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圣心如铁,帝祚绵延
时已入秋。
暖阁内褪去了盛夏的燥热,只余一丝恰到好处的微凉,正适合埋首案牍。
大明皇帝朱由校正批阅着奏折,眉宇间带着几分连日来难得的舒展。
昨日德胜门外的郊劳大典圆满落幕,将士们的英武与百姓的欢腾,至今仍在他脑海中回荡。
而祖大寿的麻烦,也总算尘埃落定。
解决的法子其实简单直接。
他让魏忠贤与王体乾动用了厂卫的力量,跟那些上蹿下跳的弹劾者“讲道理”。
这些言官与朝臣,看似清正廉明,动辄以“纲纪”“祖制”立论,可谁家没有些见不得光的尾巴?
或是贪墨了几百两赈灾银子,或是纵容家奴强占了百姓田宅,再或是与地方藩王暗通款曲……
厂卫的密探早已将这些桩桩件件记录在案,平日里不动,不过是留着备用。
如今皇帝一声令下,这些“把柄”便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东厂的缇骑悄无声息地拜访了几位领头弹劾的官员,或是送上一叠记录着其贪腐行径的账册,或是“无意”间提及他那在外横行霸道的子侄。
无需多言,这些人便已冷汗涔涔。
再加上朱由校在朝堂上的强硬态度。
将所有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甚至借郊劳大典公开嘉奖祖大寿,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保人的决心已定,谁再敢触这个霉头,便是与皇权硬碰硬。
几番敲打下来,那些喧嚣的弹劾声果然渐渐平息。
但朱由校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沉寂。
朝臣们的对抗情绪,其实早已在暗中积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原因无他,他推行的新政,每一条都在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
清查屯田,触动了藩王与勋贵的利益;整顿盐税,断了文官集团与盐商勾结的财路……
这些新政的受益者是底层百姓与国库,受损的却是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
他们此刻之所以暂时蛰伏,不过是因为辽东大胜带来的锐气,以及厂卫的高压震慑。
可一旦这两样有了松动,比如边战再起波折,或是厂卫的手段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这些人定会立刻跳出来,以更汹涌的姿态反扑。
朱由校望向窗外,宫墙巍峨,将紫禁城围得严严实实,却围不住朝堂上的暗流。
他想起萨尔浒之战后,万历、泰昌两朝的窘境。
彼时皇帝稍有举措,便被言官群起攻之,最终只能妥协退让,任由辽东局势糜烂。
若是换了那般软弱的君主,面对此番弹劾,恐怕早已为了“平息众怒”,将祖大寿推出去当替罪羊,新政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
但他不会。
这场与既得利益者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辽东的胜利是把双刃剑,既能为新政铺路,也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能依靠的,唯有手中的皇权、厂卫的獠牙,以及那些渴望改变的底层力量。
就在朱由校思索接下来诸事宜的时候,魏朝轻步走近,低声通禀:
“皇爷,户部尚书李长庚递了牌子,求见陛下。”
朱由校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魏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他这几日避李长庚如避瘟神,怎么突然主动求见?
他放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边,心中暗自思忖。
该不会又是来哭穷的吧?
自打推行新政以来,户部的银子就像流水般花出去:辽东军费、赈济陕西旱灾、抢修黄河堤坝、补充京营军械……
哪一样都离不开钱,李长庚几乎三天两头就来“诉苦”,不是说库银告罄,就是说藩王拖欠税银,听得朱由校头都大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奴婢领命。”
魏朝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引着李长庚缓步走入东暖阁。
李长庚身着绯红官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愁容。
他进门便对着朱由校行大礼,动作规规矩矩,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拘谨。
待他叩拜起身,朱由校并未像往常那般吩咐内侍赐座,只是淡淡看着他。
李长庚心中一沉,顿时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想见他。
也是,每次他来,都没什么好事,不是要钱,就是要削减开支,换做谁都懒得应付。
可他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财赋,有些话即便皇帝不爱听,也必须说。
他定了定神,摸了摸颔下短须,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启禀陛下,臣此番前来,是为辽东军费之事。”
“辽东军费?”
朱由校眉头微蹙,果然还是离不开钱。
他不动声色地等着下文。
李长庚仿佛没看见皇帝的不悦,继续说道:“自萨尔浒之战后,辽东驻军骤增,客军(外省调来的军队)云集,军费靡费甚巨。今年以来,大半开销虽从内帑支用,可户部也垫支了近百万两,更不用说各地征调民夫转运粮草军械,沿途损耗不计其数,早已耗损国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如今赫图阿拉大捷,建奴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怕是无力南侵。臣斗胆请问陛下,是不是可以……将辽东的客军先撤回去一部分?”
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朱由校端坐在御座上,目光沉静地看着李长庚。
他当然明白李长庚的意思。
客军撤防,既能减少军饷开支,又能让民夫返乡务农,确实能缓解国库压力。
可他更清楚,辽东的局势远没到可以松劲的时候。
努尔哈赤虽遭重创,但根基未绝;黄台吉等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这个时候撤兵,无疑是给了建奴喘息之机,甚至可能让之前的胜利付诸东流。
“李尚书觉得,赫图阿拉一破,辽东便太平了?”
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冷意。
“建奴主力未损,蒙古诸部仍在观望,熊廷弼在沈阳的防线尚未稳固……这个时候撤客军,是想让熊廷弼,孙承宗他们孤军奋战吗?”
李长庚被问得一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坚持道:
“陛下明鉴,臣并非要让辽东无兵可用,只是……国库实在撑不住了。陕西、河南灾情未平,江南盐税改革又触动了盐商利益,税银迟迟未能入库,再这样耗下去,恐怕不等建奴打来,我大明的府库就要先空了啊!”
他说着,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臣知道撤兵冒险,可户部真的拿不出银子了!再强撑下去,各地怕是要生民变啊!”
朱由校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长庚,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李长庚说的是实情,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可辽东的防线同样不能松。
这就像在钢丝上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辽东的客军,不能撤。
辽东的确打了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赫图阿拉一把火烧断了建奴的龙脉,也暂时稳住了辽东的糜烂局势。
但要说就此退兵,坐视努尔哈赤收拾残部、恢复元气,那简直是荒唐。
痛打落水狗的道理,朱由校比谁都明白。
建奴如野草,若不趁此时机连根拔起,待其缓过劲来,只会卷土重来,届时付出的代价怕是要比今日大上十倍百倍。
可李长庚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内帑的银子也有花完的那一天。
各地灾情、京营整顿、河工修缮……
处处都在伸手要钱。
长此以往,不等建奴打来,大明的财政怕是先撑不住了。
症结所在,终究绕不开“开源节流”四字。
开源,首当其冲便是盐税。
朱由校想起翻阅旧档时看到的数字,心头便按捺不住火气。
如今大明盐税每年不过百万两出头,可到了后世清朝,仅两淮盐场一年便能征收到上千万两。
同一片盐田,同一套产运体系,差距竟如此悬殊,除了盐商勾结官吏、偷税漏税,还能有什么解释?
那些盘踞江南的盐商富可敌国,却年年哭穷,将税负转嫁给百姓,这口肥肉,必须啃下来。
节流,则要从根子上剜掉腐肉。
就单说边军系统,便是最大的漏勺。
即便他亲自盯着的辽东,朝廷发下去的饷银、赏钱,层层克扣下来,真正到士卒手中的竟不足四分之三。
那些将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可见积弊之深。
而辽东尚且如此,其余九边重镇更是不堪设想。
宣府、大同的将官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甘肃、宁夏的屯田被军官私吞,士卒竟要靠乞讨度日……
这些毒瘤不除,再多的银子投进去,也只是填了贪官污吏的腰包。
而这些,不是一场胜仗就能扭转的。
朱由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案上那份“裁汰边军冗员”的奏折上。
这需要的是刮骨疗毒的勇气,是步步为营的改革。
从清查军籍、核查屯田,到严惩贪腐、整肃将官,每一步都要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每一步都可能引来狂风暴雨般的反扑。
他想起魏忠贤送来的密报,说江南盐商已暗中联络了几位御史,准备弹劾推行盐税改革的官员。
又说九边的将官们最近往来频繁,似在串联抵制军籍清查。
果然,改革从来都是硬仗。
好在他早已明里暗里布下棋子:毛文龙、祖大寿等将领对他死心塌地,京营在袁可立手中练得精锐,足以震慑宵小。
内廷之中,魏忠贤、王体乾等人虽各有心思,却都牢牢掌控在他手中,厂卫的密探遍布京城内外,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这般布局之下,即便有宵小之辈想狗急跳墙,也断无机会。
对于朱由校来说,改革的决心早已如磐石般定在心头。
任何人,任何势力,敢挡在新政前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哪怕这双手要沾满污泥,哪怕这条路要踏碎荆棘。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要从细处着手。
朱由校没有好高骛远,而是继续批阅奏章,同时心中思考着解决财政的问题。
至于李长庚,自然是一脸苦涩告退了。
时间飞逝。
很快到深夜了。
案上的烛火已燃去大半,烛泪积了厚厚一层。
朱由校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正想伸个懒腰,魏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遣人来问,夜深了,请陛下移驾坤宁宫歇息。”
听闻“皇后”二字,朱由校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这才觉出浑身的疲惫,连带着腹中也有些空落。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早已备好了温热的夜宵,皇后张嫣正坐在窗边等着,见朱由校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宫装,未施过多脂粉,清丽的容颜在烛火下更显温婉,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心疼。
“陛下。”
她上前接过朱由校脱下的外袍,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腕,轻声道:“勤政也要有个分寸,夜夜熬到这般时候,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朱由校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笑道:“放心,朕心里有数。”
他任由宫女伺候着褪去沉重的龙袍,换上轻便的常服,转身便张开双臂,一把将张嫣打横抱起。
“呀!”
张嫣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瞬间飞上红霞,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挣扎。
朱由校抱着她大步走进寝殿,轻轻将她扔在铺着锦褥的床榻上。
锦被弹起又落下,带着淡淡的熏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张嫣侧躺着,青丝散落在枕上,红着脸嗔道:“陛下越来越孟浪了。”
朱由校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沙哑:“朕的好皇后,今日处理了一天的烦心事,火气正旺,你说,该怎么给朕灭灭火?”
这话一出,张嫣的脸更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她抬手捂住脸,声音细若蚊蚋:“陛下……没个正经……”
话音未落,朱由校已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方才在朝堂上的锐利、批阅奏折时的凝重,此刻都化作了缱绻的温柔,又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炽热。
张嫣的嗔怪很快被细碎的喘息取代,烛火摇曳,映得帐幔上的龙凤呈祥图影影绰绰。
窗外的夜更深了,坤宁宫内的烛火却仿佛更亮了些。
殿外的宫女太监早已悄然退下,只留满室的温馨与静谧,将白日里的权谋与厮杀,都隔绝在重重宫墙之外。
许久之后,烛火渐暗,帐幔低垂,殿内终于归于沉寂,只余下彼此平稳的呼吸。
“陛下,有件事,臣妾得跟您说。”
张嫣依偎在朱由校怀里,脸颊仍泛着未褪的潮红,语气却渐渐沉稳下来,带着几分郑重。
朱由校还在平复着喘息,闻言随口问道:“什么事?”
张嫣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眼中闪过一丝羡慕,轻声道:“宫女赵清月,有身孕了,已经三个多月了。”
“什么?”
朱由校猛地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亮,瞬间坐直了身子,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确定吗?”
他登基至今,虽也临幸过几位宫女,却始终未有喜讯传来,心里难免暗暗着急。
皇家最重子嗣,尤其在这内忧外患的时节,一个皇嗣的诞生,不仅是血脉的延续,更能安定人心。
张嫣见他如此激动,连忙点头:“臣妾已经让人仔细查过了。承幸簿上记着今年三月二十陛下曾临幸过她,内起居注也核对过,日子正好对得上。太医诊脉后也说,确是喜脉无疑。”
也就是说,宫里头,终于有了他的血脉。
朱由校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连日来处理政务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这些日子的耕耘总算有了结果,不然,他都要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身子出了问题。
他伸手抚了抚张嫣的发丝,语气里满是欣慰:“好,好啊!”
“那……此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张嫣抬头望着他,目光清澈。
朱由校沉吟片刻,反问:“皇后觉得该如何?”
张嫣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正色道:“按祖宗规制,赵氏既怀了龙裔,自当晋封妃嫔。只是她出身宫女,一步封得太高恐引非议,先封个‘婕妤’或‘贵仪’吧。另外,得派专人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太医也要定期问诊,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她考虑得周全,既合乎礼制,又顾全了皇家颜面,还点明了最关键的安保事宜。
朱由校赞许地点头:“就按皇后说的办。封赵氏为‘贵嫔’吧,位份在婕妤之上。照料的人,就从你宫里挑几个稳妥的嬷嬷去,朕放心。”
张嫣温顺应道:“臣妾遵旨。”
朱由校看着她从容得体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赵清月怀孕的事,连魏朝、魏忠贤这些整天在宫里打转的太监都未曾察觉,显然是张嫣刻意压了下来,直到确认无误才告诉他。
这说明,皇后早已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这种私密事都能掌握得滴水不漏。
有这样一位沉稳干练、不妒不妒的皇后坐镇后宫,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处理前朝那些繁杂的国事。
后宫稳,则前朝安。
这道理,朱由校比谁都明白。
他重新躺下,将张嫣揽回怀里,语气柔和了许多:“后宫之事,辛苦你了。”
张嫣摇摇头,依偎在他胸口轻声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心思该放在朝政上。后宫之事,本就是臣妾的本分,哪里称得上辛苦?能为陛下分些忧,臣妾心里也踏实。”
朱由校望着怀中眼波流转的张嫣,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与赞叹。
明明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眉眼间尚带着未脱的青涩,行事却如此沉稳得体,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他都自愧不如。
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又藏着真切的期待:“看来,光是让旁人怀上龙嗣还不够让皇后你也早日为朕诞下麟儿,才是眼下最迫切的事。”
张嫣被他说得脸颊绯红,刚想开口嗔怪,却被他翻身按住。
方才稍歇的炽热重新燃起,帐幔轻摇,烛影婆娑,龙榻之上又起波澜。
少女的轻吟与帝王的低笑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婉转又热烈的乐章,在寂静的秋夜里回荡。
这一夜的坤宁宫,注定无眠。
(本章完)
(/bi/286248/17237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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