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信用货币与功能货币
海南人民银行的行长史政福走进了李思华的办公室,海南当前的经济大事之一,是发行人民币,这是今天他与李思华讨论的核心内容。
史政福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本来要留美的他,在美国被李思华亲自招募。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海南,很快他被海南日新月异的大建设吸引了,原来国家还大有希望,这让他心里燃起了火焰,从而积极地投身到根据地的金融发展上。
史政福是独身主义者,不过在美国见到李思华,交谈之后,就不由得对这个奇女子很倾慕,甚至动摇了自身独身主义的信念。但后来他知道了,李女士是那种彻底献身革命的“狂人”,是不可能接受他的追求的。不过这不妨碍他心中的倾慕,能和她交谈沟通,自然是史政福心中所愿。
李思华微笑着和他握手,寒暄后两人落座。两人闲聊一阵后,话题逐渐步入正题。
李思华问:“史先生在美国留学,对于美国的货币体系自然比较熟悉,他们现在是黄金本位制。英镑则已经放弃了金本位制,变成了一种国家信用的货币,而民国还是白银本位制。您觉得,海南根据地,甚至是未来的新中国,货币应该以何为本?”
李思华的这个问题,当然就是发行货币的最最核心的要害,决定了货币的根本体制。
史政福沉吟了一下。这正是最近几个月他反复思考,觉得困难重重的问题。他回答说:
“以我个人的意见,最好的货币体制,当然是黄金本位制,因为黄金是价值最稳定、最深入人心、最被广泛接受的贵金属,几千年来它本身就是财富价值的等义词。但是,黄金是有限的,而随着各国经济体量的不断扩大,恐怕长期而言,难以为继,世界上找不出那么多的黄金来继续作为货币之锚。而民国的白银本位制,看似类似于黄金本位制,其实不然,白银相比黄金,价值的稳定性相差百倍,中期看来,白银价值的波动性过大,难以作为货币之锚。”
李思华点点头,她觉得史政福还是很有远见的。史政福继续说:
“即使是美国,现在的金本位制持续下去,也会面临黄金不足的问题。所以从未来看,恐怕英镑这样的国家信用货币,还是发展的主要方向。”
“但信用货币,货币的价值是锚定国家信用。这就使得大多数国家如果采用信用货币,其币值必然不能稳定。”他进一步解释:
“英国和美国能发行信用货币,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强和最稳定的国家,全球的民众对他们的国力有信心,所以才对他们的货币有信心。当各国的民众发现,他们使用美元或者英镑,在全球各国都能被接受,而且可以自由兑换,那么自然美元或英镑,就会被大家当成类似黄金的硬通货。”
“其次一等的,是法国法郎、瑞士法郎之类的信用货币,他们发行的信用货币,信用比不上英镑或者美元,但在全球的接受度还算可以,也可以自由兑换,所以可以勉强发行信用货币。”
“至于其它的国家,实际上只能是强制发行法币,即用法律强制国民使用。但这样的信用货币,其实信用是不足的,基本上只能在国内使用,在国际上很难被接受,或者只能在小范围内被接受。”
“海南根据地,目前只是一个几百万人的岛屿,经济实力很有限。严格来说,是不具备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的。又没有足够的黄金,无法实施金本位制。”
“所以海南可以发行的货币,暂时只能是法律强制本区域内,必须使用的法币。”这个时候史政福深深地看了李思华一眼,继续说:
“我听说,您曾经提出过以实物为锚。我个人认为,这具备一定的现实性和可行性,但弊端很多,后患不少。”
“以稻米等粮食、或者以橡胶等物资为锚,必然面临的两个问题是,这些粮食和物资的价格,其实在外界不具备稳定性,波动性恐怕比起白银还大,因此对外界而言,这会是不稳定的货币,难以接受;其次,仓储管理非常复杂,物资不可能储存不动不用,人们对货币锚定的物资总量,信任度会是有限的。”
“所以,以实物为锚,可以提高在根据地内部的货币稳定性和信任度,但对于在对外贸易上使用,优势是有限的。这可能只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李思华点点头,说道:
“确实,以实物为锚在当下的条件,其实很有限。除非商人们使用我们的货币,在根据地可以买得到任何外界需要的商品,而且价格合理,也许才说得通。但至少,在目前我们是无法提供这样的条件的。”她接着说:
“那么史先生有没有想过,或者干脆不发行货币呢?实行票证管理和以物易物呢?”
这个提法让史政福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说道:
“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是一种战争形态下的管制体系,不再是正常的经济运行体系。”他有点欲言又止。
李思华接上话,说道:
“其实我理解货币的重要性。我认为道理其实很简单,一个经济组织要繁荣,其体制或者说产权结构上,要实现两条最基本的,一是能够对资源有效配置,二是能够让交易成本或者说费用最小化。效率和成本,就是这两条。”
“到目前人类社会实践得到的经验,要实现经济效率和降低交易成本,使用货币作为交易中介,是最经济、最简便的方法。”
她看着喃喃不语的史政福,莞尔一笑,说道:
“这个说法非常资本主义,是吗?其实我们革命,建设社会主义,效率和成本当然也是核心的、重要的问题。”
“其实货币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货币赋予了国民一种,财富的创造和转移效应。资产和财富被货币化,国民就有了对财富、富裕等概念的量化或者说具象化,这就能激发利己主义,通过让他们去追逐财富,从而激发创造力和努力工作的积极性。这个说法更加资本主义,不是吗?”
李思华看着有点尴尬的史政福,笑着继续说:
“您不必对这些理论和概念感到尴尬,正确的经济规律,对于资本主义或者社会主义都是一样的。资本主义利用经济规律,社会主义也是一样,最多换个说法。”
“我们并不反对利己主义,我们反对的是完全的利己主义,例如凶恶的利己主义或者是精致的利己主义。”
史政福点点头,他读过李思华对于利己主义的阐述文章。
李思华说道:
“所以从经济规律出发,海南根据的发行货币,是必然的。这一点我们现在就可以肯定。”
“根据地发行怎样的货币呢?就现在的实际情况看来,困难重重,所以暂时我的建议是,还是与实物捆绑,将货币与票证联系在一起,货币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单独使用,而对于某些重要的管控的工业或农业品,还必须附加票证才能形成提货权。”
“我们现在不奢望外界商人,能马上接受我们的货币,无论如何,纸币是不能和直接的袁大头银元相比的。但是至少我们可以降低对银元的内部需求,包括这些外部商人,他们购买我们的产品时候,就不必再使用银元或外汇,而是可以直接使用我们的货币。”
史政福点点头,他的想法也是差不多。李思华继续说:
“至于中长期,我有一个想法,想先和史先生探讨一下。”
“黄金本位的货币,逐渐将是历史的过去式,没有必要再讨论。但是如果未来新中国,想发行基于国家信用的货币,也是困难重重,即使我们的国力够强,但西方为了其货币霸权,肯定会封锁我们的货币,使其难以成为国际流通的货币,为了保护我们的金融主权,恐怕相当长的时间,我们是难以自由兑换的。”
“因此,我们的货币,既然很长时间无法以国际贸易为重,那就必须以国内稳定和适用为重。我的想法是,未来的货币之锚,放在BSA即Basic Strategy Asset上。”
史政福有点茫然,他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难道是他离开美国后新发展出来的理论?李思华继续说:
“所谓BSA,就是基础性战略资产。哪些资产是基础性的战略资产呢?其实是从实物角度的扩张。”
“例如未来我们的土地是国有化,可能会有几十亿亩的耕地,会建设成为高标准农田;例如我们会建设全国性的铁路、轨道和公路交通网络,这是无比巨大的工程和资产积累;例如我们还会建设全国性的输电网络和发电体系,这同样是超级工程和巨量资产积累。我们还会建立先进的战略科技产业,例如电子通讯、电机动力等战略性产业。所有这些,就构成了基础性的战略资产,国家的主要资源投入,都集中在了这些战略资产上。”
“所以我们的货币,既然对应的是社会的财富,既然长时期的经济增长,取决于技术与制度条件下的生产性资产的积累,那么这些战略资产,自然应该反应最主要的货币比例。”
“我们设想一个例子。按照西方的货币体系,如果我们建设了一个耗资十万亿元的铁路网络,那么正常的体系是,铁路公司可能自有资本两万亿元,然后向商业银行借入了八万亿元,每年经营的利润所得,逐步偿还商业银行的借贷本息。”
“但是如果我们以BSA为货币之锚,那就变成了,央行以发行货币八万亿元,例如组成一个铁路长期投资基金,入股了铁路公司。铁路公司再无需向商业银行申请八万亿元贷款,商业银行自然也就无需再向央行获取这笔货币,所以社会货币总量是不变的。”
“但是这个过程中,央行获得了长期稳定的优质资产,其实就是这八万亿元优质资产,被作为了发行货币的锚,而铁路公司则从债权变为股权,负债大幅减少,利润增加,经营的压力减轻,有利于更好更快的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商业银行受损。其实也不一定,他们有的是其它项目,而且类似铁路这样的项目,回报周期太长,本来就不一定喜欢。”
史政福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他以往未曾想到过的新天地。
李思华这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不用这样的货币之锚。在无锚的情况下,强行发行信用货币,那最后我们发行货币的依据会变成什么?”
史政福思考了一阵,回答说:
“应该会是外汇占款和商业银行借款。即我们收入了多少外汇,例如有了一笔美元,就在国内按照即时汇率,发行一笔人民币;或者商业银行因为业务发展,需要向央行借入一笔资金,那央行就对应发行一笔人民币。”
李思华点点头,她的前世就是这样。2019年外汇占款发行的人民币占了58%,而对商业银行应收的债权发行的人民币占了30%,两者合计88%。
她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很清楚,结果是人民币就会变成一种次级货币,即全球储备货币的附庸货币,因为你本身发行货币的大多数数量,是基于你拥有的全球储备货币的数量。在和平时期可能还能忍受,一旦国际关系紧张,这自然有着巨大的危险。我们货币的发展,要避免这样的危险,以BSA为锚,就是解决这一问题的一个可能途径。”
“当然,现在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还请史先生带领人民银行的同志们,对于货币之锚进行更细致更广泛的研究,以确定我们的最终定位。”
除了对于货币之锚的讨论,她和史政福还讨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人民币的跨境支付系统。后世美国用来巩固美元霸权的SWIFT即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是1973年才成立的。李、史现在讨论的,自然不是那种类似SWIFT的体系,当下即使是美国,也还没有这个实力,现在就来建立这样的全球货币跨境体系。
他们讨论的是将内部外汇交易扎口起来,即所有出口,即外界商人使用外汇,来购买根据地产品的,应该通过这个系统,先用外汇买入根据地的人民币,然后再用人民币采购物资和产品。而进口的过程则倒过来,先用人民币购买外汇,然后再用外汇支付采购金额。其实就是后世外汇管理局的功能,先将货币的口子统一到一个关口,而不是让民间各自为政,以免货币交易混乱。
通过一个跨境支付系统,使得海南的3家指定银行,成为进出口交易唯三的货币通道,而所有出口获得的外汇,进入3家银行,就被汇兑成人民币支付给出口企业。直到需要进口的时候,再申请使用外汇。在现在的条件下,这种外汇管制,是非常必要的。
谈完正事,李思华与史政福的谈话扯开了去,他们现在谈论的,是彼此都熟悉的美国货币体系。
史政福说:“美国的货币体系与其它西方列强其实不太一样。它作为私人银行的特征更显著。例如英国作为央行的英格兰银行,它也是最早私人出资的,但现在基本上完全是国家做主,私人只剩下了名义。但美国就不一样了,政府其实是向完全的私人银行美联储借贷,用借来的钱运营国家。”
“其它大陆法系的西方列强,例如法国和德国,中央银行都是毫无疑问的国家资本、国家运营。像美国这样的,很少见。”
李思华点点头,她知道英国的英格兰银行,会在1946被完全收为国有。此后,大国中就只有美国,保持这美联储这个私人银行,作为国家的央行。她说道:
“这是由美国建国的历史所决定的,当初他们英国属地的十三个州联合造反,背后支持他们的,就是在美国形成的金融资本家。所以美国的建国,本身是资本主义革命不彻底的产物,天生的资本大、政府小,从一开始政府就依赖于金融资本。”
她补充了一句“据我所知,南北战争后美国总统林肯,就很可能是死于金融资本家的刺杀。因为他犯了一个大忌,他试图完全发行基于政府信用的所谓绿票美元,不再向美联储借贷资产发行美元。”
史政福没有怀疑李思华的“传言”,因为他知道她在美国,有很多上层关系,他追问李思华还知不知道其它细节。
李思华告诉他,在南北战争爆发的时候,林肯去向摩根借贷军费,结果摩根向林肯开出了超过30%的高息要求,把林肯吓得要死,林肯对于金融资本家深感失望。后来他为了筹集军费,由政府自行以政府信用,发行了被叫做“绿票”的军票,引起了摩根代表的美国资本家与林肯政府的剧烈争吵。后来双方基于北方资本的共同利益,在共同对抗南方叛乱的基础上,勉强达成了暂时妥协,规定了绿票的总发行量。
但是战后,林肯进一步想改革美元,让它完全基于政府信用,而让美联储见鬼去,经过这场战争,他对于金融资本的警惕达到了高峰,完全不信任。但是这当然不会为金融资本家们所允许,这简直是要砸了他们的饭碗。所以最后林肯被刺,虽然原因被传得各种各样,但李思华自己还是有点相信这个解释。
史政福一听就懂,他瞬间就有点相信这个解释,作为金融专业的学者,他对于金融背后的暴力是非常了解的。
李思华最后总结说:“我们的货币,要倾向于实业资本,而不是美国那样的金融资本。就算是资本家阶层,实业资本家也往往比较爱国,因为他们的产业根基,就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他们与国家的命运关联紧密。但是金融资本家,是具备天生的反动性的,因为他们的资本是长脚的,随时可以从自己的国家开溜。说得粗俗点,这就是屁股所坐的位置不同,而屁股决定脑袋。”
史政福点头同意,对于美国和民国那些金融资本的德性,他也很清楚。
在李思华与史政福基本确立了根据地经济货币化的基本原则后,很快人民币就开始发行了,整个根据地的银元交易,逐步地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