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活着
那土坯房里面比外面看着还破。
一脚踏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汗臭和某种说不出的酸腐气差点把李想熏个跟头。屋里没有窗,黑黢黢的,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黑的干草,就算是床了。几十个人挤进来,连转身都困难。
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绝望像实质的粘稠物,糊在每个人身上。
李想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肩头的伤口一碰就疼得他倒吸凉气。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仅存的体力。
赵大在他旁边坐下,壮硕的身体占了不少地方,他闷声道:
这鬼地方,比县衙大牢还不如。
至少大牢里冻不死。李想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牙齿都在打颤。
也不知道那口吃的,啥时候能送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刚才那个缺了根手指的老兵张骏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破旧的木桶,里面冒着一点微弱的热气。
他身后跟着个瘦小的少年兵,抱着摞破碗。
开饭。
张骏把木桶往地中间一放,言简意赅。
人群骚动了一下,几十双眼睛瞬间绿油油地盯住了那个木桶。但没人敢乱动,都看着张骏。
少年兵开始发碗,说是碗,其实就是些有缺口的陶钵。
每人一碗,不准抢。抢就没得吃。张骏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轮到李想,他接过陶钵,看了一眼。里面是小半碗浑浊不堪、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水,底下沉着些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碎末。一股难以形容的馊味直冲脑门。
这就是,吃的?
他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囚徒忍不住低声抱怨:
这,这怎么吃啊?猪食都不如,
啪!
话还没说完,张骏反手一巴掌就扇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爱吃不吃。饿死算求。
那囚徒被打懵了,捂着头不敢再吱声。
张骏浑浊的眼睛扫过所有人:
嫌差?告诉你们,就这,还是从守城弟兄们牙缝里省出来的。边关就这规矩,有力气,自己去找食。没力气,就饿着等死。
李想没说话,默默端起碗。馊味刺鼻,但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
粥水冰凉,划过喉咙带着一股涩味,胃里稍微有了点垫底的东西,但饥饿感反而更强烈了。
赵大也是一口闷了,抹了把嘴,骂道:
真他娘的不是人吃的东西!
张骏没理他,看着李想空了的碗,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收了碗,都老实待着。晚上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准出来!否则,死了别怪没人收尸。
说完,他拎起空桶,带着少年兵又走了。
屋里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屋里冷得像冰窖,人们挤在一起取暖,瑟瑟发抖。
李想伤口疼,又冷又饿,根本睡不着。他听着身边人粗重的呼吸和梦呓,心里一片茫然。
突然!
呜——呜——呜——
城头上,一种沉闷而凄厉的号角声猛地划破了夜的寂静!
敌袭!敌袭!胡虏来了!上墙!快上墙!
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声,城墙上的火把被纷纷点燃,光影乱晃。
屋里的人瞬间都被惊醒了,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
胡人!胡人打来了!
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
跑吧!快跑啊!
有人吓得哭喊起来,下意识就想往门口挤。
都别动!
李想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想死吗?!没听见那老兵说晚上不准出去?!外面现在乱成一团,我们什么都没穿,跑出去就是活靶子!守军杀红眼,认得你是自己人还是胡人内应?!
他想起张骏那句“死了白死”,心头寒意更盛。
赵大也反应过来,一把将挤到门口的人拽了回来,低吼道:
听他的!都蹲下!别出声!
众人被镇住,瑟缩着挤回角落,恐惧地听着外面的喊杀声、箭矢破空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们的身体剧烈地抖一下。
李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紧紧靠着墙壁,感觉冰冷的土墙都在微微震动。
这就是边关?第一天晚上就来得这么刺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厮杀声和警报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呼喊和伤者的**。
危机似乎过去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瘫软在地,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天亮后,张骏又来了,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疲惫,皮甲上还沾着几点暗红色的血迹。
他扫了一眼屋里惊魂未定的众人,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还行,没吓死几个。也没乱跑作死。
他走到李想面前,踢了踢他的脚。
你,小子,还有点脑子。叫什么?
李想。
嗯。张骏点点头,没再多问,反而说了一句:
想在这鬼地方多活两天,光有脑子不够。
他转身往外走。
能动的,都跟我出来。
李想和赵大对视一眼,挣扎着爬起来,跟着走出去。还有几个稍微胆大点的,也跟了出来。
外面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和散落的箭矢。守城的士兵正在清理,人人脸上都带着麻木和后怕。
张骏带着他们走到一段相对安静的城墙根下。
都听着,张骏开口,这就是边关。胡虏的马快,刀利,说来就来。刚才只是小股游骑摸过来试探,大的,还在后头。
他指着地上的箭矢。
听见响动,第一件事不是抬头看,是找掩体!墙垛、女墙后面,或者干脆趴下!流矢不长眼!
又指着城墙外侧。
胡虏喜欢夜里用挠钩攀城,声音小。耳朵放灵光点!听到窸窸窣窣的怪响,立刻喊人,往下面扔石头砸!
还有,张骏压低声音,看着他们,别相信任何从北边来的‘自己人’。尤其是穿着汉军衣服的。胡虏狡猾,经常伪装。确认不了,宁杀错,不放过!这是血换来的教训。
他说的很慢,很平淡,但每一句都透着残酷和真实。
李想认真地听着,努力把这些保命的要点记在心里。这是真正的生存经验,比什么都宝贵。
赵大忍不住问:
老兵,你们,经常这么打?
张骏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这地方,就是绞肉场。每年都得死上几茬人。习惯就好。
习惯,死亡?李想感到一股寒意。
张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指了指城外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枯草甸。
看到那片草没有?明天开始,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去割草,一队去捡马粪。草晒干了铺床,能暖和点。马粪晒干了能烧,不然冬天一来,全都得冻成冰坨子。
这是,给我们派活了?
李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不仅仅是干活,更是让他们开始融入这里,自己想办法改善一点生存环境。
他看着张骏那张麻木疲惫的脸,忽然觉得,这个老兵心里,或许并不像表面那么冰冷。
都听明白了?张骏问。
明白了。这次回应的人多了几个,声音里少了些绝望,多了点别的。
张骏摆摆手。
行了,今天先这样。李想,你伤没好利索,先去帮着照看昨晚受伤的弟兄。在那边棚子里。
他指了个方向。
李想一怔,点点头。
好。
他转身朝那个低矮的草棚走去。刚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棚子里躺着七八个伤兵,有的断了手脚,有的身上插着箭矢还没拔,**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忙得团团转,显然是这里的郎中,但手段粗糙,条件极其简陋。
看到李想进来,那老者头也不抬。
新来的?正好!过来搭把手!按住他!
李想赶紧过去,按住一个腹部受伤、正在剧烈挣扎的年轻士兵。
那士兵疼得面目扭曲,嘶吼着。
老者拿着一把看起来都没彻底消毒的匕首,正要动手剜掉伤口周围的烂肉。
李想看着那肮脏的环境,士兵身上感染的伤口,还有老者那完全不讲卫生的手法,现代医学常识让他头皮发麻。
这样不行!会感染的!他脱口而出。
老者动作一顿,不耐烦地瞪他。
哪来的小子?叽叽歪歪!不剜掉烂肉,死得更快!感染?啥叫感染?
就是,就是伤口发脓腐烂!用了不干净的东西,会让小伤口变大伤,会死人的!李想急道。
他想起最基础的清创知识。
老丈,动手前,刀子最好用火烤一下!还有,洗伤口的水,能不能想办法烧开晾凉了再用?布条也最好用开水煮过,
老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火烧?水煮?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柴火不要钱?水不要人挑?有那功夫,人都死透了!边关就这条件!能活下来的,都是命硬的!
滚开!别在这碍事!
李想被粗暴地推开,看着老者继续那原始而血腥的操作,心里堵得难受。
他知道老者说的是实话,边关物资匮乏到极致。但他更知道,很多伤亡,本可以避免。
他默默地退到一边,帮着递东西,照顾那些暂时处理完伤口的士兵。
看着那些因简陋医疗条件而痛苦不堪甚至可能死去的年轻面孔,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光活着不够。
要活下去,还得想办法让更多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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