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险赴辽东,兄弟同心
几日时光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
暮色四合,北京城的喧嚣渐渐被夜色吞没,唯有南城的暖香阁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伴着男女的笑语,从雕花窗棂里漫出来,在微凉的晚风里荡开。
阁内红烛高照,映得满室暧昧,酒香、脂粉香混在一起,熏得人骨头都软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靡丽的夜色里,暖香阁后院一间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男子半低着头,踉跄着从里面走出。
他身上的青色劲装沾了不少酒渍,领口敞开着,露出被酒精浸得发红的脖颈。
虽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眉宇间却拧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正是锦衣卫总旗沈炼。
方才在房内,他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居然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顿时苦闷得连饮好几壶酒。
此刻晚风一吹,酒意翻涌上来,头更晕了,心里的烦躁却愈发清晰。
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
暖香阁的热闹是别人的,他只觉得这满室的脂粉香,比诏狱里的血腥气还要让人窒息。
“沈总旗,不再喝几杯?”廊下迎客的龟奴见他出来,堆着笑凑上前。
沈炼摆了摆手,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往阁外走。
灯笼的光晕在他身后拉长,又被他的影子踩碎,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怎么?又没在暖香阁过夜?我看你这银子是打了水漂。”
沈炼刚走到暖香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声带着几分讥讽的熟稔嗓音。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只见街角的灯笼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肩宽背厚,正是他的结义大哥、新晋百户卢剑星。
旁边跟着个身形瘦削些的,是小旗靳一川,手里还提着个酒葫芦,正对着他咧嘴笑。
方才那话,正是卢剑星说的。
他走上前,拍了拍沈炼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每月俸禄大半填进这暖香阁,图啥?那周妙彤是头牌,多少达官显贵捧着,哪是你我这号人能攀得上的?”
靳一川也凑过来,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酒液撞得葫芦“叮咚”响:“沈二哥,可不是大哥说你。有这银子,还不如请咱哥仨找个小酒馆,叫两斤酱牛肉,喝个痛快!暖香阁的头牌,那是天上的月亮,哪有这么好追的?”
沈炼被两人说得脸上有些发烫,却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脸,目光望向暖香阁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
周妙彤就在那里面。
他深吸一口气,自顾自说道::“妙彤她不一样。她本是官宦小姐,落难至此,心里是苦的。只要我凑够五百两赎身钱,就能带她出来,给她寻个清净地方过日子。”
见沈炼这副模样,卢剑星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
自家这兄弟,分明是被那暖香阁的头牌迷了心窍,竟连轻重都分不清了。
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的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溢出来:
“五百两?”
卢剑星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你当这是菜市场买白菜?咱哥仨加起来,一年俸禄撑死了一百两,还得刨去吃穿用度、孝敬上官的份例,能攒下五十两就谢天谢地了!五百两,那得不吃不喝攒五年,你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沈炼依旧没说话,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突突地跳。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那双眼睛里的执拗。
他怎会不知难?
可每次闭上眼,周妙彤那双含着泪却强装镇定的眸子就会浮现出来,那里面藏着的委屈与倔强,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必须攒够。”他在心里默念,一遍又一遍。
卢剑星见他油盐不进,火气更盛,语气重得像砸石头:“你当这五百两递上去,人家就真能跟你走?暖香阁的头牌,见惯了金银珠宝、达官显贵,能瞧得上你一个锦衣卫总旗?就算她愿意,这钱从哪儿来?就靠你每月那点俸禄?”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炼心上。
他沉默了。
锦衣卫总旗一年俸禄不过四十两,还得层层克扣,实际到手的不足三十两。就算一分不花,攒够五百两也得十七八年。
可他等得起,周妙彤在那泥潭里,等得起吗?
至于搞灰色收入……
沈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如今厂卫遍布,东厂的番子、西厂的缇骑、大内行厂的暗探,哪个不是盯着同僚的错处?
别说贪墨五百两,就是敢多拿几十两,怕是第二天就被人揪出来,扔进诏狱里剥皮实草了。
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卢剑星见他终于低下头,以为他听进了劝,放缓了语气:“老三说得对,有这心思,不如想想怎么升上去。我刚升了百户,你俩再努努力,等咱们哥仨手里有权了,还愁没机会?到时候……”
“大哥。”
沈炼忽然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钱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别管了。”
只要能把周妙彤从暖香阁里拉出来,再难,他也得走下去。
他抿着唇,那副模样看得卢剑星直叹气。
“你要是把追女人的劲头分一半到差事上,凭你的能耐,早不是总旗了。”
卢剑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无奈。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实情,说出来怕是要伤了兄弟情分。
这周妙彤身为暖香阁头牌,周旋于权贵富商之间,接待过的客人能从阁内排到街尾。
别说对沈炼有情,怕是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太清。
阁里的龟奴私下都说,与周妙彤相会最勤的,是江南来的严家公子,那人出手阔绰,光是上月就送了两匹云锦、一对羊脂玉镯,沈炼这点俸禄,在人家眼里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可转念一想,卢剑星又觉得,让沈炼有个念想也好。
总好过整日浑浑噩噩,在锦衣卫那摊浑水里随波逐流。
他望着沈炼紧绷的侧脸,心里默默盘算:等自己在百户的位置上站稳了,再拉着沈炼、靳一川多立些功,总有出头的日子。
到那时,别说一个暖香阁头牌,就是想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做正妻也不难。
实在不行,把这周妙彤赎出来给二弟做妾,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了,大哥,三弟,你们怎么会到暖香阁来?”
晚风卷着酒气掠过,沈炼混沌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几分,他停下脚步,看着身旁的卢剑星和靳一川,脸上满是诧异。
平日里他来这风月场,这两位兄弟从不来凑热闹。
卢剑星总说这里是“销金窟,蚀骨地”,靳一川更是见了脂粉气就脸红,今儿个怎么会主动找上门来?
卢剑星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我还以为你被那周妙彤迷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总算还有点记性。”
他顿了顿,见沈炼确实是满脸困惑,才收起玩笑的神色,正经说道:“你不是愁着凑不够那五百两吗?现在有个差事,办好了,别说五百两,五千两都不在话下,连升两级都有可能。”
“什么?”
沈炼闻言,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咱们哥仨没背景没靠山,锦衣卫里多少人盯着升官发财的机会,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得到咱们?”
这话倒是实情。
他们三个,卢剑星刚升百户,根基未稳;他自己是个总旗,靳一川更是个小旗,在锦衣卫这等讲究门路的地方,向来是有苦差事冲在前,有好处却轮不上。
卢剑星往街角缩了缩,压低声音道:“这差事是好,可也险,得去辽东,而且要深入建奴占着的地界。”
“辽东?”沈炼的眉头猛地跳了跳,心里瞬间透亮。
他总算明白,这等又能捞钱又能升官的差事,为何会落到他们头上。
因为危险。
深入敌占区,那地方到处是建奴的眼线和巡逻兵,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说是九死一生都算轻的。
“这么危险的事情,大哥竟然还接了?”
沈炼眉头拧成一团,声音里带着几分急色。
深入建奴腹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卢剑星往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以为我想接?是李若星李指挥佥事亲自点的名,我能推托吗?”
沈炼更糊涂了,挠了挠头:“大哥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偏要屡次针对咱们?上回抓张天师之子,这次又派这九死一生的差事……”
“未必是针对。”
卢剑星的目光在昏暗中闪了闪,忽然挺直了腰板。
“北镇抚司里,论武艺、论胆气,能办这等事的,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旁人看来是九死一生,对咱们哥仨来说,未必没有生机。”
自从升了百户,他心里那点被压抑的野望就像春草似的疯长。
凭什么那些靠门路爬上去的家伙能当千户、指挥佥事?
他卢剑星有勇有谋,难道就只能困在百户的位置上?
这趟差事若是成了,别说千户,就是指挥佥事也不是没可能。
“况且。”
卢剑星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
“之前抓的张天师之子,听说已经放出诏狱了。咱们这时候去辽东,正好能躲躲风头,省得被那些人记恨找茬。”
沈炼沉默片刻,心里那点犹豫渐渐被一股冲动取代。
他抬头看向暖香阁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窗纸上映出模糊的人影,不知是不是周妙彤。
“什么时候出发?”他咬了咬牙,问道。
“现在!”
卢剑星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马匹、干粮都备好了,就在城外驿站等着,咱们这就过去。”
沈炼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窗,心里涌上一阵可惜。
他原本还想着,哪怕不能说上几句话,远远看一眼周妙彤,跟她道个别也好。
“还有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作别……”他低声道,语气里满是不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儿女情长!”
卢剑星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城外走。
“天涯何处无芳草?等咱们从辽东回来,功成名就,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到时候再风风光光地回来见她也不迟!”
沈炼被拉得一个踉跄,回头望了一眼暖香阁那片温暖的灯火,终究还是咬了咬牙,跟上了卢剑星和靳一川的脚步。
夜风裹挟着尘土,吹得人脸颊发疼。
三人踏着月色往城外驿站赶,沈炼见靳一川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闷头跟着走,忽然想起方才的话题,忍不住打趣道:“老三,你这一路上闷不吭声的,难不成是没遇到过喜欢的女人?”
靳一川闻言,脚步顿了顿,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红晕,像是被炭火烫了似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露出几分憨态:“二哥怎知小弟没有?”
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住在胡同口的药铺姑娘,平日里总穿着件月白色的布裙,替人抓药时指尖在药柜上翻飞,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连带着药草的清香都变得温柔起来。
想到这儿,靳一川忍不住傻笑起来,眼里像是落了星星:“她呀,可比二哥喜欢的那位周姑娘,好得多呢。”
“哦?”
沈炼来了兴致,正要追问,却被卢剑星打断:“行了,别光顾着说这些,快些赶路要紧。”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城门处。
卢剑星掏出锦衣卫的差事令牌,守城的兵卒见了令牌上的虎头印记,不敢怠慢,连忙搬开拒马放行。
此刻。
城外驿站里,十数匹快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马背上驮着干粮和水囊,数十名锦衣卫番子早已整装待发,见三人来了,纷纷拱手行礼:“卢百户!”
卢剑星一点头,丝毫不废话。
“都上马,往天津去!”
“是!”
众人翻身上马,沈炼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北京城的轮廓,暖香阁的灯火早已隐没在夜色里。
他深吸一口气,猛夹马腹,跟上队伍。
马蹄声哒哒作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一行人如离弦之箭,朝着天津方向奔去。
官道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沈炼只觉得心中的杂念被这疾驰的速度渐渐吹散,只剩下前路的方向。
此刻夜色正浓,墨蓝色的天幕上只缀着几颗疏星,可大沽口军港却亮如白昼。
数十盏气死风灯悬在桅杆上,将海面照得一片通明,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里,混着纤夫的号子、搬运工的吆喝,还有木桨入水的哗啦声,热闹得像是白昼里的集市。
码头边,数艘大型沙船正泊在岸边,帆布被夜风吹得鼓鼓囊囊。
搬运工们扛着沉甸甸的粮袋,踩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船上送,麻袋落地的闷响此起彼伏,不多时,船身便往下沉了沉。
“这是往哪儿运粮草?”靳一川揉了揉被灯火晃花的眼,低声问道。
沈炼眯着眼,目光扫过码头另一侧,忽然指着暗处说道:“不止运粮草,我看连人都一道运走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群身着短打的兵卒正列队登船,他们腰间的佩刀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动作麻利却不发一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卢剑星眉头皱得更紧了。
深入敌境执行密差,怎会动用这么多人马、这么多粮草?
这阵仗,倒像是要打一场大战。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这差事,怕是比预想中还要复杂。
一行人跟着引路的水师兵卒往衙门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海水浸得发潮,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与粮草的麦香,混杂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入了水师衙门,绕过栽着芭蕉的天井,便到了正堂。
卢剑星整了整衣袍,带着沈炼、靳一川步入堂内,见主位上坐着两位官员。
左侧是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的天津分巡道佥事陈奇瑜,右侧是身披铠甲、面色黝黑的天津海防游击毛文龙。
“属下卢剑星,携沈炼、靳一川,奉北镇抚司令前来报到。”卢剑星拱手行礼,声音洪亮。
陈奇瑜微微颔首,指了指毛文龙道:“你们来了正好,之后便跟着毛游击,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毛文龙原本正低头看着案上的海图,闻言抬头,见一下子进来数十名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笑容,起身拱手道:“有劳诸位了。到了辽东,风浪险恶,怕是还得多靠诸位帮手。”
“份内之事,不敢当。”卢剑星回礼笑道。
毛文龙的目光在卢剑星、沈炼、靳一川三人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掂量什么。
片刻后才转头对陈奇瑜道:“外面开始运兵了,我去看看情况,免得出岔子。”
陈奇瑜望着毛文龙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铠甲的亮色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在杯沿摩挲片刻,这才转向卢剑星三人,语气沉得像压在心头的石头:
“你们或许心里有惑。”
“为何陛下会派你们远赴辽东,为何这港口连夜运兵运粮。”
“这些都是机密,眼下还不能和你们说。”
沈炼与靳一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唯有卢剑星不动声色,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静待下文。
“但有件事,必须让你们知晓。”
陈奇瑜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扫过三人。
“你们明面的差事,是保护毛游击的安全;暗地里,须得盯紧他,看看他有没有冒领军功、私吞粮草的勾当。”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沈炼猛地抬头:“佥事是说……”
“锦衣卫的本分,不就是察奸辨佞么?”
陈奇瑜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
“照理说,你们只需做好监视与护卫,不必冲锋陷阵。但若是能在这过程中立下战功,朝廷也绝不会亏待,一概算作军功,论功行赏。”
又是大规模运兵,又是明护暗监,还要随时准备卷入战事……
卢剑星只觉得后颈发寒,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总算明白,为何北镇抚司里那么多人对这差事避之不及。
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走一遭!
他娘的,难怪没人肯接!
可这点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卢剑星强压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既来之,则安之。
越是危险,越说明此事干系重大,若是真能成了,那军功怕是能让他们哥仨一步登天。
“佥事放心!”
卢剑星拱手的动作铿锵有力,声音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属下明白分寸,定不辱使命!”
沈炼与靳一川也跟着躬身领命,虽没说话,眼里却都燃起了火。
他们兄弟三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命硬得很,这趟凶险差事,既是劫,也是缘。
那泼天的大功,他们接了!
(本章完)
(/bi/286248/17237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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