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163邻里关心心想事成阳永康决断
第164章 163.邻里关心.心想事成.阳永康决断
石库门的天井里,空气凝滞。
五月的晚风本该带着暖意,此刻却吹不散弥漫在邻里间的沉重。昏黄的路灯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勉强照亮几张心事重重的脸。
陈阿婆坐在她那张磨得油亮的藤椅上,裹了件洗得发白的薄夹袄,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眼神定定地望着弄堂口的方向。
三层阁的何彩云难得没穿那身显眼的新外套,换了件半旧的藏蓝罩衫,和同样沉默的丈夫赵铁民站在公用自来水龙头边,两人挨得很近,却没什么交流。
冯师母低垂着眼,在水龙头下慢吞吞地冲洗一把蔫了的青菜,水声哗啦,衬得四周更静。
新搬来的小周夫妻缩在楼梯的阴影里,小声说着什么,眼神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平时最是咋呼的李桂花早就没了踪影,听到妹夫王建军出事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抱着儿子壮壮赶去了医院。只留下壮壮午睡时用的小枕头,孤零零地搁在陈阿婆脚边的小板凳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天还没擦黑,就已经传遍了这方石库门和附近蜿蜒的弄堂。
先是三层阁的赵铁民,在东方机械厂保卫科听到风声,下班后,脸色煞白地跑回来,在自家狭小的灶间门口跟何彩云低声嘀咕,何彩云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菜篮子。
接着是陈家陈阿婆的儿子陈乐安,他也是东方厂的工人,下工回来,眼圈还是红的,闷着头钻进家门。陈阿婆追问了几句,出来时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倚着门框,半天没挪步。
王建军,阳家的大女婿,在东方机械厂三车间,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学徒工操作失误崩飞的铸铁毛坯件砸中了后脑,当场人就没了。
这个消息像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石库门这方小小的水潭。
阳家的日子刚刚才看到点亮色,香兰刚出月子,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小儿子,红红才三岁,这转眼间,天就塌了。
“作孽啊……”陈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向黑黢黢的弄堂深处,“香兰这丫头,命怎么这么苦……”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飘散。
何彩云撇了撇嘴,想说什么,瞥见丈夫赵铁民警告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拢了拢头发,声音刻意放得平和:“谁能想到呢?建军那么老实能干一个人……厂里那些学徒工,真该好好管管!”
冯师母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听老陈说,场面惨得很。建军的后脑勺上都是血,人当场就……”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拿起洗好的菜默默走回自家灶间,脚步拖沓。
小周媳妇怯生生地问:“那……阳家姆妈他们,现在都在医院?”
“可不都在医院守着!”陈阿婆接口,语气沉重,“秀英肯定哭得死去活来,永康那老古板,心里肯定也装不下。光明和他哥辉子……唉!李桂花下午接了信儿,抱着壮壮就跑去了,饭都没顾上做。”她说着,目光又瞟向那个孤零零的小枕头。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弄堂深处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隐隐传来样板戏高亢的唱腔,在这沉重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亮爬得老高,清冷的光洒在天井的青石板上。
天井里等候的人,脚都站麻了,却没人提出回家。
大家心里都揣着事,阳家这一关太难熬了,此刻的等候,是邻里间一种无声的支撑,也是一种对厄运降临后本能的不安观望。
夜露悄悄浸润了石板,带来一丝凉意。
快十点钟,弄堂口终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自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昏暗中,几个人影慢慢走近。
打头的是阳永康,他推着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腰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但步履沉重,像背负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踏得格外用力。
他身旁的张秀英,几乎是被大儿子阳光辉半搀半架着在走,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李桂花抱着睡着的壮壮,跟在一旁,不时地伸手扶上一把张秀英的手臂。
张秀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噎,即使隔着距离,也能看到她红肿得像桃子般的双眼。
月光下,她的脸一片惨白。
阳光辉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是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强行支撑的麻木。
阳光明推着另一辆自行车,走在最后,脚步同样沉缓,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
看到凄惨惨的一家人,天井里原本低低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
邻居们自动让开一条窄窄的路,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真切的哀伤,有物伤其类的唏嘘,也有小心翼翼的探询和难以言说的同情。
陈阿婆颤巍巍地站起身,第一个迎了上去,布满皱纹的手一把抓住张秀英冰凉的手腕:“秀英啊……秀英……苦了你了……”话没说完,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眼泪在深陷的眼窝里打转。
张秀英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些神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阿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眼泪又汹涌地滚落下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婆……”阳光辉嗓子哑得厉害,替母亲应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后的干涩。
冯师母也走过来,默默扶住了张秀英的另一边胳膊,低声道:“走累了吧?先坐下歇歇。”她的眼神扫过张秀英憔悴不堪、毫无血色的脸,满是担忧。
何彩云往前凑了半步,脸上堆起沉痛的表情:“张阿姨,您千万保重身体啊!香兰……香兰怎么样?还有两个孩子,可都指望着您呢!”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但眼神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未完全掩藏住。
赵铁民站在何彩云身后,闷声道:“张阿姨,节哀。厂里……厂里肯定会给个说法的。”他这话说得实在,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白。
小周夫妻也怯怯地说了句:“阳伯伯,张阿姨,节哀顺变。”声音不大,在寂静中却显得清晰。
阳永康把自行车靠在斑驳的墙边,对着众人,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算是回应了大家的关切。
那张刻板的脸庞在路灯下显得灰败而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躯壳。
“谢谢大家……都……都费心了……”张秀英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香兰那边……她婆婆也倒下了……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她说不下去,又捂着脸呜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
陈阿婆用力拍着张秀英的背:“哭吧,哭出来好受点。可也得顾着点自个儿的身子骨,香兰和孩子们还指着你呢!”
她转头看向阳永康,声音提高了些,“永康,你们也累了一天了,赶紧扶秀英上去歇着。有啥事,明天再说。”
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地跟着劝慰。
“是啊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紧!”
“张阿姨,您可千万不能垮了,香兰那边还得靠您撑着呢!”
“对对,孩子还那么小……”
“有啥要帮忙的,跑腿的,买东西的,张阿姨您尽管开口!”
面对邻居们热切的询问和表态,阳永康终于抬了抬眼皮,那目光依旧没什么神采,像蒙了一层灰。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麻木和疏离:
“谢谢……谢谢大家。厂里……那边有厂里的人在操持。后事……有王家……有厂里……暂时,没啥要麻烦大家的。”
他的拒绝很委婉,但意思明确。葬礼是王家为主,厂里也派了治丧小组,阳家作为儿媳妇的娘家,更多是情感上的支撑,具体的杂务确实插不上太多手。
陈阿婆叹了口气,理解地点点头。她看到张秀英那副随时会晕倒的样子,心里揪得慌,连忙催促道:
“行了行了,心意都到了。秀英这脸色太难看了,赶紧的,光辉、明明,快扶你姆妈上楼!永康,你也快上去歇着!明天事儿还多着呢!”
冯师母也轻声劝:“上去吧,喝口热水定定神,灶间炉子上温着水。”
张秀英确实到了极限,巨大的悲痛和一天的奔波煎熬,让她整个人虚脱了,全靠儿子和冯师母架着才能站稳。
她无力地朝邻居们点点头,算是告别。
阳光辉和阳光明架着母亲,阳永康沉默地跟在后面,一家三口步履沉重地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身影消失在二楼前楼那扇油漆剥落的门后。
邻居们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在天井里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更低,才各自带着沉重的心情散去。
天井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照着青石板,还有陈阿婆脚下那个孤零零的小枕头。
这一夜,石库门里格外安静。只有偶尔从二楼前楼传来张秀英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受伤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穿透薄薄的板壁,钻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弄堂深处的样板戏不知何时也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绝望的悲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石库门就苏醒了。
阳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阳永康、张秀英、阳光明、阳光辉和李桂花,陆续走了出来。
张秀英的眼睛肿得更厉害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脸色蜡黄,像蒙了一层灰,但强撑着精神,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
李桂花怀里抱着还在打哈欠的壮壮,孩子懵懂地揉着眼睛。
陈阿婆起得更早,已经等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壮壮给我吧,放心去。我在家给他弄点吃的,陪他玩。”她接过壮壮,熟练地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张秀英感激地看着陈阿婆,想说什么,又被涌上的泪水哽住,只哑着嗓子说了句:“阿婆,辛苦你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快去吧,别耽误了。家里有我呢。”陈阿婆摆摆手,抱着壮壮转身进了屋,轻轻关上了门。
一家人匆匆离开石库门,汇入了清晨赶着上班的人流。
阳光明没有跟着一起去大姐家,他在岔道口就拐向了红星国棉厂的方向,他需要先去厂里给母亲和自己请假。
红星国棉厂厂部大楼,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亮了略显陈旧的走廊。
阳光明敲开了赵国栋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赵国栋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坐在办公桌后,看到阳光明推门进来,脸上立刻露出深切的同情和凝重。
他没等阳光明开口,便站起身,绕过堆着文件的办公桌,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
“光明,节哀顺变!家里的事是大事,我都知道了。假条不用写了,安心去处理你姐夫的后事,厂里的事暂时不用操心。给你两天假,够不够?”
他说话干脆利落,带着老领导的关切。
阳光明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一片青黑,但眼神还算清明。
他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赵书记。两天……应该够了。厂里的事……”
“厂里的事有其他人顶着,你尽管放心。”
赵国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话里却都是关心,“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坎,厂里就是你的后盾。需要什么帮助,随时跟我说。代我向你的家人表示慰问。”
“谢谢书记关心。”
阳光明再次道谢,没有多余的客套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赵国栋的爽快和体恤,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走廊里,早起的广播体操音乐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日常生活的节奏感,与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当他赶到王家所在的石库门时,已近上午九点。
眼前的景象比昨晚自己家的天井,还要更加拥挤和压抑。
小小的天井里挤满了人。
有穿着东方机械厂深蓝色工装的工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哀戚;
有王家的远亲近邻,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中年妇女,或坐或站,抹着眼泪;
还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街道干部模样的人,正和王家一个主事的长辈在角落低声说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恸、压抑,还有劣质香烟和线香混合的味道。
屋子里更是人满为患。
低矮的堂屋设了个简单的灵堂,王建军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镜框上披着黑纱。
照片上的他憨厚地笑着,眼神朴实,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
照片前点着几支白蜡烛,香炉里插着几柱香,青烟袅袅升起。
王建军的母亲王氏靠坐在里屋的床上,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目光呆滞地望着虚空,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几个女眷围着她,不停地劝慰、递水,但收效甚微。
阳香兰坐在外屋靠墙的一张旧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才满月、裹在襁褓里的小儿子。
三岁的女儿红红怯生生地依偎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爸爸的照片为什么挂在那里。
香兰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
张秀英和李桂花一左一右守着她。
张秀英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李桂花则时不时低声哄着红红,递给她一小块饼干。
阳永康和阳光辉站在屋子角落,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脸色同样凝重疲惫,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他们看到阳光明挤进来,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眼神示意他过去。
在这个以王家为主场的治丧场面里,阳家父子三人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背景,一种对香兰无声的支持力量。
具体的事务,无论是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还是准备丧葬用品、登记人情簿,都有王家本家和厂里派来帮忙的工人、工会干部在忙碌,确实插不上手。
阳光明默默地站到父亲和大哥身边,低声问:“厂里……还没来人?”他的目光扫过拥挤的屋子。
阳永康摇摇头,吸了一口烟,声音沙哑:“说好九点,还没到。”
他看了一眼灵堂上儿子那凝固的笑容,眼神痛楚地闭了闭,将烟头在旁边的搪瓷缸里摁灭。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香烟味、汗味、线香味混合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十点多,天井里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有人喊了一声:“厂里领导来了!”
只见马向文副厂长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神情肃穆。
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戴着眼镜的工会领导、三车间的王主任、一脸严肃的安全科孙科长,还有一个人的出现让阳光明目光微微一凝——人事科科长唐建宏。
他们穿过天井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进堂屋。屋内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马向文先是走到灵堂前,对着王建军的遗像,深深地、极其标准地鞠了三个躬。
他身后的厂干部也跟着鞠躬。
随后,马向文转向王建军的父亲王师傅和里屋的方向,声音沉重而清晰地表达了厂党委、厂委会对王建军同志因公牺牲的沉痛哀悼,以及对家属的深切慰问。
工会领导也代表工会表达了关怀,说了一些套话。
例行公事的慰问结束后,马向文环视了一下屋内,目光在阳家父子和王师傅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然后说道:
“王师傅,阳师傅,关于王建军同志的身后抚恤事宜,厂里经过初步研究,有了一个方案。
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详细跟几位家属代表沟通一下?”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态度是明确的。
王师傅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点点头。他看了一眼里屋精神崩溃的妻子和失魂落魄的儿媳,明白她们无力参与。
阳永康也沉声道:“好。”
最终,王师傅、阳永康、阳光明、阳光辉,加上厂里的马向文、工会领导、王主任、孙科长和唐建宏,一行人转移到王家旁边一间暂时腾空的小房间里。
房间狭小,只摆着一张旧桌子和几条板凳。
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马向文作为主谈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沉稳而带着官方的郑重:
“首先,王建军同志的后事,厂里治丧小组会全力负责到底。
丧葬费、追悼会等所有费用,全部由厂里承担。
家属这边,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厂里会尽量满足。”
他看向王师傅,目光带着征询。
王师傅疲惫地摇摇头,声音带着哽咽:“按……按厂里的规矩办就好。让建军……走得体面点。”他搓着粗糙的手掌。
马向文点点头,翻开手边的一个牛皮纸文件夹:“第二,是关于一次性抚恤金。
王建军同志被认定为‘因公牺牲’,这是厂委会慎重研究后一致通过的定性。”
他重点强调了“一致通过”四个字,继续说道:
“按照国家和厂里的相关规定,因公牺牲职工的一次性抚恤金,标准是本人十八个月的基本工资总和。
王建军同志的基本工资是每月四十二块五毛,所以抚恤金总额就是四十二块五乘以十八个月,也就是七百六十五块整。”
他报出了一个具体而清晰的数字。这个数额符合政策,在眼下这个年代,不算低。
王师傅和阳永康都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异议。
阳光明对这个标准,心里有数,也知道这是政策框架内的顶格,同样没有出声。
房间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第三项。”
马向文继续道,语气放缓了一些,“是供养直系亲属的定期抚恤金。这是长期的抚恤,按月发放。”
他详细解释了政策:供养对象必须是无劳动能力、无收入来源,主要依靠死者生前供养的直系亲属,包括父母、配偶、未成年子女。发放标准通常是逝者工资的一定比例。
“我们核实了情况。王师傅和王师母,不符合规定标准。
王师傅还在工作,有收入;王师母有劳动能力,也有王师傅这一份收入来源,同样不符合标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表述得清晰客观。
“所以,符合条件的,是王建军同志的未成年子女——女儿王红红,三岁;儿子刚满月。
两个孩子,都符合条件。
因此,厂里决定,每月发放给这两个孩子,其父王建军同志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四十,作为他们二人的生活费,直到他们成年或不再符合供养条件为止。
这样算下来,两个孩子在成年之前,两个人加起来,每月都能领取到十七元的抚恤金。”
他再次报出了一个具体的金额,十七元不是一个小数字,最重要的是每月都有。
这笔长期的生活费,对失去顶梁柱的王家,尤其是对拉扯两个年幼孩子的阳香兰来说,是未来生存的关键保障。
王师傅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他嘴唇哆嗦着,连说了几个“好”。
阳永康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明暗自松了口气,这同样是在政策框架内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马向文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家属,最后落在了阳光明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深意,然后才郑重地开口:
“最后一项,是关于工作顶替名额的问题。”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抽紧。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是抚恤中最关键、也是家属最关心的一项。有了工作,香兰和孩子们未来的生计才算真正有了着落。
“厂里按规定,会给出一个王建军同志的顶替名额。”
马向文的声音清晰有力,“经过研究,并充分考虑到王建军同志家庭的实际情况——妻子阳香兰同志年轻,需要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尤其是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厂里建议,也倾向于由阳香兰同志来接替这个名额,进入东方机械厂工作。”
王师傅和阳永康都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而且。”
马向文加重了语气,“考虑到阳香兰同志的特殊情况,厂里承诺,不会安排她下车间从事重体力劳动。
会尽量给她安排一个相对轻松、稳定的岗位。比如,后勤、库管,或者……”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厂托儿所的保育员岗位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具体岗位,还需要相关科室根据实际情况尽快协调落实。”
这无疑是巨大的惊喜!
不下车间,安排轻松岗位!
这完全超出了王师傅最初的预期。
王师傅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手指微微颤抖:“谢……谢谢厂里!谢谢领导!这……这太好了!香兰她……她……”
他的心情太过激动,眼泪差点又要涌出来。
阳光辉也忍不住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然而,更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惊喜还在后面。
马向文微微侧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唐建宏。
唐建宏会意,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又带着人情味的复杂表情,接口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向家属说明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磁石一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角落里的孙科长都抬起了头。
“事故的直接责任人,学徒工李二柱,在事故发生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深感愧疚。
在保卫科接受调查期间,他多次表达了痛悔之情,并主动提出,愿意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的过错,求得家属的谅解。”
唐建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王师傅和阳家父子。
“李二柱表示,他深知自己的过失给王家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和巨大的痛苦。
他本人愿意把他现有的这个正式工名额,作为赔偿,自愿转让给王家。
这是他个人表达歉意和悔过的一种方式,希望能对家属,尤其是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他看向王师傅,语气诚恳,“厂里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李二柱这个提议,虽然于法无明文规定,但确实体现了他认错悔改的诚意,也有助于化解矛盾,妥善处理善后。
厂领导经过讨论,批准了这个特殊的‘赔偿转让’。所以……”
他清晰地宣布,声音带着一丝郑重,“王家除了阳香兰同志接替王建军同志的那个顶替名额外,还将额外获得李二柱转让的这个正式工名额。”
“两个名额!”
王师傅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大,布满血丝的眼里是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连阳永康那张刻板的脸也瞬间动容,露出了清晰的惊喜神色,猛地看向身旁的小儿子阳光明。
尽管光明昨天已经对他说出了这个想法,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亲耳听到计划如愿落实,还是难免心中震动,仿佛一块大石落地。
阳光明的表情则相对平静,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两个名额。”
唐建宏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李二柱本人已经写了书面申请,按了手印。厂里也批了正式文件。这个名额,王家可以自行安排符合条件的家属顶替进厂。”
他强调了“正式文件”和“自行安排”。
巨大的馅饼砸下来,王师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巨大的悲伤和突如其来的慰藉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失语,只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站起身,朝着马向文、唐建宏和其他几位厂领导,深深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的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感激:
“谢谢!谢谢厂领导!谢谢……谢谢你们!我……我替建军,替香兰,替两个孩子……谢谢你们!”
他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反复说着感谢的话。
这第二个名额,完全在意料之外,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是绝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阳永康也站起身,跟着王师傅一起,向厂里领导郑重地点头致谢,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都写在脸上。
马向文连忙上前扶住王师傅:“王师傅,快请坐。这是厂里应该做的,也是李二柱自己认识到了错误。
希望这个结果,能让家属心里多少好受一点。”
他转向众人,语气转为总结,“既然家属对厂里提出的抚恤方案没有异议,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具体的细节,工会和劳资科的同志会跟进落实。
治丧小组这边,也请家属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把王建军同志的身后事办好,让他走得安心。”
他又说了一些安抚的话,并再次表示有什么困难随时找厂里。
最后,他带着工会领导、王主任和孙科长先行告辞离开。
唐建宏却特意留在了最后。
房间里只剩下王师傅、阳家父子三人和唐建宏。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但依旧凝重。
唐建宏脸上的公事公办褪去了一些,显出几分熟稔和推心置腹。
他走到王师傅面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交底的意味:
“王师傅,刚才人多,有些话不方便细说。现在没外人了,我跟您交个底。”
他看了一眼阳光明,眼神带着某种默契,“光明委托我和李二柱沟通的事,过程还算顺利,在我的争取下,厂里也没有设置障碍,最终的结果很圆满。”
他点明了阳光明的作用。
王师傅恍然大悟,感激地看向阳光明:“光明……原来是你……”他伸出粗糙的手,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明微微摇头,低声道:“王伯伯,应该的。”
唐建宏继续对王师傅说道,语气更加推心置腹:“光明托付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
早上一上班,我特意去找了马副厂长和工会的老刘,把香兰的特殊困难又强调了一遍。
保育员岗位相对轻松,时间也规律,方便带孩子,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工会那边,最近正好在筹建一个职工互助小组,需要两个细心、能干的同志负责一些文职和联络工作。
这个岗位更清闲,接触面也更广,香兰同志是初中毕业,有文化底子,我觉得这个岗位应该更适合她将来的发展。”
他笑了笑,带着点人情练达的意味,“我跟工会的老刘,关系还可以,也探了探口风。这事,我会继续跟进的。
马副厂长那边,我也会再吹吹风。
王师傅,你放心,既然光明开了口,我唐建宏一定尽力斡旋,争取给香兰安排一个更好的去处。
工会那个岗,我看希望不小。”
这番话,把阳光明私下运作的过程,以及他唐建宏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清晰地摊开在了王师傅面前。
尤其最后关于争取更好岗位的承诺,更是把这份人情做得足足的。
王师傅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紧紧抓住唐建宏的手,用力摇晃着:
“唐科长!唐科长!这……这叫我怎么谢您才好!
您……您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啊!
这……这第二个名额,还有香兰的工作……都……都多亏了你们……”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又涌了上来。
阳永康也上前一步,郑重地对唐建宏说:“唐科长,这份情,我们阳家记下了。”他这话说得简洁,但分量很重,带着工人特有的实在。
阳光明适时开口,语气诚恳:“唐叔叔,劳您费心了。这份情,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他用了“唐叔叔”这个更亲近的称呼,恰到好处地拉近了关系。
唐建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阳光明的手臂,又对王师傅和阳永康说道:
“言重了言重了,都是应该做的。光明这孩子,有担当,办事牢靠,我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好了,你们这边事情也多,我就不多打扰了。
香兰岗位的事,你们放宽心,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让光明知道。”他
婉拒了阳光明相送的好意,转身离开了小房间。
送走唐建宏,小房间里只剩下王家阳家四人。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天井里隐隐的嘈杂声。
王师傅看着阳光明,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光明,你有心了,也多亏了你!”他粗糙的大手再次重重落在阳光明肩上。
阳光明摇摇头,语气平静而诚恳:“王伯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为了大姐和两个孩子。”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办妥,余下的都是一些琐碎杂事,这些事情也麻烦不到阳家父子的头上。
从屋子里出来,重新融入天井里拥挤的人群和悲恸的氛围,阳光明感觉外面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阳永康一直沉默着,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后落在阳光明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声音低沉、语气严肃地说道:
“光明,晚上务必回家。你,你大哥,还有你姆妈,桂花,咱们全家人都要在,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他特意强调了“全家人”三个字。
阳光明迎上父亲的目光,从那深沉的眼底,他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一时猜不到父亲的想法,但也没有马上追问,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爸。”
(本章完)
(/bi/286396/17237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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