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再度回到上海,并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
距离出发陪李子桐参加葬礼,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原先的工作早已没了指望,我不得不重新投递简历,终于在秋意变浓前找了份勉强够负担房贷的。
新公司需要上一家提供离职证明,我特意回去了一趟。刚进门就被恰巧路过的总经理逮住,押往会议室畅谈人生。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痛心疾首地表示:其实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我能回来复职。无奈总部的人事部门太强势,说无故旷工达一个月之久,属于严重违反公司制度的行为。他几次申请都被驳了回来。
我彬彬有礼地哼哈应和,实际上根本没往心里去。
“糟心事不提了。新工作怎么样?”他问。
“一般。临近年末,工作机会很少。好不容易找了个凑合的,工资低了三分之一不说,地方还偏。为了上班方便,下个月我得改去江对面住了。”
“真有那么糟?”他露出怀疑的神色。
“还能骗你不成?有好工作帮我留意一下,要是成了请你吃饭。”
“我不信。你一谈起搬家,高兴得就像是中了体育彩票似的。是不是新工作待遇太好了怕我嫉妒啊?”
我连忙收敛嘴边的笑容,“哪有这回事!”
从公司出来,我顺路去同楼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盯着镜子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回到上海后,李子桐没管剧组的事,留在我身边腻了一周。那一段时间过得如梦似幻。直到副导演打电话过来哭诉再这么下去资方的钱都要烧干了,她才匆匆离去。我也忙起新工作的事。
但心情仍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我感觉前路无比光明,人生充满了希望。上海的早高峰地铁可能是世界上最挤的地方。前面人的胳膊肘顶住你的下颚,后面人的呼吸贴在你的脖颈上。可就算是地狱一般的行程,忙于面试的我也能轻松愉快地面对。我甚至想对那些睡眠不足的上班族们说,何必如此愁眉苦脸?幸福感快从胸口满溢出来了,以至于我乐于向遇见的每一个人分享。
刚才在总经理面前失态也是类似的原因。一想到即将搬家我就兴奋不已。
上个月,李子桐在剧组的拍摄工作已接近尾声。她因故回了趟上海,我们自然约了见面。
她在上海有套房,位于外滩的高档小区。第一次踏入小区入户大厅时我还以为误入了五星级酒店,这地方的房价多贵我想都不敢想。
电梯是直接入户的。刚从电梯出来,五条大型犬就争先恐后地冲过来,迫不及待地在我的身边蹭来蹭去。虽然不知道李子桐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狗,但我并不讨厌动物,来了几次就跟它们混熟了。
“来了啊,”李子桐依在门后,“等着你做饭了,食材都买好了。”
“不出去吃吗,我选了一家不错的日料店。”
“不要,最近剧组的盒饭吃多了,太想念你做的菜了。”
房子的总面积接近两百平方,但同时有五条大狗在,空间还是显得不够用。吃饭的时候,狗狗们就在客厅来回追逐撒欢,我一直担心它们会撞倒装饰柜里的古董瓷器或是茶几上的花瓶,但李子桐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的厨艺为什么那么好啊,”她夹了一块红烧茄子丢入嘴里,“真没专门培训过?”
“刚毕业时很穷,只能自力更生做饭。无论是谁,磨炼个几年都能做出差不多水准的东西来。”
“从高中开始我就不得不自己做饭了,可依旧做不好。到底要有天赋才行吧。”
这话我难以反驳。第一次来这儿时,李子桐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次晚餐。成品的口味已经不能用“难吃”来形容了,简直称得上“绝望”。但她笑盈盈地望着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口感像木渣一样的焦黑肉丸,心中暗自怀疑李天赐是不是被迫吃这玩意吃多了才形成反社会人格的。
“对了,我新配了一把房门钥匙。”她把钥匙放上桌面,“以后你过来就方便了。”
“你不在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
“下个月手头的电影就杀青了,到时候不考虑一起住吗?”
我确实考虑过,但觉得不现实,“你也知道我妈的情况,离不开人照顾。”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别担心。上个月我听说消息,楼上的业主要卖房。现在价格已经委托中介谈好了,等我把钱凑齐了就签合同交房。房子交付时就是精装修,业主从没住过,等配齐家具就可以让你母亲住过来了。”
“等等,楼上的一套房……你贷了多少款?”
“没贷款,卖了手头的股票和基金
。钱这种东西,努力凑凑总归有的。”
像初次面对坦克的波兰骑兵一样,我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过去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唯独钱才是最容易缺的东西。
“哪怕提前跟我商量一下也好啊。”我感叹道。
“是我心急了,不过机会难得。考虑到今后的生活,这是最优的选择。你母亲单独住楼上,我们照顾起来方便。同时居住空间分割开了,彼此也不受打扰……”她停下话语,“喂,你在听吗?”
我停止思考,“抱歉,觉得有点怪,走神了。”
“哪里奇怪了?”
“只是感觉上的。”我想了想说,“我们聊起人生选择的态度就像婚后很多年的夫妇似的,可明明只交往了四个月。仔细想想,和你在一起以后,对时间的感觉就完全错乱了。总以为过了很久,甚至觉得这四个月比过往的人生还要漫长。”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我也这么觉得,像是着了魔似的。这四个月像是一束花,也是一场梦。难以置信,人类的身心竟可以同时容纳那么丰富的感情。如果每个人的幸福都是限量供应的,我好怕自己把一生的幸福都在这段时间里挥霍一空了……”
从洗手间出来,手机响了,是李子桐打来的。电影拍完了,她刚回上海,本以为是想问我晚上要不要约会,结果那通来电差点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完了,他们不会相信的。这下要百口莫辩了。”电话里她的声音辽远,似乎开了免提,但仍可充分感觉到话语里紧张之意。
我挺直背,握紧手机,“怎么了?警方又传唤你去配合调查了?”
“不,都是我的错,不该自作主张去调查的,没想到真的取到手了……你现在在哪,多久能赶来闵行这里?”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一边赶往地下停车场,一边温言安慰,说自己尽快赶过去。好说歹说,她这才多少冷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了。
李天赐在上海租过一间公寓,提前付了一年的租金。如今租约到期,房东联系不到李天赐,又不好自行把租客留下的东西清扫一空,只好报了警。警方按常规流程通知了李天赐的家属,也就是李子桐。
赶去公寓后,房东把钥匙给了她就走了,说顶多再留一天的清理期限。
她被迫整理起了屋里的东西。说是整理,其实只是想打包全扔了。衣柜里衣服不少,得统一叠好捆起来扔。叠的时候她发现有件风衣的口袋硬邦邦的。抽出来一看,是一家高档商场的白金会员卡。还有一张寄存的单据,内容显示李天赐曾在那家商场存过东西。
她心念一动,把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发现了不少购物发票,其中大额消费着实不少。购买的商品类目几乎都是奢侈品,阿玛尼与范思哲的男款时装居多,古驰的真皮包也买了不少,还有沛纳海和宝珀两个品牌的腕表。
然而,她从未见过李天赐穿戴过奢侈品。
寄存单据和大部分购物发票都是同一家商场开具的。出于好奇心,她当即带着寄存单据前往那家商场,打算把东西取出来看一看。到了现场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表示李天赐确实在今年一月十日寄存过东西。但他特意叮嘱过,取的时候不光要凭单据,还得本人到场才行。
一月十日,“拂晓明星”失窃的第二天。如果警方的死亡报告鉴定无误,李天赐那时候应该已经过世半年了。她的手机里刚好存有死亡证明和户口本的照片,便当场出示,说寄存东西的人已经不幸身故,她想作为亲属代领。
工作人员明显犯难了,似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员工培训手册上也没提过该如何处理。于是她一边连连道歉,一边联系值班经理。
没两分钟,身着合体西服的经理就赶到了现场。他把李子桐请到贵宾接待室,几句话就摸清了李子桐的身份和职业,问题当场解决了。
他向李子桐要了名片,转头就嘱咐员工把寄存的东西取来。那是一个带密码锁的沉重铁箱。
“令弟的英年早逝令人痛心,您务必节哀。”经理柔声说,“对了,令弟在过世时曾预定过一款限定款腕表,现在市场价几乎翻了倍。要是愿意的话,我们还是按原价给您留着。”
李子桐应付了两句,她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铁箱上,但又不想当场打开生出祸端。于是她故作镇定,在商场工作人员的护送下拎包上了电梯。
到了停车场,坐上自己的车,关上车门,扫了眼车窗外没有其他人,她急匆匆尝试解锁密码,但李天赐的生日、电话号码和其他与他有关系的数字都试过了,依然没成功开锁。
突然有人敲击车窗。她吓了一跳,降下车窗才知道是想在旁边停车的人嫌她停歪了,问能不能挪点。她连忙道歉,并驱车离开了停车场。
她猜测如果密码是新编的,不规则的,李天赐说不定会在某处记录下来以防忘记。于是再度返回李天赐租住的公寓,可哪里也找不到提示的纸条。她回忆往事,灵机一动,用自己的生日试了试,锁应声开了。失踪近一年的“拂晓明星”赫然出现,钻石的光芒映得房间都明亮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拿出手机想要报警,但迟迟难以按键拨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是案件的嫌疑人之一,主动把赃物交回去,警方会不怀疑吗?就算警方不追究,像苍蝇一样萦绕在案件周遭的媒体会怎么报道?会有人相信她是机缘巧合才拿到这件价值连城的珠宝吗?
她思前想后,心绪越来越乱,终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
得知前因后果后,我表示报警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事已至此,想长久瞒住是不可能的,只会令她处于更加尴尬的局面。
在我的反复劝说下,李子桐终于答应报警。不过由于害怕,她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我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地址我等下发你,”她柔弱地说道,“快点过来哦。”
我当即开车出发,一路上红灯特别多,加塞的低素质车主也多。全程用了一个多小时。
李天赐租的是公寓的302室。我没管停在十五楼的电梯,踩着楼梯往上冲。到达目的地时愣住了,302室的门没关,只是虚掩着。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推门冲入。屋里乱糟糟的,大量杂物都被挪到客厅等待打包,连个落脚的地都难以找到。
我喊着李子桐的名字,没人回应,每个房间都空无一人。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当即拨打她的电话。万幸房间里没听到手机响铃,她离开时有带手机。我一边祈祷一边听着绵长的等待音,可始终无人接听。重播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基本放弃了希望,可电话出人意料地通了。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重复了好几遍她的名字。倒是对方先开口说明,我当即愕然住口。
“叫那么亲热也没用。人在后备厢里,听不见的。”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是记者杨春晖,或者是没死成的李天赐。背景音里混杂着车辆行驶的噪音和喇叭声。
“要是她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压低声音威胁道。
“哦,那还真是吓人。”他戏谑似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想下手太绝。可谁叫她多管闲事,偷拿了我寄存的东西呢?”
“就为了一件珠宝,你又要动手杀人?”
“呵,一件珠宝。”他干笑一声,
“你说的也没错,只是钻石镶嵌得多了些,售卖的价格也着实高了些。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了。”
那根本不是你的东西,你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窃贼。我这么想着,但忍住没说出口,“东西你也拿到手了,还想怎么样?”
“呸,装得还挺像。我要是真拿到手了,还在这跟你瞎聊什么,闲得发慌吗?识相点的就赶紧把“拂晓明星”交出来换人,不然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你说的我不明白。”
“少啰唆,见财起意了对吧?我都问清楚了,东西在你手上。你说警方还盯着,放她那不安全,还是由你妥善保管为好,就这么把东西骗走了。”
我心中一凛,“我绝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把李子桐放了,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把东西还你就是。”
“你当我傻吗,没拿到就放人?一小时后,宝山区罗店镇那一带见,具体地址到了再告诉你。”
“宝山?这点时间太勉强了吧。”
“放心,我用导航算过了,只要你不做报警这类的多余事肯定来得及。就一小时,到了时点我看不见人,就把整辆车连后备厢里的东西一并开到江里去,一了百了。”说完,他掐断电话。
放下手机,我立刻着手在房间里四处搜索。李子桐说假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李天赐找上门时,王冠就在她手上。而她找到空隙藏了起来。她相信我能理解并配合,所以才说谎骗过了李天赐,让我们保持了一点的主动权。
我把堆在客厅的杂物翻了个遍,果然从装米的袋子里捞出了“拂晓明星”。
开车出小区时差点把电动的升降杆撞断。我连闯三个红灯,一路狂飙上了外环高速,抓住一个前方没车的空隙给父亲拨了电话。若是报警,解释起来太消耗时间了。
电话一接通,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明情况。父亲不愧是老刑警,丝毫不慌乱,冷静问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很快彻底掌握了情况。
“情况我大体了解了。不用急,你先把车速降下来,前方找个最近的出口先下高速。找个停车的地方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时限就快到了,但凡减下速就赶不上了。”
“这就是我们要从长计议的原因。谈判的第一要诀,是不能被匪徒牵着鼻子走。等下到点了他肯定会再打电话给你,你就说车辆出问题延误了。”
“恰巧在这个时点,他肯定会起疑的。”
“他当然会半信半疑,但也毫无办法。毕竟他的目标是把王冠搞到手,就此罢手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权衡利弊之后,他多半会换个时间和见面地点让你去,这就足够了。有了时间缓冲,就可以提前配置警力和封控。”
“真的会这么顺利吗?以他的智商,没那么好骗的。”
“相信我。你老爹我当了一辈子警察,这种人见多了,他们那点雕虫小技骗不过我的,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再狡猾的耗子也斗不过猫。”
可这次的对手不一样,他可是曾经瞒过警方几次的人。
“万一他意识到我报了警,鱼死网破怎么办……”
“没有什么万一!”父亲发怒起来,“听我的不会有错。千万别犯蠢一个人跑过去,你一个外行人又能做到什么?指不定会搞出最糟糕的结果,救人不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猛拉方向盘,变更车道避过了前方大货车,轮胎碾出了尖锐的嘶鸣声。
“出什么事了?”父亲紧张地问,“快把速度减下来。”
“小事。”我抽出一只手,擦去流入眼睛干扰视线的汗水,“有个问题请你诚实回答我。如果不是我,换了其他人向你求助,你还会给出同样的解决方案吗?”
父亲犹豫了两秒,说当然是,这是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法。但我还是从他的犹豫里意识到,最开始设想方案时,他优先考虑了身为父亲的立场。
“抱歉,我还是不敢冒险。”
父亲还想再说些什么,手机提示音响了,有别的通话拨入。我连忙挂断当前通话,迅速接听。
“刚才你在和别人通话呢。”线路里的声音很冰冷。
我连忙解释,说刚才只是不小心接了一个推销电话。来电时以为是他换号码打来的,没多加考虑就接了。李天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车驶入了长长的隧道,橙色的照明和方向指示灯光不时掠过车窗玻璃。他终于再度开口,“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再发现你的手机处于通话中,交易立刻取消。”
“一定不会的。”我岔开话题,“我就快开到罗店镇了,具体在哪见面?”
“不见了。换地方,你继续往北开,一小时后在常熟见。”
“可刚刚不是说好……”
“先违约的是你才对吧。”他冷冷地掐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