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经略授命,孤胆破敌
辽东经略府。
幽暗的密室中,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映在斑驳的石墙上。
熊廷弼负手而立,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案几上的辽东舆图已被反复摩挲得卷了边角,赫图阿拉的标记处更是被朱砂圈得殷红如血。
良久,他终是长叹一声,转身望向躬身而立的毛文龙:“奇袭赫图阿拉……此计虽似奇兵,然千里奔袭敌酋腹地,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局。你且直言,究竟有几分把握?”
毛文龙闻言,将身子压得更低。
“经略明鉴。属下不敢妄言十全,但若得降夷营熟知地形的向导,纵不能一举捣毁伪都,亦足以令努尔哈赤肝胆俱裂!”
“况且,建奴粮道虽短,但全赖劫掠维系。我军只需以沈阳为饵,拖其主力于城下,待其师老兵疲.”
“待其师老兵疲,我大明便可反客为主!”
熊廷弼突然接话,抚掌大笑。
只不过,这笑声未歇,熊廷弼却又凝眉沉吟:“孙部堂对此可有钧谕?”
毛文龙闻言,当即抱拳躬身,恭敬答道:“回经略公,孙部堂确实赞同属下所献奇袭之策。不过.”
他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恭谨,
“部堂特意嘱咐,辽东军务,终究需经略公定夺。他说,论及对建奴战守之策,无人能出经略公之右,此事全凭经略公裁断。”
“孙部堂客气了。”
熊廷弼眉梢微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孙部堂乃陛下钦差,这些时日踏遍辽东各镇,连最偏远的堡寨都亲自巡视过。论对敌情之熟稔,恐怕与本经略不相上下。既然连他都认可此计,本经略又岂会再有异议?”
辽东军政大权,如今尽系于二人之手。
辽东经略使熊廷弼手握重兵,统辖辽东诸镇。
他不仅是本地武将的主心骨,更是各军将领的统帅。
那些从关内调来的精锐之师,无不仰其鼻息。
他代表着辽东军方的意志。
而另一位,则是辽东巡抚孙承宗。
这位受皇帝信重的文官,奉皇命巡抚辽东。
他虽不直接统兵,却代表着朝廷的意志,更是天子的耳目。
这些时日,他踏遍辽东每一处关隘,对军情民情了如指掌。
原本朝廷还派有御史监察,可战事骤起,为了维稳,那御史的行程也就耽搁了。
如今这辽东,便成了熊、孙二人共治之局。
此刻,见孙承宗如此谦逊,将决策之权拱手相让,熊廷弼心中顿觉舒畅。
文官之首尚且给自己这般颜面,他又岂能不识抬举?
当下便拍板定下了这奇袭之计。
“说吧。”
熊廷弼捋须而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豪迈。
“你需要本经略使帮你些什么?”
毛文龙眼中精光一闪,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属下需在降夷营中挑选数名得力之人。”
降夷营中收容的,尽是些走投无路的女真降卒。
其中最为骁勇的,当属叶赫部的残兵。
这些曾在开原、铁岭与建州女真血战的勇士,如今个个眼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他们熟悉赫图阿拉的每一处城防弱点,甚至能说出努尔哈赤寝宫外的哨位轮换时辰。
其次是建州逃奴。
这些不堪虐待的包衣阿哈,趁着夜色翻越寨墙,带着满身鞭痕投奔明军。
他们最清楚城内粮仓的分布,连哪处地窖藏着过冬的腌肉都了如指掌。
最特别的要数野人女真猎户。
这些来自更北边密林的汉子,能在雪地里追踪三日不歇,凭着星斗就能辨明方位。
他们带来的,是连建州女真都不完全掌握的山间猎径,那些连马匹都难以通行的险路,恰恰成了奇袭的最佳通道。
至于为何明军这边有女真降兵,原因很简单。
女真诸部自相残杀之惨烈,远超外人想象。
胜者屠寨戮族,败者往往全族男丁女眷都要被编为‘包衣’。
这些走投无路的败兵,除了投奔大明,再无活路可走。
“这个要求,我可以答应你。”
但片刻后,怕毛文龙栽跟头,熊廷弼在一边嘱托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些日子,那些蒙古人就反了,给沈阳带来了不少的损失,这些女真人,是迫不得已加入我们的,一旦有立功逃脱的机会,他们不会不把握住的,不可随意信任这些人。”
“经略公放心!”
毛文龙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这个道理,属下明白,若他们之中,若敢有异心,属下会亲手割下他们的头皮。用他们的头盖骨,给经略公当酒碗。”
用人头骨当酒碗,大可不必。
他可不是杨琏真,丧心病狂到将宋理宗的头骨当做酒碗。
大家都是文明人。
若他们敢反,凌迟处死、剥皮实草这些套餐更适合他们。
“你知道就好。”
说了这么多话,熊廷弼也有些口干舌燥了。
他端起茶盏,轻饮一口,而毛文龙后面的话,已经出来了。
“另外,请经略公赐予属下便宜行事的令信,允我调动辽南各寨兵卒。”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熊廷弼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令箭。
作为辽东经略,他深知这道令信的分量,
这意味着将辽南数万将士的指挥权交予一人之手。
烛火摇曳间,熊廷弼的目光在毛文龙黝黑的面庞上逡巡良久,终于缓缓颔首:“这个要求,本经略可以应允。”
他忽然加重语气,指节重重叩在案上:“但切记,绝不可随意调动辽南兵卒!”
辽东经略府虽名义上节制全辽军政。
金州、复州、宽甸等辽南要地皆在其辖下,然而,实际上,辽东经略府鞭长莫及。
自后金铁骑占据抚顺、清河等咽喉要道后,辽南与沈阳间的陆路联络便如悬丝:文书传递需绕行渤海之滨,十有八九遭建奴游骑截杀。
更遑论万历三十六年宽甸六堡废弃后,明军在辽南仅能据守零星沿海据点,犹如汪洋中的孤岛,彼此难以呼应。
这也是为何熊廷弼战略放弃辽南的原因。
这般情势下,辽南诸堡虽表面仍奉经略府钧令,实则各堡守将早已自成格局。
那些盖着经略大印的文书,能否催动一兵一卒,全看接令之将是否愿意买账。
正如边关老卒常言:‘军令如山?那得看是哪座山——遇上硬茬子,钧令也不过是张擦屁股的草纸!’
“经略公明鉴!”
毛文龙黝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喜色,当即单膝跪地:“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至多调动一二次。一旦令信出手!”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不是奇袭功成,便是末将战死!”
熊廷弼微微颔首,却又话锋一转:“你方才说要三千精骑?可沈阳如今自顾不暇,怕是抽调不出这等精锐。”
他起身踱至辽东舆图前,指尖划过沈阳周边密密麻麻的驻防标记:“我军战马本就捉襟见肘,若将骑兵尽数调走,建奴铁骑来攻时,难道要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去挡马蹄吗?”
“经略公多虑了。属下并非要从沈阳调兵。”
“辽阳也不行!”
熊廷弼斩钉截铁地打断。
“虽说本经略已肃清不少细作,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大军一动,建奴必知。”
毛文龙忽然轻笑出声,在熊廷弼疑惑的目光中,他缓步走向密室角落的渤海舆图,手指重重按在一处海港:“末将的兵马在这里。”
“天津?!”
熊廷弼闻言一怔,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
“天津如何调兵?!”
“走海路!”
毛文龙斩钉截铁地答道,手指在渤海湾的舆图上划出一道弧线。
熊廷弼瞳孔骤缩。
他清楚地记得,自万历朝后期,天津、登莱水师早已形同虚设——战船朽坏,兵卒星散,哪还有什么水师可言?
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黑脸将领,仿佛要看穿他是否在信口开河。
毛文龙似乎早料到这般反应,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陛下已于上月密旨重启天津水师。京营六千精锐此刻正在大沽口整装待发,相信在陛下如此重视之下,搜罗的战船,加上新造的战船足可运载六千人马。”
“原来如此!”
熊廷弼恍然大悟。
但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表情变得稍微难看了一些。
“有陛下圣谕,为何还要本经略首肯?”
熊廷弼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恼意。
他娘的,陛下都同意了,你还要我同意?
我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更可笑的是,你方才还向本官讨要三千精骑?天津不是有六千京营精兵吗?”
毛文龙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混不吝的说道:“经略公明鉴。陛下特意嘱咐,辽东一应军务,必须经您画押方可施行。至于那三千骑兵若经略公舍得给,末将自然能发挥更大用处。”
“滚犊子去!”
熊廷弼笑骂着抓起案上镇纸作势要打,却又缓缓放下。
他背过身去,心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天子如此尊重他的权柄,这份知遇之恩令他胸中发热。
可这个区区五品游击,竟敢跟他玩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又实在让人恼火。
熊廷弼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方才将那股无名火强压下去。
他转身望向挂在墙上的辽东舆图,目光在赫图阿拉与沈阳之间来回游移。
“罢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抹去。
“只要能拿下赫图阿拉,莫说你今日戏弄本官,便是要拿我这条老命去填,也由得你去!”
他大步走回案前,抓起令箭重重拍在毛文龙手中:“本经略,便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这句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毛文龙正要告退,忽又转身,单膝跪地抱拳道:“此去山高水远,快则四十日,慢则两月方能见效。”
“这期间还请经略公死守沈阳,务必拖住建奴主力。若沈阳有失,奇袭赫图阿拉,也就失去了意义。”
熊廷弼轻哼一声,道:“你放心,人在城在,只要我熊廷弼有一息尚存,这沈阳城,他就破不了!”
毛文龙推开经略府密室厚重的木门,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积郁的闷热。
他站在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晨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方才密谈时的紧张尽数倾泻。
他抬头望向天空,太阳当空照。
“赫图阿拉.”
他低声呢喃,眼中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
他胸中的野心,已经抑制不住了。
此番奇袭若能成功,必将震动朝野!
自萨尔浒一役后,大明对建奴屡战屡败,丧师失地,朝中诸公闻建奴而色变。
若能以奇兵直捣黄龙,不仅可解沈阳之围,更能一雪前耻。
而他毛文龙的名字,将镌刻在功勋簿的最顶端!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封侯拜将,光耀门楣,这个自小在军营中听着父辈们讲述的梦想,如今竟触手可及。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着官袍,在皇极殿前受赏的场景。
听到天子亲口赐下侯爷的尊称.
“一定要成!”
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石狮子上,震得掌心发麻。
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人的一生,到底有几次翻身的机会?
许多人只有一次,甚至一次都没有。
既然这个翻身的机会已经到了他面前,他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能错过!
此战!
必胜!
(本章完)
(/bi/286248/17237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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