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反浮夸风、反大跃进
1947年5月,国务院常务会议。
“啪”的一声,李思华将手中的文件恼火地丢在桌上,说了一句:
“狗屁不通,一派胡言,这是谁搞出来的策略?象牙塔里的秀才不知事,你们也不知道吗?”
邓小平脸色一白,他觉得是不错的呀,为什么李思华反应如此激烈呢?
李思华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道:
“这个策略犯了两个大毛病。第一是急功近利,把民用工业建设发展,当成是当年我们追求钢铁产量一样,只要有足够的资本、人才和矿石,又有技术,产业就一定能发展起来。可那个时候钢铁有足够的需求,不要说民间,单单军事和国家建设上,几乎就是永远不够。换到民用工业发展的市场,哪有那么大,投资是必须与需求匹配的。我们每个标准市,都已经配备了足够土地工业区的建设发展,他们做好规划的工业,吸引一些民间的项目投资,就足够了。国家规划的工业,是考虑到了市场的需求规模而安排的,也是与中央加上地方的财力相匹配的。而民间的项目投资,他们会自己核算。”
“可这个策略,说什么要向地方放权,加快工业建设。我就奇怪了,我们什么时候收过地方的权了?只不过要求他们的建设发展必须合理,必须以需求为前提,以地方财力为限制。刚刚我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放权就是允许地方举债,利用未来的财政收入做担保,用借来的钱来建设一些工业项目。所以这第二个大毛病,就是根本不懂地方财政的问题。”
“所以如果我们真的听了这种狗屁意见,那么结果一定会是,地方很快就铺开很多最后没法收拾的烂摊子,而每个地方政府在政绩冲动下,都会变得负债累累。难道我们是为了到时候,去收拾各地的烂摊子吗?”
她狠狠地盯了邓小平一眼,心想又是他搞出来的,总是“顾头不顾腚”,老是想着先尝试一下,出了问题再解决。可这一样是巨大的损的失呀,如果事前能考虑得周到一些,降低这种试错过程的“沉没成本”,不是更好吗?何况有些事情,那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了,可能就收不回来了,地方举债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大区,周恩来等人一直认为邓小平可以担任主官,但她一直不同意,就是因为这个。
她冷静了一下,说道:“我们对于这些非大城市标准市类型的地方经济发展,已经有了很明确的发展原则,大家都必须遵守,不要想着去打破。每个标准市的政府,先做好规划,包括城市规划和工业规划,一个标准市,市区只有100万人,全市也只有300万人,目前大多数还不满员。所以规划必须符合对人口规模的需求,绝不能贪大求全,这两年以来我们打回去了很多份城市规划,责令整改,就是因为这些家伙胡乱规划,搞的哪是标准市,个个都是大城市。简直是扯淡,浮夸和大跃进,却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没有批准的规划,就不允许投资建设;而不按照规划执行,那就是严重违反纪律。根本不是政绩,而是要坚决打击的对象。我们批准规划的核心在哪里?就是量力而行、符合需求。量力而行就是要根据财政力量来规划,符合需求就是建设的内容要有人消费和使用,否则拿来干什么?”
邓小平已经逐渐品味到李思华为什么激烈地反对了。
“事实上,城市和工业规划,本来就是对地方领导层的一个最初级的考验,连这个都通不过,谈什么举债搞工业园,搞笑呢,只会是搞出一个个烂摊子。”
“这些年我们为什么不允许地方举债?因为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么就是银行印钞,这意味着钞票贬值通膨上升;要么就是搜刮地方财力,让老百姓拿钱出来。通膨上升难道是好事吗?我们近年一直以2.5%为目标,让它稳定下来。至于搜刮百姓财力,当地还有消费吗?”
“我们最后会允许地方政府举债,但第一不可能允许投入非规划国企之外的其它项目,第二主要是投入获批规划的本地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但那是在中央觉得有必要刺激全国经济的时候,而且对地方政府有额度限制和管控。对每个项目都会有严格的审核。至于用这个钱去建设工业园,扯淡嘛。”
“什么县域工业园,就更是扯淡了,10万人的小城镇,就应该盯着一个或两三个特色产业,全力钻研,将之做好做大,能够有1~2家特色产业的地方龙头企业,带动县域,已经是非常好了。至于工业园,谁疯了会到没有人才和资源的县域投资工业?”
“县域地方干部的努力,应该就是做到让特色产业能够追随国家的发展,让本地居民岁月静好,发展工业不是他们的责任。”
“所以我们要坚决打击这种所谓政绩的冲动。国务院必须立即下达重要文件。我们对干部的政绩考核,每一级都不一样。乡寨是粮食生产、农业多元化种植和养殖的产业发展,以及最后反应的人均收入;县域是特色产业的发展,包括效益、趋势和带动人群规模等;标准市则是高标准的规划,以及按照规划所实施的城市和工业建设的质量和效益。”
“所以这种胡乱建设,浮夸性的大跃进,算什么政绩?相反,这就是暴露出来的胡作为的干部,他们根本不懂经济的运行,就想出政绩想升官,以为搞个工业区,搞个大项目,就是政绩了,简直是扯淡!老老实实实施好规划,才是他们的本事和政绩。”
“经济发展是不可能依靠搞个大运动的,又不是一次战役,可以毕其功于一役,这是永续的战争,永远要遵循经济规律。”
邓小平心想这次搞砸了,李总理肯定对他很失望,这让他有点难过。这些年自己做事,怎么就老是与李总理的想法不一样呢?
他也知道,李总理没有针对他个人的意思,她一直是就事论事,但是策略上的各自思维,确实是很不同。他内心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因为彼此思想乃至行事作风,都不太一致的原因,所以彼此的工作配合,一直不太合拍,李总理对他的很多工作倾向,是不认可的。
李思华其实考虑得深很多,地方这样的倾向,会不断地表现出来,这是中央与地方博弈的事情,因为利益即财政的满足,是永远做不到的,永远都缺钱,财政紧缺才是常态,财政宽松只是货币政策。
在她前世,建国时搞的是苏联模式,中央统收统支,地方就靠打报告争取项目和资金,模式僵化,难以发挥地方的主动性。
后来搞财政承包,地方每年交一个固定数字的税收,结果过了几年,中央穷到要当裤子了,然后朱总理才搞分税制。
分税制下,中央获得的税收比例,比重从之前的30%左右,提升到了55%。有钱了,开始搞大规模基础建设,高铁、高速,港口、机场,都是哪个时代即1990年左右开始的。
但是地方政府没钱了,就开始瞎搞,例如对农村搞三提五统,甚至乱收费,主意还是打在农民头上,三农问题严重化,“一税(农业税)轻,二税(三提五统)重,三费是个无底洞”,就是那个时代,让底层的人民成为牺牲品。
还有更狠的,直接当车费路霸,拦路收费,搞得司机想尽办法绕道。至于找商贩罚款、搞交通罚款,都是小儿科了,反正什么烂招数都使得出来。
这样的情况下,基层政府钱少事多,造成管控能力下降,所以九十年代号称社会最混乱的年代。
这种混乱的解决,一方面是中央加大了对贫困地区的转移支付,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则是房地产的兴起,导致地方土地出让金收入的大幅增加,突然,大城市和二线城市,不缺钱了,几十个现代化的区域中心城市,就是这么来的。当然普通三、四线城市在财政上依然是弱势群体,甚至是连续的衰弱。
接下来就是房产、医疗和教育三座大山的形成,城市新贫阶级的出现,绝大部分的资源和资金,最终都跑到了这几十个中心城市,尤其是北上广深这几个一线城市。在他们欣欣向荣的时候,2020年以后的反噬正在酝酿。
整个过程中,地方政府从招商开始,搞土地出让,然后是金融杠杆,太多的一地鸡毛了,最后财政健康的有几个?都是负债累累,反正国家扛,多借一点是一点,很多城市看上去花团锦簇的背后,都是债呀。
李思华对前世的经验教训印象是很深刻的,她也决定新时空必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她比较相信的是,经济发展,如果从地域上来讲,在全世界都是少数地方的事,其他地区能跟着喝汤就行了。就好像一辆车,发动机只需要一个来提供动力,其他部分的作用就是配合。
所以真正重要的不是每个地方都拼经济,怎么可能做到各种产业在每个城市都蓬勃发展呢?重要的是大产业的发展,而不是地区发展。
例如一个家用电器产业发展起来,就算是以五十年代的货币计算,可能也是上千亿元的产值,类似的汽车、造船、航空、石化、化学、肥料、纺织、服装……,全球至少有几十种千亿乃至万亿级的大产业,让这些产业发展起来,在中国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和市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几十个大产业在国内发展成功,那至少一半以上的地方经济,也就得到了坚实的支撑,正常也就成功了。再通过转移支付,加上新时空的“半商业房地产化”得到的土地出让金,就能够让另一半的地方也得到带动——跟着吃肉的喝汤。
所以这才是李思华心中的经济发展的大文章,这才是真正的路径。
她根本不需要地方政府在规划之外,再去花额外的财力,搞什么大建设。规划本身,就已经计算了各种条件下这个城市五年、十年期,根据财政收入、资源禀赋、人口规模等参数,需要达到的建设目标。
在每个城市规划中的工业区,已经考虑了可能的大产业配套需求,中央和计委也会推动各种不同的大工业项目的不同配套产业,落户到这些工业区,这都是有整体考虑的,地方政府需要做的,就是优化自己的投资和服务环境,在工业大企业的选择中胜出。至少很多推动民间发展的产业,例如纺织和服装,只能是各地政府各显神通,争取人家的投资,不过当然要符合国家保护底层人民的政策。
所以市县地方政府负责的,算得上是“岁月静好”,实现每一年的规划目标,兢兢业业做好人民的政府,服务好人民,服务好企业,建立高效的服务体系,办好当地教育。在中央财力+可真正支配地方财力支持下,年复一年地进行不负债的基础设施建设。
在她想来,原时空用了三十年,建起无数高楼大厦和城市设施,但也留下了无数债务,掏空了地方政府和家庭的财力,新时空干嘛要在这个方面去比较呢?我们用五十年建成不可以吗?放慢一些速度,对于财政的压力就会大大减少,能够腾出更多的资本投资在产业上。
真正要下大力气加速的,反而是大产业发展,占据所有的大产业先机,发展到空前的规模和形成世界级的领先竞争力,产业旺盛了,才能保证国民经济的长期繁盛。
而中央和省及直辖市,以及一些重点的城市,则是推动这些大产业发展的主力,是在产业发展上“负重而行”。洒下种子,用资本浇灌,推动消费市场形成,提供订单,以各种方法催生出一大批的中国大型产业企业,并推动他们最终成为全球的顶尖大企业,在相关大产业,去占据主要的全球市场份额,这才是经济强国之道。
相比之下,让地方政府胡乱地去搞一些工业区,其实多数都是占了农地,树一块牌,连个蛋也下不下来,这不是扯淡吗?哪有那么多有前途的大项目?至于民间私人项目,现在的规模,还没有产生巨型企业,就算是巨型企业,犯得着到处投资吗?难道想骗土地?真敢的话,在新时空可就是自己找死了。
在她想来,原时空那些年的“唯GDP论”、“全民招商”、“土地招商”等等,都是当时各地穷得狠了,地方政府什么都不顾,反正拉到碗里都是菜,结果没有一样,不是最后证明不付出重大代价的。所以在新时空,干嘛要去搞成这样?她有病吗?
在她向邓小平等人,缓缓讲述了“产业发展重于地方发展”的道理后,邓小平等人都目瞪口呆,原来李总理是这样考虑的!重点是大产业生态,而地方发展建设,则是配套这些产业发展的!
邓小平一阵羞愧,他明显地认知到李总理的逻辑,更有说服力。他决定回去就把给他当顾问的两个经济学家给解聘了,什么玩意,两个不下基层不接地气的书呆子,根本不懂得真正的中国经济运行之道,更不懂得如何在全球竞争中获得经济优势!
他对这个时代地方干部的素质认知很深,大多数人是非常认真和拼命的,但是知识水平有限,擅长于执行上级命令,可一定不擅长自己来把控有风险的地方产业推进,就像李总理所说的,能做好一两个地方特色产业,就已经很不错了。让这些城市主官们去搞工业园,肯定是会一地鸡毛的。这些家伙拿到钱,不乱用才怪呢。自己当初怎么就会觉得值得试一试呢?还是被他们鼓吹的前景给迷惑了。他反省自己。
他又回想到以前李总理就反复强调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经济发展路径,心想李总理今天说的,其实并不是新鲜出炉的策略,而是早就很清晰的路径——国家经济发展,就是一手抓基础设施建设,另一手抓产业发展,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而这两者都要围绕着建构市场体系即消费能力这一个中心来发展。自己还是对此前的政策方针认识得不够,学习得不透呀。
在此次会议后,很快《反浮夸风、反大跃进》的中央文件,被下发到了各省各市甚至各乡寨,一场坚决打击“政绩冲动”的旋风,吹过了所有的地方政府,让主官们都冷静了下来。中央的态度是明显的,早就规定好了你们的工作,好好做扎实,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基础的工作还没做好,就想着要飞翔,不是扯淡吗?一盆冰水浇下去,各地都冷静了下来。
不过李思华知道,这种地方“冲动”未来还会反复发生,说得好听点是地方政府有着强烈的发展本地的动机和主动性,但说得不好听点,其实就是想从中央争取更多的“自由”,尤其是财力。不能说这种动机都是坏的,但放松的尺度和放松的时机,只能是由中央根据具体的经济发展情况来决定,而不是屈从于地方的要求。
毕竟,中国自从实行郡县制度的2000多年以来,中央和地方的博弈就是个永恒的课题,并且不可能具备确定性,因为不同时期,国家的需求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在发展中必须不断调整的参数因子。
1947年的中国,开始挥别短缺经济的过去,进入了一个更复杂的经济发展阶段。单单投资就能驱动高速发展的阶段,基本结束,各地各领域深层的矛盾,开始逐步浮现,考验着新中国的领导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