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封伯恤死,众志一心
大沽口外的海风卷着咸腥味,拍在栈桥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夜色里,数十辆骡车正沿着跳板往船上运粮。
毛文龙站在船头,望着码头上穿梭的人影,眉头却拧成了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船舷的铁环,发出“当啷”的轻响。
“将军,这马上就要干大事了,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身后的亲卫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问道。
这亲卫跟了毛文龙多年,深知自家将军素来是天塌下来都能笑着扛的性子,今儿个这般郁结,倒是少见。
毛文龙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不耐:“陛下派谁不好,偏派了锦衣卫来‘保护’我?”
“我毛文龙是在战场上拼杀的军将,不是需要捧在手里的瓷娃娃,用得着这些特务探子来护着?”
那亲卫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依属下看,这‘保护’怕是幌子,‘监视’才是真的。您要是嫌这些人碍眼,到了战场上……”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混账!”
毛文龙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派来的人,岂是能随便动的?”
海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甲胄上斑驳的刀痕。
那是他在辽东战场上拼杀的印记。
他之前不过是个微末军官,是陛下破格提拔,给了他兵权,让他能在辽阳、天津立足。
这份知遇之恩,他记在心里,从未敢忘。
“就算他们真是来监视的,也是陛下的意思。”
“战场上刀枪无眼,真要出了什么事,那是天意。但要是敢暗害朝廷派来的人,便是欺君之罪,这个罪名,你我担得起吗?”
亲卫被他说得脖子一缩,连忙躬身道:“属下知错了。”
“好好做你的事去。”
他沉声道:“到了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用不着搞那些阴私勾当。”
亲卫喏喏退下,船头只剩下毛文龙一人。
毛文龙望着码头上最后一袋粮草被扛上船,海风灌进领口,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前些日子,他确实动过些歪心思。
辽东战场上,一颗建奴首级能换数十两赏银,这对军饷时常短缺的队伍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他不是没见过有人用辽东流民或朝鲜边民的人头充数,一趟下来,能多骗不少银子。
可现在,陛下明着派了锦衣卫来,谁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真要在战场上玩这些花样,一旦被捅到御前,别说升官,怕是连现有的位置都保不住。
“罢了。”
“老老实实立大功,才是正途。”
天津海防游击这个职位,在旁人看来已是祖坟冒青烟的美差,可在他毛文龙眼里,不过是个起点。
天津水师总兵的位置,才配得上他的野心!
到那时候,整个渤海湾的水师都得听他调遣,再不用看旁人脸色。
在毛文龙繁杂的思绪中,第三批粮草与兵员终于顺利登船,船帆鼓起,缓缓驶离大沽口,朝着皮岛的方向而去。
“还有三日。”
毛文龙掐指算着,目光投向东方的海平面。
三日后,他也要登上前往皮岛的船,与京营调来的六千精锐汇合,然后直扑赫图阿拉。
那将是决定他命运的一战。
他的眼神在晨光中闪烁不定,心里反复盘算着战局:“沈阳那边,可得快点打起来啊……”
这奇袭能否成功,全看沈阳的大战能不能拖住建奴的主力。
若是沈阳城下打得胶着,赫图阿拉的守军必然会被调去增援,那时他们才能趁虚而入。
可要是沈阳那边没动静,赫图阿拉的八旗兵整整齐齐守在城里,凭他们这点人马,怕是连城墙都攻不下来。
更要命的是,倘若不能把大批八旗骑兵吸引在正面战场,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回援,就算他们侥幸拿下赫图阿拉,也会被随后赶来的援军包饺子。
到时候,攻也攻不下,退也退不得,只能困死在那座孤城里,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熊经略啊熊经略……”
毛文龙看向辽东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几分期盼。
“这奇袭赫图阿拉的买卖,能不能成,可全仰仗你们在沈阳那边加把劲了!”
时间的指针悄然滑入六月。
沈阳城外,曾经被洪水浸泡的土地,终于在连日的艳阳炙烤下渐渐干涸,泥土龟裂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硬壳,踩上去能听到“咔嚓”的脆响。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泽国。
那时出城巡查,脚下的路全被浑浊的洪水淹没,最深处能没过马背,往来全靠小舟摆渡,船桨划开水面,能惊起成群的鱼虾。
而如今,积水退去,露出了光秃秃的河床,只消迈开双腿便能行走,只是脚下的路早已没了模样。
曾经平整的官道被洪水冲得支离破碎,原本铺就的石板被掀翻在地,有的斜插在泥里,有的被冲到路边的沟壑里,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土埂。
更麻烦的是,低洼处还积着些泥水,被烈日一晒,变成了黏稠的泥浆,马蹄踩上去能陷到脚踝,车轮碾过更是直接被黏住,半天挪不动一步。
这光景,对明军转运粮草、拖拽火炮来说,着实是不小的麻烦。
负责押送的民夫们挽着裤腿,喊着号子奋力推着重车,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转眼就被晒干,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骑兵们更是焦躁,战马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滑,喷着响鼻不肯前行。
如此路况,别说奔袭,就连正常行军都磕磕绊绊。
然而,熊廷弼站在城头,望着城外这副景象,嘴角却微微勾起。
“这对咱们来说,反倒是好事。”
“咱们的难处,建奴只会更甚。”
建奴的主力是骑兵,向来靠着马快箭利纵横驰骋。
可如今这泥泞的土地,马蹄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再精锐的骑兵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们的粮草本就靠劫掠补充,如今道路被毁,想抢都抢不到;要想攻城,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更是寸步难行。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修缮工事,多备些滚石擂木。”
熊廷弼的声音沉稳有力。
“建奴要是敢来,就让他们尝尝在泥地里挨打的滋味!”
就在这个时候,有传令兵上前通报。
“经略公,犒军使者来了!”
此话一出,熊廷弼眼睛大亮,当即说道:“回经略府,准备迎接天使!”
今日的沈阳城,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从城头到巷尾,处处透着不同往日的热闹。
城墙上巡逻的兵卒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手里的长枪握得笔直,却忍不住频频往城南方向张望。
街巷里,负责搬运物料的民夫们也忘了疲惫,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着,连嗓门都比平日高了八度。
这股子热闹劲儿的源头,说来也简单。
上个月辽东那场大捷,皇帝的封赏与抚恤,终于跨过千山万水送到了。
天刚蒙蒙亮时,就有人在城南浑河岸边看到,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正缓缓驶来。
领头的几匹骏马拉着装饰华丽的马车,后面跟着的大车一辆接一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沉稳的“咯吱”声。
车上的帆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里面露出的明黄绸缎、鼓鼓囊囊的粮袋,还有几车被麻绳捆得结实的酒坛。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皇帝派人来犒军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瞬间传遍了整个沈阳城。
军卒们扔下手里的活计,互相拍着肩膀道贺,有的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听说这次赏的银子能堆成山!”
“不光有银子,还有绸缎和酒肉呢,这下能好好解解馋了!”
奔走相告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带着空气中都飘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
辽东经略府外,更是肃穆中透着几分急切。
熊廷弼身着绯红官袍,腰束玉带,带着一众辽东属官和军将,早已在府门前的石阶下等候。
他们身后,亲兵们手持戈矛,列队整齐,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城南方向。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銮铃响。
熊廷弼精神一振,往前迈了半步。
来了。
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顶蓝呢轿子,正沿着大街缓缓而来。
轿子前后的校尉皆是一身鲜衣,腰间佩着绣春刀,步伐稳健。
待到近前,轿子落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蟒纹袍的太监,面容白净,眼神却很是精明。
“是王公公!”有军将低低说了一声。
来者正是王承恩,上次辽东犒军,也是他来的。
他看到等候在府外的众人,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扬声道:“咱家奉旨前来,犒劳辽东将士,熊经略,别来无恙啊?”
熊廷弼拱手行礼,声音洪亮:“有劳王公公远道而来,辽东上下,感激陛下隆恩!”
“天使,请!”
熊廷弼直起身,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
王承恩笑眯眯地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经略府正堂。
这宣旨之地早已布置妥当,案上摆着明黄的圣旨,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腾。
他走到案前站定,转过身看向众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辽东将士们能打胜仗,陛下龙颜大悦,这次的赏赐,咱家在路上清点时,都忍不住眼热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人群,顿时激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沈阳总兵贺世贤粗眉一扬,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就知道陛下不会亏待浴血奋战的将士。
人群中的刘兴祚却心头一紧,手心微微出汗。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
虽是临阵反正,手刃了建奴的牛录额真,可终究是降过建奴的人,陛下真能像对待其他将领一样,认可他的功劳吗?
他偷眼看向王承恩,见对方正准备展开圣旨,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王承恩清了清嗓子,拿起案上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辽东之战,将士用命,大败逆奴,朕心甚慰。兹论功行赏,布告天下:
一、督师经略熊廷弼!
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当赐:加太子少保衔,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赏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
二、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
躬冒矢石,摧锋陷阵。当赐:贺世贤加授都督同知,尤世功加授右都督,各荫一子锦衣卫百户,各赏银三百两、蟒衣一袭!
三、反正副将刘兴祚!
临阵反正,手刃渠魁。当赐:封威虏伯,岁禄八百石;升授辽东副总兵,所部别立为忠义营;赏银一千两,庄田二百顷!
周敦吉从游击升授参将,秦邦屏从都司佥书升授游击将军,特加‘忠勇将军’号……”
连那些冲锋陷阵的千总、把总,也一一念到姓名,或晋阶,或赏银,条理分明,无一遗漏。
最后,他提高了声调:“所部伤亡军士,每名给银五十两,其家免赋三年!”
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那些站在后排的低级军官、亲兵,听到对伤亡弟兄的抚恤,眼圈都红了。
跟着这样的朝廷打仗,值了!
王承恩收起圣旨,看着众人激动的模样,笑道:“诸位,这都是陛下的恩典,往后更要尽心竭力,保卫辽东啊!”
“我等,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震得房梁都仿佛在颤,那份激昂的士气,从经略府蔓延开去,笼罩了整个沈阳城。
王承恩宣读完圣旨,那字字句句还在大堂里回荡,辽东诸将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激动得难以自持。
尤其是刘兴祚,此刻早已哭成了泪人。
他伏在地上,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他是真的没想到,陛下不仅丝毫没有计较他降人出身的过往,反而给了如此超格的封赏。
封伯、岁禄八百石,还有那二百顷庄田,这简直是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直接捧上了云端。
“陛下……陛下圣明啊!”
他一边疯狂地磕头,一边泣不成声地高呼:“臣刘兴祚,愿为陛下效死!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一次次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愧疚与不安,全都磕进这青砖之下。
熊廷弼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位素来以铁面著称的辽东经略,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戎马半生,镇守辽东这些年,见过太多将士流血牺牲却得不到应有的抚恤,也见过太多因出身背景而被埋没的人才。
可今日,陛下不仅赏得丰厚,对伤亡将士的抚恤更是细致入微,这份体恤,怎能不让人动容?
“大明有陛下,幸甚!”
熊廷弼声音哽咽,对着京城的方向深深一揖。
“辽东有陛下,幸甚啊!”
“有此明君当国,我辈岂能不效死?”
贺世贤攥紧了拳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激动,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将士们高声喊道:“弟兄们,陛下如此待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誓死保卫辽东!”
“为陛下效死!”
一时间,经略府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血性与忠诚,冲破了屋顶,回荡在沈阳城的上空。
辽东的将士们,从未像今日这般士气高涨。
他们中的许多人,或是出身贫寒,或是曾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或是家人因战乱流离失所,在这之前,他们或许只是把当兵看作谋生的手段,甚至觉得这是一份随时可能掉脑袋的苦差。
可现在,他们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封赏,感受着皇帝的重视与体恤,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原来,在大明当兵,不是耻辱,而是荣耀!
他们是在为圣明的陛下征战,是在为保卫大明的疆土厮杀,他们的付出,有人看得见,有人记在心里,有人给予了最丰厚的回报。
这份由封赏点燃的激情,如同燎原的火种,迅速在整个沈阳城蔓延开来,融入每一个将士的血脉之中。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为了生计而战。
而是为了这份荣耀,为了这位圣明的君主,为了大明的万里河山,甘愿抛头颅、洒热血!
……
PS:
看来加更要放在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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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bi/286248/17237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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