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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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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当然也是有门卫的。

    李子桐向两个结伴走出校门的学生搭话,商议一阵后,借来两件校服外套。

    “他们不怕你不还?”

    “我付过足额押金了,一介高中生想象不到的数目。就算归还不了,他们也不会觉得吃亏,就当做父母洗破洞了,弄丢了就好。”

    “有必要这么努力吗?”总觉得她的情绪有点疯过头了。

    “当然要啦,难得来一趟。”

    已是薄暮时分,街市被红晕浸染,看起来像加了一层老式胶卷的滤镜。我们披上校服,混在回校晚自习的学生里骗过了门卫的眼睛。

    久违的校园更老旧了,教学楼也显得寒酸,和上海的学校完全不能比。晚自习尚未正式开始,学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走廊上、操场上、食堂里,既像清晨又像黄昏的休息时间慢悠悠地流淌着。我们怀念地观察着他们,他们也观察着我们。走过路灯下,我们往往会被侧目注视,随传来压低声音的讨论。

    “操场也好,教学楼也好,都比记忆里的要小很多啊。”李子桐感叹道,“是错觉吗?”

    “因为我们长大了吧。”

    “是吗?可我高一时的个子就和现在差不多哎。”

    “所谓长大,不单是外在,内在影响更大。高中时,我觉得学校就是整个世界,成年后四处瞧了瞧,才发现这里只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小天地而已。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如此,对你这样混过好莱坞的大导演更是如此。”

    “哎?为什么你会知道的。那段经历我轻易不会向别人提起。”

    “一个多月前,我凑巧看了一期《艺术生涯》节目。”

    “难怪呢,其实我根本不想参与访谈的,可经纪公司不同意。稿子也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非要我提及那段经历。还说这行谁都想整点国际范,对提高身价很有帮助。”

    “我觉得挺好啊,故事很感人。你在异国他乡历经千难万阻,凭借对艺术的一腔热血坚持下来,直至影片大获成功。听完我深受感染,甚至想要学点艺术,比如找把吉他弹一弹。”

    李子桐长叹一口气,“那是加工过,美化过的说法,事实根本没有那么励志。我在剧组里只是个小人物。开拍不久,就因为语言、身份、价值观等方面的冲突被迅速边缘化了。最后的成品可以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演职员表里有个挂名。那期节目里的故事,你最好一句也不要当真。我的人生远没有那么光鲜亮丽,实际上更像一潭脏兮兮的昏暗泥沼。”

    “你这种大人物都这么说,普通人更要无地自容了。相比之下,十三年来我的生活十分无趣,简直像是嚼过的口香糖。”

    “我不是在自谦,只是描述实际情况。”她停下脚步,“你恐怕想象不到吧,我曾企图自杀过。”

    我困惑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说真话的眼神。

    “通过很难说是合法的渠道,好不容易搞到了足量的安眠药。遗书也写好了,打算隔天辞职交接完工作就吃药。结果当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

    “我?”

    “嗯,我梦见自己坐在候车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了,这里就是人生的终点站了。这时你出现了,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下。你让我抬头望一眼列车时刻表。你说列车时时刻刻都有,我们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醒来后,我把药瓶扔进了垃圾桶。因为明白,只要还活着,迟早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我感觉心跳骤然暂停,接着胸腔里像地鸣一样狂震不止。究竟怎么回事,我没听错吗?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实在难以置信。如果这是她的真实想法,那十三年来……

    “呐,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她坦然与我对视。天空已有星星闪出,她的身影镀有一层昏黄的光晕。

    “高中毕业后,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了呢?”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才对。一直想问而没有问出口,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了呢?但她神色凝重,事情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样啊。”她像抖落沉重思绪一般地摇摇头,“我写的那么多信你都没收到吧?一封比一封长的信,全叠起来说不定有马赛尔普鲁斯特的作品集那么厚吧。当然,内容挺无聊的,尽是些日常琐事,无病呻吟地感叹着风花雪月。你高中毕业后就不再回信了,而我依旧一封封地邮寄出去。当时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因为我没有如约去上海读大学。”

    “可为什么……”我听见校园里的风摇颤着树叶,窸窸窣窣,仿佛兴奋、惊诧的观众正窃窃私语。难道是邮寄地址出了问题?可李家老宅的地址至今没变。何况我也从未收到过退信。

    “是那个人从中作梗了吧,把两边的信件全阻断了。他在我面前从未做过坏事,藏得很好,以至于我始终没有看透他的本性。”

    我回想起大学时多次联系李子桐受阻,好像都与李天赐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顿时明白过来。

    “他好像对我抱有一种超越家人关系的好感。意识到后,我就渐渐避开他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呢……”她喟然叹息一声,“不说这个了,今晚的空气已经够凝重了。”

    有人隔着操场训斥着什么。本以为和我们无关,结果那人直直地向我们快步走来。一看四周,这才发现原本遍地都是的学生全部消失了。校园里安安静静,教学楼的大半窗户都灯火通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不知何时,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了。

    来者看身材和打扮是成年人,估计是教师。在他看来,我们大概是两个晚自习翘课的学生。我拉上李子桐,撒腿就跑。

    废弃的老教学楼居然还没拆。我教李子桐如何从边窗翻进去,如何避开有缺损的东侧楼梯,从西侧楼梯绕上二楼。一番折腾过后,身后的追兵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手拉着手,气喘吁吁。这种玩笑似的逃亡既刺激又有趣,感觉情绪缓和了不少。

    “你居然对这里这么熟。”李子桐好奇地打量起周遭破败的环境。

    “有时会和高阳一起来这探险。”实际上是来研究密室机关。

    “这么有趣的事为什么没叫上我。”

    “挺可惜的,要是那时你也能一起来就好了。可惜那时我们在学校里会装作不认识。”

    “嗯,真的耶。”

    不,其实还是说过一次话的。我想起自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出教室,想搞清她说假话的原委。结果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得不与高阳打了一架。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说,“当年在学校,我向你询问真相的时候,你骗了我对吧?虽然我早不介意了,但……”

    她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求求你,能当做不知道,继续被我骗下去吗?”

    我愣了愣。

    她难以启齿似地笑了笑。与小时候不同,早已八面玲珑的她似乎深谙微笑的种种方法,“我知道这样很奇怪,对你确实不该有所隐瞒。但正如刚才所说,我的过去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放眼望去尽是虚伪的谎言和肮脏的秘密,踩一脚就会深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接近那里半步。”

    我想起阁楼上的录像带。

    “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再追问你的过去。”

    “真的

    吗,太高兴了。能允许我正式地问一次吗?”她脸上的做作笑容消失了,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我藏有多难以启齿的秘密,却一件也不想向你解释清楚。哪怕死亡降临,只要你不问,我就不会主动说出口。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包容我,接受我吗?”

    我尝试用成年人的话术回避问题。但从她的眼中,我读出很多东西。最终,我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无论经历过什么,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是那个和我一起看过上千小时电影的女孩。”

    这一回答似乎得分很高。她的眉目完全舒展开来,笑得十分甜蜜,随后一本正经地向我深深鞠躬。

    “承蒙关照,余生请多指教。”

    我顿时慌了手脚,“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对,是我没料到你是那个意思……”

    她抬起头。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她的表情,居然依旧是笑着的,连绵阴雨后阳光隙泻那般的灿烂笑容。

    “开玩笑啦,你还当真了。”她说。

    我们默不作声,从废弃楼道的窗边爬出,走向校门口。夜色已深,星空明亮,空气透出丝丝凉意。心里十分不舒服,感觉像在语文考试中理解错了作文选题。正想开口说话,李子桐撞了撞我的肩膀,“听说是玩笑,会不会有点遗憾啊?”

    “确实遗憾,”我也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呢?”

    “多少有那么一点啦。”

    我看看李子桐的眼睛,她也看看我的眼睛。目光交汇,默契达成。我搂住她的肩,她软绵绵地摊在我的胳膊上,闭上眼睛。修长的眼睫毛在月光映照下十分清晰,每一根都微微发颤。

    一道强烈的白光袭来,这下连我也不得不闭上眼睛了。“你们两个,给我过来!”声音苍老,听起来有些熟悉。

    我们上学时的校工居然还没退休。他把身穿校服的我们当成高中生,领去保安室处理。

    “你们是哪个班的?”他在桌上放下手电筒,转头望向我们,愣住了。

    保安室里光线充足。我明白就算李子桐的外貌勉强合格,自己看上去绝对不像高中生,连忙向老校工解释:我们是这所高中的毕业生,因为怀念母校,误打误撞闯进来了。现在立刻就走,绝对不添麻烦。

    但李子桐的表现一点也不省心。她拍拍老校工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觉得我像高中生?真谢谢你这么夸啦。”

    老校工狐疑地盯着她,“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大概不是手机就是电视上吧。我不由得额头冒汗。

    李子桐却一点紧张感都没有,“都说了我们是校友啦。”

    在我的好说歹说下,老校工终究没报警。而李子桐全程都在添乱,胡言乱语过后又是自爆姓名,好在都被老校工当做疯言疯语无视掉了。

    从学校出来,晚自习都放学了。我想归还借来的校服,但想在熙熙攘攘的学生群里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只得作罢。

    我向李子桐发起抱怨,“今晚闹得太过啦!要是校工真报警了,你这种公众人物不得当即上新闻热搜?”

    她充耳不闻,捂着嘴,像猫一样慵懒地打哈欠。

    归途经过一条小巷,光线黯淡,出问题的路灯像垂死飞蛾一般偶尔才闪烁两下。李子桐揪住我的衣领,用力一推。她的力气比料想的大很多,猝不及防的,我竟被牢牢按在墙边的阴影里。

    一股浓烈的酒味传来。我这才意识到她的醉意远比表现出的深沉。

    “刚才被打扰了,不继续吗?”她按住我的双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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