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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人生选择的路口
    1984年,热夏酷暑。
    后勤农场。
    香栀撂下电话,兴奋地小脸通红:“考上啦!我儿子考上了!笔试和体能都是第一名,政审也通过啦!”
    周先生脚边有台电风扇,手里还拿着蒲扇,大茶缸里也不泡茶了,放着冰镇绿豆汤。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难掩高兴地说:“不愧是我大外孙!这些年,我就觉得他能出息!”
    艾四季跟王洋洋使了个眼色,王洋洋拿出包装好的派克钢笔和软羊皮笔记本送给香栀说:“科长,这是我们给佑儿的升学礼,千万要收下。”
    “谢谢你们啦,回头上我家吃饭去!”香栀乐呵呵地跟周先生说:“我得跟党大哥、党大姐说一声!下午给我请个假!”
    见她激动地不知好歹了,艾四季塞给她三轮车钥匙:“科长,外面太阳大,把草帽戴上!”
    “知道啦。”香栀急冲冲地蹬着三轮车往大门口去,正好见着佑儿路过岗亭。
    佑儿已经从实验高中知道被录取的消息了,他背着书包,里面装满了不可说的物品。
    “都买好了?”香栀见有巡逻队路过,她绕到三轮车里面坐,让佑儿蹬着三轮车往烈士碑去。
    佑儿这几年变化老大,身量直逼顾闻山,只是少年人体型跟成熟男人相比还差了点。每日跟着顾闻山出操训练,对于国防大学的体能复试他应对的很轻松。
    “买好了,真行吗?”佑儿轻松蹬着三轮车,最近天天出去打篮球,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
    香栀不以为然地说:“这么大的事,不得让你爸妈在下面请客吃饭啊?略略烧点纸钱聊表心意,不碍事。”
    佑儿的确很想跟亲生父母说一说,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这一路上,他承载着失而复得的希望,如今喜悦在胸膛翻滚,他当初做梦都不敢想象会有这么一天。
    三十八度的天,夏蝉乱叫两声,有气无力地躲到梧桐叶片下。
    烈士碑隔三差五有人扫墓,他们娘俩把三轮车停在家委会外面,贼头贼脑地提着书包往墓园里走。
    “你要是怕的话,我自己去也行。”佑儿看香栀左顾右盼,鬓角流着薄汗,担忧地说。
    香栀直言不讳地说:“我有什么好怕的?这里长眠的都是人民战士,为了人民付出了生命,用鲜血铸就成长城,我怎么会怕他们?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他们呢。在烈士陵园里我只会觉得安心。”
    佑儿失笑着说:“我说巡逻队。部队不允许牛鬼蛇神,大搞祭祀。”
    香栀咽口吐沫,摸摸小挎兜里的火柴盒说:“咱们小搞祭祀,偷偷搞,我不怕的。”
    佑儿见她贼眉鼠眼实在好笑,在前面带着她抄近路到了亲生父母墓碑前。
    香栀噗通一声跪在墓碑前,吓了佑儿一跳。她扯着佑儿的书包说:“快快快,倒出来。我刨个坑,在坑里烧。对了,让你给他们写信,你写了没有?送钱得有个收信人呀。”
    再说,他不得有许多心里话要跟他们说的,她在这里怕孩子不好意思张嘴。
    “写了,在这里。”佑儿被她闹得也紧张兮兮,他倒出黄表纸和金元宝,舔了舔嘴唇,看香栀变戏法似得从小挎兜里掏出一把小铲子,疯狂地刨着土壤。
    这些年农场活儿没白干,不等佑儿出手,香栀挖得小坑已经有模有样。
    她四下看了几眼,猫腰蹲在盆大的坑前说:“速速烧!没钱办喜事也太遭罪了,你全给烧了。”
    “好。”佑儿哭笑不得,这话说得像是他们在另一个空间真活着似得。心里那些杂念也烟消云散,速速燃起黄表纸,掏出信烧了起来:“爸妈,我考上国防大学了......”
    香栀小手合十,也嘟囔念叨了大半天。佑儿能茁壮成长到今天,她可要好好跟党大姐讨讨好。
    ......
    顾闻山在办公室也接到佑儿的好消息,石志兵开完会凑到他这边说话,没想到听到这么大的消息,顿时与有荣焉地说:“这孩子真要强啊,小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我记得,我还给他买过作业本呢,也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忘不了。这
    孩子记性好,不然也不能考这么好。“顾闻山唇角勾着笑意说:“你瞧你最近胖了有十来斤吧?一个孩子都能每天跟我出操锻炼,别人不好说你,我也得说说你,明天赶紧跟我一起出操。”
    “我能跟你比吗?我成天吃食堂都吃出高血压了。哪像你,家里有人管着,我都三十好几还没找到媳妇,我能赖谁去?”
    “赖你自己。”顾闻山起身穿戴军常服,戴上军帽:“我爱人肯定要庆祝,今天提前两小时下班,你帮我值班。”
    “得,你快去吧。”石志兵正要跟着出门,顾闻山办公室电话响了。
    顾闻山杵在门边扬扬下巴,石志兵认命地走过去接电话。随着对面说话,他脸上笑容越来越大,最后挂掉电话,一脸顽笑地说:“香栀同志和准国防大学生被巡逻队逮到了,需要家属认领。现在娘俩做检讨呢。”
    顾闻山一愣,脸上笑容差点挂不住了:“什么事?”
    石志兵低声说:“烧金元宝呢,小山似的被抓个现行。”
    顾闻山了然,失笑道:“我这就去。”
    巡逻队值班室,里间专门关押违法乱纪分子。
    香栀和顾党煦同志被分别关押,巡逻队要他们说谁是大搞牛鬼蛇神的主谋,主谋需要罚检讨两千字,还得家属认领,勒令闭门思过三日。
    顾党煦同志甘愿当主谋,不过不管是不是他,敬爱的顾师长都要出面领人。
    “我算协从,要写一千字检讨。”香栀眼巴巴瞅着站在门口高大的男人,扭捏地笑着说:“可我写不出来诶。”
    敬爱的顾师长跟小战士点点头,走到询问室关上了门。
    香栀乖乖递了钢笔,自然而然想要靠着他坐。
    走廊上忽然有谁咳嗽一声,香栀板板正正坐好,身上的骨头又长了回来。
    等到他们出来递交检讨书,小战士正要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数,他身后小排长踢了他后脚跟一下,拿过检讨书说:“报告顾师长,检讨书合格。”
    岂止是合格,他看到上面遒劲有力的字,跟顾师长一样,有着铮铮铁骨,他哪里敢说不合格。
    很快,佑儿也从隔壁出来,交上检讨书,听排长同志说:“因为这次情况特殊,不用闭门思过。下不为例。”
    “谢谢。”佑儿跟着顾闻山和香栀出来,抿着唇想笑不敢笑。
    吹了牛还被逮的香小花同志讪讪地扶着三轮车,告诉父子俩:“你俩上车我来骑,将功赎罪。”
    顾闻山倒没生气,看着小妻子羞臊的小脸,逗着说:“下次还烧吗?”
    小花妖抠着手指头,上面还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老实巴交地说:“我儿子要是考上研究生,我还得再来一趟。检讨书我会提前预备好,过来交了挨完批评我就走。”
    顾闻山乐不可支地说:“行,那你提前跟我说,省得我还以为真出了什么大事。”
    顾党煦考上国防大的消息不胫而走,香栀在洪金棒的饭店摆了几桌,请了亲朋好友。特意强调,不要红包不要礼,人来就行。
    转头到了八月底,香栀坐在客厅小马扎上,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说:“怎么不要我送呢?你小妹还想去看看国防大学什么样呢。”
    佑儿看着遍地的行装,母爱具现化,他蹲在地上一件件叠着衣服说:“妈,衣服不用带,我们会发学员服。”
    小花宝也抽抽搭搭地说:“哥哥,你要记得想我呀,我现在心口已经开始想你啦。要不然你带我去吧,咱们上爷爷奶奶家住几天呗。”
    香栀戳破她的小心思:“一年二班顾朝阳小同学,咱们说好上小学就要老老实实不要到处跑,等你放假你哥哥就回来了。”
    小花宝撅着小嘴,已经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噢,那我不带小裙子啦,哥哥的衣服你别装啦,爸爸不是说了嘛,哥哥从背心裤衩到外衣外套学校都给发了嘛?”
    “那平时出门也能穿穿,总不能一件不带,是吧?”香栀问。
    佑儿不好让香栀失望,蹲在她面前挑了几件T恤说:“你跟爸给我不少生活费,我就带这些过去,要是不够穿我买新的。”
    本来学校不光免除学费、伙食费和住宿费,还会发一笔津贴,佑儿是不缺钱的。可天下父母心,香栀死活给他带了个存折过去,还塞了二百元大团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着急用钱,汇款都来不及。”香栀拍拍变宽许多的肩膀,依依不舍地说:“记得先去看看爷爷奶奶,他们想你呢。还说要带你去吃烤鸭,你在家住一晚上再去学校啊。”
    “我记住了。”佑儿没让香栀和顾闻山送他去学校,选择自己坐火车北上。幸好有往京市去的军官可以陪同,不然香栀真不放心他独自出远门。
    顾闻山反而赞成他这样做,还是自己十六岁就天南海北的跑,二十岁已经在莫斯科红场啃红肠了。
    第二天,佑儿在父母小妹,还有沈夏荷一大家子的陪同下,登上火车离开。
    “你们回去吧!寒假我就回来!”
    香栀和小花宝俩人比着抹眼泪,她高声说:“有事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记得找爷爷奶奶!别被人欺负了!”
    站台上他们越来越远,佑儿鼻梁发酸,小老爷们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香栀回到家,看着佑儿屋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心里很惆怅。
    顾闻山给她切了水果,喂到嘴边哄着小妻子:“别难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香栀嘟囔着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妈妈,这是什么呀?”小花宝看到哥哥书桌上压着一封信,她平时不乱动哥哥的东西,背着小手眼巴巴问。
    香栀走过去,拿起信封看到上面收信人是她,而写信人标注大名——顾党煦。
    原来佑儿不光给亲爸妈写了信,也给他们写了封信。
    香栀抱着小花宝拆开信,一字一句念着她听。小花宝乖乖给妈妈擦拭眼泪:“妈妈呀,哥哥又不是不回来,你不要掉金豆豆啦。爸爸,你快来亲亲妈妈呀!”
    “嗯,不掉。”香栀深深吁了口气,将信纸捂在胸口感动不已。
    顾闻山搂着香栀亲了亲额头,也把信看了一遍,颔首笑道:“这孩子也太能煽情了。”
    香栀昂头看着顾闻山的脸色,见他的确比平时柔和许多,伸手摸摸他的脸颊说:“其实你也舍不得是吧?”
    顾闻山笑了笑:“舍不得也得走,雏鹰总要学会展翅高飞。”
    一连几天,香栀才渐渐习惯没有佑儿的生活。
    到了九月一日,顾朝阳小同学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迈进心连心小学的校堂里。
    郭观宇郭校长站在小学门口迎新,跟香栀和顾闻山俩人说了几句,又去迎接别的家长和同学们。
    小花宝非常适应集体生活,坐在第一排小手交叠在课桌上认真听老师开班会。
    香栀和顾闻山跟其他家长们一样,守在窗户外面看了会儿才走。
    “还是祖国的水土好啊。”香栀和顾闻山溜达达往家走,还不忘在背后蛐蛐郭观宇。
    顾闻山也没料到郭观宇回国短短几年能发福成那样。
    明明高举着风流才子的标签,结果越发的踏实可靠了。目测能比三四年前胖出一个郭观宇出来。
    郭观宇去年找了位市教育局的副主任,结婚时请了香栀和顾闻山过去。夫妻俩一门心思搞教育,倒是相配。
    回到家,香栀用小网兜开始装小礼物。
    周先生、艾四季、王洋洋还有关系好的农工黄叔等人都有份儿。
    顾闻山送她去的农场,随便把她杂七杂八的东西拉回家。
    艾四季没想到小周科长真离职了,泪流满面地说:“不是说可以在职读书吗?让部队办个停薪留职,念完书你再回来不也行吗?”
    香栀给哭的忘我的王洋洋塞了离别小礼物,温柔笑着说:“我也想努力冲刺一把,在职总归好,但难免止步不前。人生海海,还有好多我没有感受过。正好借着念高中的机会,认认真真感受读书的乐趣,感受不同人的生活态
    度。”
    她抱了抱王洋洋,替她擦掉眼泪说:“而且我周围的人都在进步,我也希望自己进步。知识时代,召唤着我们不断前行,我不想就此停下脚步。这边所有事情都上了正轨,我也放心去学习。我还想考大学呢,你们都体会过的象牙塔,我也想体会。”
    许苏从前各种瞧不起她初中学历,那时候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瞧不起的。大家普遍都是小学学历,初中已经不错了。
    后来看到尤秀、佑儿都去了向往的象牙塔,小学渣也动心了。犹豫许久,与顾闻山商量过,顾闻山大力支持和怂恿下,香栀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真决定了?”周先生依旧抱着大茶缸,严肃地说:“辞职以后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决定啦。”香栀把包递给门口的顾闻山,冲他笑了笑,转头跟周先生和她们说:“这些年多谢照顾,小周科长换个活法去,你们也要开心幸福呀!”
    “科长,你记得有空常回来看看。”艾四季哭腔道:“我真离不开你。”
    “会的会的,我又没搬家,得了空还会过来参加农场活动,记得给我走个后门,让我多去看看大黄啊。”
    香栀摆着小手,痛快告别。
    顾闻山单手拎着她的大包小卷,另一只手挨着她,按照步伐摆动。
    “科长跟顾师长感情真好啊,这些年就没听说红过脸。”王洋洋羡慕地说:“我要是能有这样的神仙眷侣...”
    “你不有了吗?”艾四季说:“顾师长也不是一步登天,还不是自己挣来的。你对象以后要是能调到114来,你们好好相处,以后也会有人羡慕你们的。”
    王洋洋向往地说:“要是真能这样可就太好了,再生一儿一女。儿子上国防大学,女儿当大明星,真好!”
    艾四季拍拍她的脑袋瓜,疑惑地跟周先生说:“这个瓜儿是不是还没熟?怎么觉得里头全是水啊?”
    周先生和蔼地笑着说:“我看也没大熟。”
    香栀和顾闻山走到人少的地方,她偷偷伸出小手勾了勾顾闻山的手指头。顾闻山侧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小脸上狡黠笑着,大手紧握了小手一下,捏了捏掌心随即分开。
    “会觉得失落吗?”
    “不会,我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香栀边走边说:“我希望成为更好的自己。再说,我要读也是读农学院,就在咱们市里,我就是只小家雀,飞来飞去,离不开你也离不开家。”
    “只要你想飞,我就会托着你。”顾闻山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活的开心,为自己而活。”
    对面迎来几位军官,跟顾闻山敬礼后,又跟香栀问好。待他们走后,香栀又不老实走路,要么贴着顾闻山的胳膊,要么蹭蹭手背。
    回到家,香栀下礼拜就要去高中报道。可惜这次没有沈夏荷陪同,她的高中生活要独自完成。
    她去的高中并不远,心连心初中毕业生对口高中,她初二成绩合格,参加招生考试后顺利进到这所普高。
    即便只是普高,香栀已经很满意了。
    她以为自己会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后来发现同班还有两位老夫妻,看样子跟周先生岁数差不多。都是为了圆梦。
    还有四五位年过三十的大哥大姐,学习起来比青春期的小同学还努力,希望能用知识的力量改变后半生的命运。
    香栀穿着跟地里青蛙一个色的运动校服,脚上踩着横带白布鞋,背着双肩书包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学。
    晚上还能跟顾朝阳小朋友一起生无可恋地写作业。
    不上高中不知道,学习压力跟小初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普高为什么还要分快慢班?快慢班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分超快火箭班?进了那个班真能造火箭不成?”香栀同学坐在教室里,算着这次月考的分数,跟同桌佟大姐发牢骚。
    她课桌里还有王洋洋塞给她的铁皮柿子,是114农产自己种出来的。她掏出一个塞给佟大姐,留着课间吃。
    佟大姐沮丧地说:“这可怎么办啊,我觉得还没有上次考得好,我这次完蛋了。”
    香栀心里窃喜,自己考砸最要命,一起考砸快乐加倍:“没事的,我不也没考好嘛。大不了回家补补课,咱们一起努力。”
    佟大姐无可奈何地说:“我是年纪大,脑子不好使了,远不如你机灵。咱们二班算是快班,我已经拼尽全力留在这里了。听说普通班升学率很低,我做梦都想上大学,我可不能去普通班。”
    香栀听她这样说,又塞了三四个铁皮柿子给她:“咱们都一样,我不也没考好吗,这次估计要掉名次了。哎,大不了咱们一起去普通班继续当同桌。你别太发愁啊,这小柿子可好吃了,特别有柿子味儿,我们部队新种的,就产了一丁点呢。你吃点,吃完心情就好了。”
    他们高一二班班主任是个不久前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本科生,班主任二十出头的男同志,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挺好相处,但板起脸还蛮唬人的。
    班会上,班主任念总分排名,全班三十人,香栀还在第十七名,并没有掉名次,她心虚地看了眼佟大姐。
    佟大姐扭过头不看她!
    班主任继续念,念到佟大姐。佟大姐上回是十八名,这次口口声声没考好,结果是第十名!!
    这场月考进步之星就是她!
    这还叫没考好?!
    香栀默默弯下腰,一个两个从佟大姐课桌里往回掏铁皮柿子。
    “......”这人怎么这样。
    佟大姐默默伸出手阻挡,被小手拍掉。
    佟大姐唇角抽搐:“能留一个吗?我今年还没吃上呢。”
    香栀垮着小脸:“叛徒!今年你注定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