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尸体的第二位发现者,是吴都市国营炼钢厂的看门人齐国发。新年第二天的清晨,他按惯例巡视工厂,却发现正门的铁链锁被人剪断了。
“过个新年也让人不得安生。”他嘴里嘟囔着。
类似的事故发生过不少次了。两年前工厂倒闭以后,打集体资产主意的人不少。他抓住过想撬坏机械变卖钢材的蟊贼,驱赶过裹棉被躲在机床下过冬的流浪汉,甚至解救过上吊自杀的女人。
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被老齐发现时吊在厂区的钢架上,脸皮淤青,双腿乱蹬。被解救下来后,她却并不感谢老齐。
“师傅,行行好,别管我死活了。”她的瞳孔空无一物,“让我吊死算了,该咋滴咋滴吧。”
老齐明白她的打算,一心想死在厂里,给家属争取点赔偿金——问题是死也白死,厂里早已没钱可赔了。
他把女人扶到保安室,沏了壶高碎,倒出一杯够烫却没滋没味的茶水,好言好语地劝说道,“看开点,没啥过不去的坎。”
“家里没吃的了,娃儿饿得直叫唤……”
“困难只是暂时的。厂长说过,一旦企业情况好转,马上复岗。”
女人摇摇头,不再多说。离开前,她望着老齐的背影,向地面啐了口唾沫,“你们这些领导,理解不了的。”
老齐愣住了,再也迈不开一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被冠以“领导”称呼的一天。
自60年代转业参加工作,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一员以来,老齐一直担任电焊工。由于工作能力突出,荣誉证书拿过不少,还曾作为工人代表参加过省里的会议。
80年代他盘算过,离退休还有七年。他这个职称的企业职工只要老老实实的埋头苦干,一退休也就能收入三万元钱一年的津贴,日后的养老不成问题。谁知道短短几年内,炼钢厂的业绩竟像多米诺骨牌般,一路倒塌滑坡,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员工。先是“优化组合”、随即倡议“减员增效”,再到“轮岗待岗”……最终在97年不得不大幅裁员,他一夜间丢掉了铁饭碗,被迫下岗。
磨炼几十年,精益求精的焊接技术,在厂外竟派不上任何用处。他不得不改弦更张,寻找新的吃饭活计,卖衣服、旧书等等,什么行业他都试过,但竟没一行赚钱,反而蚀了本。
妻子比他更早放下国企员工的身段,跑去当月嫂,一个月能赚1600。由于承担了大部分家用,她有资格埋汰老齐,“你还算个爷们吗,只剩一张嘴吃干饭!”
他无言以对。
好在厂长是他的老同学,看到他的窘境,拉他回厂做了门卫。厂里封存着不少生产设备,还是需要看守的。
“好好看管,还要复工复产呢!”厂长的豪言壮语说了没一年,他和书记也分流下岗了。曾循循善诱,劝说他人服从命运的领导们,他们的思想工作大概只能自己做了。
老齐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运气好。虽说薪资微薄,但到最后的最后,只有自己保住了厂里的工作。与外面的失业员工相比,每月五百不到的工资确实不够生活开销,但也是一笔实实在在的收入了。因此,他尽心尽力的履行着对厂长的承诺——看护好厂房。
他推开工厂的大门,只见泥地里一行脚印直奔厂房而去。没有回来的脚印,撬锁的人还在厂里面。老齐舔了舔冻到干裂的嘴唇,握紧插在皮带上的强光手电筒手把,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操使的防身器械。
脚印从厂区的门旁边路过,看来没有进去。但老齐不放心,用钥匙开门检查了一遍。一开门,浓浓的灰尘气息令人窒息。地上厚厚一层尘土,没有任何脚印痕迹。短短两年,重型机床竟已变成红褐色,锈迹斑斑。整个车间像是无人踏足过的火星地表。他想起当年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锁上门,继续追踪脚印。没走出几步,他心头猛地一震,脚印的痕迹在一口荒废的水井前中止了。
水井是十年前厂里组织挖的,为了抽水到屋顶,给工人们降温。当年老齐还一起动过铁锹。他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一看,井口黑洞洞的。
他猛然想起了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拧开电池开关,捅入井口探照。底部黑黝黝的泥水尚未冻结,水面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盒,还有一团黑色的水藻状丝线——不是的,那是女人的长头发,漂在水面上。
老齐瘫倒在地,四肢酸软。只能报警了,他心想。出了这么大的安保纰漏,自己终究还是逃脱不过下岗的宿命。
不可思议的,他心中毫不恐慌。对那个溺水的女人也没有同情之意,竟隐约觉得羡慕。
“终于给你做成了啊。”他从口袋里摸出年前省下的半盒烟。
烟是两毛一包的临期处理品,多少有点发霉。他点了老半天,见燃起一丝火星,急忙猛唆一口,终于抽上了。
天色阴沉沉的,看来又要下雨了。他挪动屁股,颓然背靠井口,呼出灰烟。烟是从口腔漏出来的,来源却是身体深处。他的胸腔仿佛是个袋子,早就被烧得到处是空洞。
警方闻讯赶到后,先确定了井里果然是人类尸体。又通知了消防队到场。由消防人员架设器材,腰部拴绳下井捞起。之后借调了抽水机抽干了井底的积水,进行了彻底搜查。
死者是一位中年女性,穿着与季节不符的单衣。除此之外,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推定尸体年龄为43岁左右。根据肌肉及其他状况来推断,不是从事体力劳动或类似工作的人。
脑内有淤血情况,死因推测为太阳穴一带受到猛烈撞击,很可能是摔入井中时撞上了石壁。胃部没有积水。这让警方的神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人命远比表面看上去硬朗。即使是头部创伤,瞬间致死的情况也极为少见。而井底的水深没过了死者的头顶,临死前的呼吸势必会导致胃部吸入大量井水。
如果胃部干干净净,直觉的第一解释就是死者在其他地方死亡,死后被人丢入井中。
但随后的发现揭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井底的水被抽干后再无新水涌出,水源似乎早被堵塞了。井底的积水应该是二号凌晨三点开始下的暴雨导致的,此前已经半个月没下过雨了。就是说,死者跌入井中时,井底可能并没有积水。
同样是因为下雨,现场的地面十分泥泞。由于尸体的发现者齐国发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先通知了厂领导,案发现场的足印痕迹已被原厂领导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离岗员工破坏得一塌糊涂。
根据齐国发的证词,他每天早晚六点都会巡逻
检查一遍厂内外的情况,因此案发时间应该介于元旦当天夜里到隔天早晨之间。尸检的结果也与他的说法相匹配:瞳孔已不能透见,尸体的僵硬速度开始放缓,推定死亡时间为元旦当晚六到八点。
经过一番讨论,警方内部的意见倾向于自杀的判断。因为仅仅隔了一个晚上,保安就通过门锁的破坏、泥地上的单向脚印等显眼的线索发现了尸体。若是杀人抛尸,不可能做得这么草率。最优先的工作定为围绕炼钢厂的下岗工人群体展开调查。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处理类似案件了,上个月市里的纺织厂裁员,就有不服名单安排的员工扬言要服毒死在厂里。
唯独刑侦队新入职的女警察许文静一个人提出了不同看法。她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感觉,认为死者的长相和体态并不像当地的工厂女工。但当场被主持会议的秦队长批评了,告诫她要尊重客观的物证人证,直觉并不能作为依据。
最初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国企的下岗工人是一个敏感而团结的群体,很容易受刺激。警方只好根据工厂原书记提供的人员名单挨个摸排调查。但所有人都对破案充满了信心,根据以往的经验,一周内死者的家属就会来报案失踪。
可这样的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排查工作持续了近一个月,最后竟发现全厂的员工根本没人认识死者。
打破僵局的是新人许文静负责的物品调查。井里抽干水后,捞出不少陷在淤泥里的杂物。包括螺丝、螺丝起子、碎玻璃、易拉罐、酒瓶子、卫生巾、录像带等等,足足有上百件之多,与其说是杂物,不如说是垃圾。但录像带这种东西不像是会随手抛弃的杂物。细心的许文静检查发现,井里捞出的录像带足足有十六盘,都贴着纸标,虽然泡水后残缺不全了。细致修复并整体对比,可以发现纸标上的字样统一是“红帆影音租赁”。吴都市并没有这个名字的音像店。几番扩大搜索范围后,终于在邻近省份的城关市找到了同名的店。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那边的同行询问,得知“红帆影音租赁”的女店主徐兰一个月前失踪了,她的丈夫李学强已报案,算时间刚好是元旦前后。
接下来事情变得理所当然起来,李学强隔天就搭乘长途巴士来了吴都,由秦队长带队陪同他去医院认尸体,许文静负责协同。
尸体从冷柜里抽出后,李学强站在两米开外,露出抗拒的表情,嘴里发出生硬而低沉的哀鸣声。许文静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
“是您爱人吗?”秦队长问。
李学强没回答,绷紧皮面,像在拼死忍耐着什么。短短几秒后,内在的情绪溃堤爆发,他扑向冰柜,弯下腰跪在了尸体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个女人的名字从他喉头涌出来,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
由于李学强的情绪不太稳定,秦队长陪同他在医院的大厅等候,疏导情绪。办理遗体交接手续的工作自然落在了许文静身上。
回到大厅,她却发现只有秦队长一个人在长椅上等候。
“人呢?”
“说要抽烟,被护士赶出去了。”他指指外面,透过玻璃门看到李学强坐在远处的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吞吐着烟圈。
“还有心情抽烟呢,总觉得他的眼泪像装出来的。”她以手掩口,低声说。
“别随便下判断,之前在电话里确认过失踪时间了吗?”
“确认过了。”许文静恢复正经的表情,“就在元旦那天晚上。当天音像店关门比平时都早,5点左右她已经在拉卷帘门了。对门文具店的老板问她是不是有事,她说店里,要关门盘点一遍库存。”
“之后再没人见过她了?”
“嗯,没人。因为是元旦,附近营业到最晚的烧烤老板也在10点前关门回家了。不过他走的时候看到音像店的卷帘门关着,徐兰的自行车还停在音像店门口,那时她应该还在店里。”
“哦,”秦队长蹙起眉头,似乎在脑子组建事件的进程,“她家人什么时候报的警?”
“第二天下午。”
“这么迟?”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许文静明白他的在意的地方。一个女人大半夜失踪了,家里人应该不至于会安心地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去找人。
“当晚李学强在朋友家通宵打麻将,第二天一早才回家。家里只有两个小孩,虽然着急但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把母亲一晚未归的消息告诉李学强,他去音像店找了一圈,又给亲朋好友都打了电话,这才意识到妻子失踪了。”
“她家有两个小孩?”
“一男一女。”
“多大了?”
“大的女孩上高中了,小的在幼儿园。”
“这种突然失踪的情况之前发生过吗?”
“好像没有过。他说徐兰老家是乡里的,在城里没什么朋友,平时除了照看音像店的生意就是在家带小孩,连老家都很少回。”
“那在失踪前的一段时间,徐兰有过任何异常的情绪表现吗?”
“没有。只是为了小儿子的上学的事有些操心,其他都很正常。”许文静顿了顿,“果然很奇怪吧?”
如果没有重大变故,很难相信一位母亲会突然抛下两个未成年的子女,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
秦队长重重地点头,起身,抓起外套披上,“带他回去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吧。我有预感,这案子相当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