,扭头看她,眼里带着疑惑:“怎么了,娘子?”
冯十一朝他招手:“顶着那张脸出去,是想让人看笑话?让忠福去。”
郁明愣了一下才恍然,随即笑了笑:“无妨的。”
“无妨什么无妨?”冯十一瞪起眼,“外头都是靖北军旧部,你想让他们看你这个少将军的笑话吗?”
关起门来,怎么都好。出了门,冯十一可不允许别人
看他笑话。
因此,就在忠福去请来老赵,老赵一边给冯十一把着脉,一边不自觉将目光放到她夫君脸上时,冯十一呵斥他:“看什么看,专心把你的脉。”
被呵斥的老赵不情不愿收回眼神,随后暗地里,背着冯十一,在给她开的药方里,不动声色加了一味格外苦的药。
全然不知的冯十一,在龇牙咧嘴喝完了苦药后,被郁明抱上了榻。上榻时,他脸颊上的红印消退了不少,但眼底的疲惫却怎么掩都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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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在榻上安置好后,转身要走,冯十一伸手扯住了他。
他回头,看她,冯十一梗着脖子硬生生道:“一夜没睡,你又要去哪?”
见她语调虽生硬,但言语中全是对他的关切,郁明脸上扬起笑:“我去换身寝衣,然后便回来陪娘子睡。”
换完寝衣后,他便上了榻,将她环在怀里。而本就受着伤,半夜没睡,又生了一场气,又喝了一碗带了安神药材的汤药的冯十一,窝在他怀里很快便入了眠。
而她身侧,一夜未眠的男人,此时却丝毫没有困意,紧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后,他闷笑了一声。
他娘子,还真的吃软不吃硬!
原以为,把事情全盘托出后,她少不得要勃然大怒。没成想,不过寥寥数语,她便消了气。
但她会如此,不是因为他多会哄人。也不是她性子变温和了,而是……她终究是对他心软了。
收回眼神,郁明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随即收紧臂膀将她抱得更紧,感受着她的柔软,闻着她身上的淡淡药香,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终于泛起困意,眼皮越来越沉,抱着她深深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