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牢笼她和妈妈像风和树的关系。
时瑜重新站在庄园的漆色雕花大门前,忽得想起昨天她送许怀洲离开时,他在她发间轻轻落下的那个吻。
她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仿佛那种温热的触感还在,终于鼓起勇气迈开腿走了进去。
或许是上午下了一场朦朦胧胧的雨,天空仿佛被洗涤过一般澄澈,云层稀薄,连往日里雾白色的光线也柔软,沿着线条流畅的枝干缝隙尽数落下,衬得这座欧式风格的庄园是冬日里独有的静谧与优雅。
正中心的喷泉已经停止了工作,被风吹得流动着的池水在光下泛着温和的波光,倒影出四周修剪整齐的花园和远处华丽的建筑轮廓。
时瑜走进客厅,突然发现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正在厨房忙碌着。
女人纤细的身材曲线整个儿都被不合身的围裙包裹住,柔顺的黑发也被随意挽起,张姨在一旁帮忙打下手,时不时制止对厨艺一窍不通的大小姐因某些生疏的操作伤到手。
有佣人端着盘子来来往往送东西,别墅里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时云意转过身,和站在不远处好奇往厨房张望的那道视线匆匆对上,总是精致优雅的面容这会反而多了些狼狈。
她愣了愣,素面朝天的脸上快速漫上一层很淡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道:“小瑜?你先坐一会,妈妈一会就来。”
菜肴陆续端上长桌,时云意又去二楼换衣服,等那道重新换了丝绸长裙打扮得体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旋转楼梯,她脸颊侧向一边,露出耳廓,脚下动作急促,手指还不忘绕在发间带着另一只耳环。
时云意随着女儿一起在餐厅坐下,终于得空喘了口气,又恢复了以往温柔的笑,柔声道:“妈妈第一次下厨,尝尝怎么样?”
时瑜拿起筷子看了一圈,才发现全是她爱吃的,在女孩微怔的目光中,时云意拢过耳畔垂下的发,微微晃动的眸光下嘴角边的笑容凝出几分羞涩:“妈妈……妈妈昨天特地和许律师打电话问了你喜欢吃什么。”
像是想到什么,她又忙补了句:“不过妈妈保证没说别的什么话,只是单纯问了问你的口味,妈妈想着他应该……应该比较了解你。”
时瑜夹了一筷子菜尝了尝,其实有点咸,她猜妈妈应该是盐加多了。
她咽下去,弯着唇笑了下:“很好吃,谢谢妈妈。”
“真的?看来妈妈还挺有天赋。”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女人瞬间松懈下来,笑容也更加真诚,她跟着女儿也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后才咀嚼了没几下,又忙抽了一张纸捂住嘴吐了出来,拧眉:“哎呀,怎么那么咸?”
她一道一道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千奇百怪,只得招手喊了佣人端走重新处理下。
厨房再次亮起光影,女人下垂的眼尾看着似乎有些失落,但她仍撑着嘴角边的笑容面对女儿,还不忘调侃自己:“妈妈还以为自己很有天赋呢。”
时云意顿了顿,那张优雅的面具仿佛裂了一条难以察觉的缝隙,她眼眶温热,声音也骤然低了几分:“小瑜,妈妈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时瑜轻声打断她:“没有,妈妈。”
女人垂下眸似乎想遮住眼底情绪,但微颤的声线里那点细微的哽咽还是撕开她的逞强:“妈妈仔细想过了,妈妈好像不太会当一个合格的妈妈。”
“一个合格的母亲怎么会害得女儿生病,妈妈问过院长朋友了,生那种病是不是很痛苦,”
她终于抬起颤动着的眼睫,那里漫出一片湿润的水光:“小瑜,是妈妈不够好,妈妈似乎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情,还要你一个人撑着。”
“妈妈,”时瑜终于将她心底的话说出口,“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她说:“我爱你,妈妈。”
时瑜扬出一个柔软的笑来,那双漂亮的杏眼因为落了点头顶上的灯光而显得愈发温柔,长睫自然弯翘着,笑容却隐隐有些悲伤:“小姨和我说了,关于你放弃设计师工作的原因。”
女人坐落在木椅里的身体骤然绷紧,表情也跟着恍然,声音干涩到许久才出声:“……她说了什么?”
那搭在桌子上的指骨一根根收紧,绷得凌厉苍白。
时瑜轻声说:“小姨说,如果是她坐在那辆车里,在出事的那一秒,她肯定也会像外婆一样护住你。”
时云意怔愣在原地。
她眼睛一眨,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女人流畅的脸部线条轻轻滚落,在光下泛起细腻莹润的光影。
二十年前,京城出过一场因司机疲惫驾驶而造成连环追尾的车祸,总共三死五伤,其中包括时伯聿的夫人,也就是时瑜的外婆。
因为女儿说想去公司看从欧洲才送来的那批欧泊,准备做一套首饰送给即将出生的小侄子,于是自幼宠爱女儿的时夫人带着大女儿和怀着孕在家闲不住想出去逛逛的儿媳一起出门。
只可惜天遭横祸,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乌云低垂紧压在地平线,急促的雨点似乎要将这座城市吞没,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司机才小心翼翼停在路边询问夫人要不要掉头回去,却在下一秒,尖锐又刺耳的摩擦声中,一辆大型运输车直直撞了过来。
时夫人当场死亡,被她紧紧护在怀里的女儿侥幸逃过一命,坐在副驾驶的苏氏严重大出血,全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撑到了送往医院时的最后一口气,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儿子的出世。
时屿安是早产儿,最初瘦弱到只能住在保温箱观察,一向不信神佛的时明礼走投无路到在祠堂跪了好久,祈求妻子唯一留下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所以后来才在夫妻二人皆是温柔儒雅的性子里将时屿安养出来一个矜傲恣意的少爷脾气。
幸存者综合征,二十出头的年纪的少女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在无数个被失眠和眼泪充斥的夜晚在想,如果不是自己任性想要出门,或许她不会失去妈妈,弟弟也不会失去恋人。
几乎她闭上眼,眼前就能重现那个喧嚣的雨夜,一向爱美的妈妈整张脸都被粘稠的血液覆盖,却抱她抱得很紧,在失去意识之前还在呢喃着说:“云意,宝贝,别害怕……”
是当时的穷小子林恒之无数次抱着卸去全部坚强伪装,哭得不成样子的大小姐安慰说,这些都不是她的错,他会永远陪着她。
那时候的林恒之对时云意来说,是大海里唯一一块支撑着她全部力气,不会下坠到冰冷的海水里的浮木,于是她匆匆结婚,放弃了夺走母亲性命的她曾经最爱的珠宝,和家里关系闹得僵硬,怎么也跨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回头。
她宁愿大家恨她,也不想看见大家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安慰她。
或许曾经的海誓山盟是真,但几年后的出轨背叛也是真,曾经最令林恒之心动的大小姐清冷优雅的性格,在他眼里变成了高傲和不可一世。
跪在时家祠堂三天三夜,向时老爷子发誓说这辈子都会对她好的穷小子,到功成名就后,为了所谓的男人面子,选择了一个最会哄他开心又体贴入微的女人。
这段大学
开始从初恋走到婚姻的感情四分五裂,而被束缚住手脚的大小姐却永远逃不出那个困住她的牢笼,于是她只能更加偏执地抓住自己唯一的女儿。
“妈妈,”
时瑜看向面前眼尾氤氲出红色的女人,灯光在她身上落下温柔细碎的剪影,很轻很轻的勾了个笑出来:“你先是时云意,才是我的妈妈。”
“你先是时家大小姐,才是林恒之的夫人。”
“外婆绝对不会怪你,外婆肯定很爱你,如果那天在车上是我和你,你也会把我紧紧护在怀里,你从来不是一个不合格的妈妈,你很爱我,就像我也爱妈妈一样。”
时云意颤着细长的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时瑜一直觉得她和妈妈之间像风和树的关系。
妈妈的痛苦带来一阵哗然的风,那道风穿堂而过,晃得整片树林沙沙做响,在她心里留下经久不息却忐忑难安的回响声。
妈妈的眼泪总是令她感到难过,颤动着的睫羽掩去女孩眸底即将涌出的泪意,那里亮晶晶一片,她的声音很轻:“外婆看见自己最爱的女儿因为她变成这样,她肯定会伤心的,我也会伤心的。”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那段感情也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男人违背了你们的诺言在先,外祖父和外婆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和精力培养,也不是要把自己优秀的女儿消磨在家庭和母亲的身份里。”
时瑜突然起身,餐厅内响起椅子在瓷砖上拖动过的声音撕开了安静的空气,也撕开了这段假意祥和的病态的感情。
她走上前,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妈妈,感受到怀里女人微颤的身体,时瑜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如果说那段不太美好的日子像厚重的雪一样压在我们身上,但是雪终究会有化掉的那天的。”
“妈妈,你不要再把自己束缚在过去了,我也不要再被你的眼泪困住了。”
时瑜哽咽着轻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妈妈,我爱你,请你摆脱那些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情往前走吧,我也要往前走了。”
餐厅内的动静引来了还在收拾东西的张姨,还以为是小小姐和大小姐吵了起来,她擦干净手匆匆走来,和转身向外走去的小小姐擦肩而过。
她惊呼:“小小姐?”
张姨茫然的再转过脸时,却看见她们总是端庄优雅的大小姐,一个人坐在摆着鲜花的长桌前,几乎泪流满面。
这条路时瑜走了很多年,但她从来没有觉得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那么长那么远,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像是在跑。
时瑜一口气穿过打理得整齐的欧式风格的花园,穿过那扇威严的漆色雕花大门,她也不知道自己沿着那条路走了多久,直到她终于回过神般在某处恍惚停下。
冬日的阳光吝啬又稀薄,穿过周围常春树静谧的树影,被分割成无数斑驳的光点落在地上,在柏油马路上留下或浓或淡的光影。
风裹挟着冷冬刺骨的寒意吹拂过,树叶发出轻盈的摩擦声,像极了她心里那片树林不停地摇曳着传来的声音。
时瑜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那么想许怀洲,她突然很想很想他。
清浅的光点停在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梢,女孩静站了两秒,两秒后摸向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像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般按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
在那道清润嗓音响起之前,时瑜哭着说:“许怀洲,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