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然而到了常熟仍未见人影。见面地点一变再变,至今已变了五次。指定的地点毫无规律,有时我甚至发现自己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但整体的方向是向西移动。父亲打了不知道多少通电话过来,我一律不敢接听。
从第三次更换地点起,车就驶入了下雨的地界。夜越来越深,地面湿滑,冷雨像灰色痰液似的粘在车玻璃上,雨刷再努力也扫不干净。雨幕模糊了一切,虽然从未酒驾过,但我猜酒驾一定是这种感觉。
我强打起精神稳住方向盘。疲劳感贴在背后甩也甩不掉,感觉自己变成了依照导航往前开的机器,地图软件上的地名是全然陌生的,完全不知道此刻身处何处。
雨越下越大,行驶的路段连国道都不是了。没有路灯,能看清的距离只剩下了远光灯照出的短短十多米。我不得不把车速降到了六十码以下,好在电话那边要求的时限也越来越松了。
拐过一个急弯后,视线突然一下子宽阔起来。由于疲劳,我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踩下刹车。轮胎咬入碎石地面,我听见石子打上挡泥板的声音,接着是车头撞上悬崖边护栏的声响,安全气囊像厚重的墙壁一样迎面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短短几秒。唤醒意识的是手机铃声。我挣扎着爬起来,接通电话。
“你迟到十分钟了。”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的痕迹。
“就快到了,真的。”我求告道。
“最后十分钟。”他挂掉电话。
我试图发动车辆,但横竖打不着火。引擎盖在雨中冒着白烟。我对着车门猛踹一脚,下车狂奔起来。
身处的地方似乎是江边的一处峭壁。往前跑一路是下坡,很快到了江边。就在心肺负载快到极限之际,手机导航播报道:“您已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我环视四周,不见半个人影,也没有车辆或建筑。左手边是山峰峭壁,右手边是黑漆漆的江水,不远处的江面停泊着一艘游览船。
仿佛能监控我到身处的位置一样,手机响了,对方质问道,“到了?”
“到了。”
猛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笛,吓得我浑身一抖。
“看来你确实到了,上船吧。”
我这才意识到是那艘游览船在鸣笛,目的是从通话的回响声中确认我的位置。对方显然就在那艘船上。可问题是怎么上船,附近没有码头,也没有接驳船之类的东西。
“游过来不就好了?就几十米的距离。船尾放下梯子了,你从那爬上来就行。”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手机怎么办,浸过水后就没法通话听你指示了。”
“那玩意扔在岸上就好。放心,我就在船上,上来后当面聊。哦,记得带着‘拂晓明星’。”
挂断电话,我把当前的卫星定位信息共享给了父亲,想了想又补了一条语音信息,“抱歉,她面临生命危险,我不能不管不顾。”
我脱下外套,把手机放在岸边,翻过护栏踏入江中。踉踉跄跄地走出四五米,脚下已深不见底,我和江流搏斗着,划水向前。好在船离岸边不算太远,我终于勉强抓住悬梯的把手,奋力攀爬上去。
到达甲板后,我谨慎地观察周边环境。这是一艘常见的长江游览船,船头船尾都有观景平台,中央是宽敞的观览船舱。
“请上船的游客前往二层的观览船舱,请
上船的客人前往二层的观览船舱。”喇叭一遍遍地播报着,乍一听像是常见的游客导览广播,但声音明显是那个人的。
二层观览船舱并不难找,就一条直路到楼梯,一路都是指示牌。我奋力向上爬了一层,刚踏入观览船舱,广播的声音就变了,“请停步,就在第一排坐下吧。”
我按指示坐下。借助微弱的月光,能看清眼前整个船舱,没有其他人,只有一排排的空座位。船舱尽头是驾驶舱,隔着玻璃,隐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人,拿着话筒。
“辛苦了,就在这里交易吧。”广播里,他的声音说道。
“李子桐在哪?”
“别急,你把东西拿出来,我就放了她。”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让我先见她。”
对面咋舌一声,“这样吧,彼此各让一步如何?你先把东西亮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货,我就让你见她。”
我解开绑在胳膊上的袋子,取出王冠,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样我看不见啊,座椅靠背挡住了。你放在中间过道的地毯上吧。”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照做为妙。于是小心翼翼地把王冠放在自己脚边的走道上,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变。
“光线太弱了,还是看不清啊。”
“少啰唆!”我终于忍耐不住了,“我都按你说的折腾一晚上了。让我见她!”
“哎,真是性急。好吧,等我切换下频道。”
一阵刺刺拉拉的电子噪音后,李子桐的声音传来,“这里漏水了啊,能听到吗,混蛋!”
我扯着喉咙喊了起来,“是我啊!你在哪里?”
但频道被切断了,那个人的声音再度传来。
“她就在你的脚下,底层船舱。锁在座椅上,没钥匙你是救不了她的。你身边的收纳柜挂着手电筒,打开来照照王冠。如果不是假货,我立刻就放了她。”
收纳柜里确实有消防器材和手电,柜门已经打开了。我拔出手电筒,按开关前特意用手遮住了前端。
但按下开关的瞬间我依然失明了。眼前骤然一片纯白,犹如步入了爆炸现场。长达十余秒的时间里,我的瞳孔始终无法收缩,不停流泪。背靠着椅子,挥舞手电防止有人偷袭。
反复揉搓眼眶后,视野终于恢复正常。眼前没有半个人,脚下的王冠却也消失了,准确地说,是与整条地毯一起消失了。举起手电筒照向驾驶室,那里居然只有一个人体模型。
我移动手电的光柱,照向刚才的强光来源,发现是一台在电影拍摄现场见过的补光灯。如此简单的陷阱,我居然连续踩中两次。
有重物落水的声音。我冲出观览船舱,远远看见一串涟漪向江岸划去,涟漪尽头明显是一个人影。
王冠到手了,那家伙自然没有继续留在船上的理由。我在要不要去追的问题上犹豫了两秒,还是决定先去底仓救李子桐。
出乎意料,底仓根本没锁,厚重的舱门用力就能推开,扑面而来的一股水腥味混合着霉味。这里看上去也是提供给游客的船舱,但条件明显差了不少。座位拥挤,墙上没有电视,没有舷窗,只挂了几个绿色的救生圈。
我呼唤着她的名字,黑乎乎的角落里传来回应。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应道。
我喜极而泣,冲过去抱住了她。她却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只是把头倚在我的肩上,右手背在身后。我疑惑地举起手电筒,这才明白原因,原来她的右手被一副手铐锁住了,手铐的另一端锁在座椅上。
“这就帮你弄开。”我用力去掰,随即明白这手铐是真货,根本不是徒手能破坏的。试着拉动座椅,纹丝不动。俯身一看,是直接焊在船体上的。
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侧耳倾听,是不止一辆车的警笛声,来自岸边的方向。我顿时松了口气,“这下安全了。”
“可我担心来不及,看看脚下吧。”李子桐说。
我低头望去,大吃一惊。进底仓时我就察觉到有积水,但以为只是湿气液化导致的,并未在意。可此刻水深已经没过脚背,冰凉彻骨。
“为什么船会漏水……”我喃喃自语,“是他干的?”
“应该是他没错。”她点点头,“用救援行动拖住警力,方便自己逃跑。”
我又气又急,抓起手铐又掰又扭。李子桐轻声呼痛,我用手电一照,才发现她的手腕青一道红一道全是伤痕。
我心痛不已,但也无可奈何。转而在船舱里寻找能开锁的工具,但除了游泳圈和灭火器什么也没有。
我抓起灭火器,反复砸向手铐与座椅的链接处,砸到火星溅起,灭火器瘪入一角,手铐依旧完好无损。
“再砸下去灭火器要爆炸了。”李子桐说,声音竟冷静下来了。
江水已经漫到了腰部,我抱住她哽咽起来。
“都是我的错,应该老老实实报警的。怎么会觉得一个人来就有用的……”
“没关系的。”她反过来柔声安慰,“我一点也不怪你,相反,还很高兴。最后能见你一面就好。”
我擦干眼泪,定了定神,“我去甲板呼叫救援。”
岸边红蓝一片警灯闪烁。我大声呼救,但此刻江风刮得正紧,岸边没有任何回应。放眼望去,方圆几公里的江岸边一片荒凉,一艘船影都找不到。等警方调动船只过来,这艘游船恐怕早已沉入水底。
万事休矣。此刻能做的事好像只剩下一件了。
做出最终决定后,我的心情反而轻松起来。回到底仓,感觉江水涨潮的幅度也没之前那么快了。
“情况怎么样?”李子桐问。
我在她的邻座坐下,胸部以下都浸入水里,“和警方对上话了,调集来的救生艇正在路上。我们在这等等就好了。”
“知道吗,你有个好习惯,说谎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揉搓鼻尖。”
我放下正在揉鼻子的手,“是这样吗?但没办法,我有点累了,陪你坐一会儿行吗?”
“别开玩笑了!”她的声音突然慌乱起来,“你又没被锁住,快给我出去!”
“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这里可是游船哎,不觉得很浪漫?闭上眼睛,想象我们正蜜月旅行,坐着游轮前往异国他乡就好。”
“浪漫你个大头鬼!”她从水底踢出一脚,大把水花溅在我们的脸上,“到处都是水。”
“环境确实有点差强人意,潮湿了点。不过我介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别废话,你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这里太暗了,”我用指尖轻触她的脸颊,撩拨开贴在额头上的濡湿长发,“我没法好好看清你的脸。”
她别过脸,躲闪我的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油腔滑调。”
“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不如实话实说好了。”我深吸一口气,“因为种种客观原因,我曾失去过你,独自生活过很多年。就个人感受而言,那种生活方式横竖喜欢不来。”
“别再说傻话了……”
“我不愿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没有你的世界,是嚼过的口香糖,是黑白的油画,是缺失配乐的电影。那种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她回过头来,眼眸里星光璀璨。
“要死,就一起死。”我决绝地断言。
沉默良久后,她把头倚在我的肩上。
“我后悔了,真心后悔了。”
“为什么?”
“后悔……后悔去取那张寄存单。要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平静生活下去多好啊。”
“你没错,错的是那个人。”
“好了,不说这种煞风景的话了,聊聊天吧。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看电影的时光吗?新千年到来前,我们曾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同样是沉船,同样是打算一起赴死。”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那部电影啊。”
“还不是因为你?观看绘制素描画那一幕的时候,你的眼神太肮脏,太下流了。”
“怎么可能?”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好吧。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出于好奇,可能多少有点在意吧。”
“其实我可喜欢那部电影了,趁你不在,私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全片的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尤其是撞上冰山沉船后,男女主角两人漂在冰冷的海水里求生的那一段。女主角本来想同生共死的,但男主角的遗言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记得那段话。”我苦涩地回应。
“太好了。这么一来,不用我复述一遍,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只是电影的台词而已。”
“可也是人生的至理。”她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前,像在寻觅心跳的声音,“你知道吗?一直想
去你的心里看一看,可惜这种荒唐的愿望实现不了。但就算没去过,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那里住着另一个我,比现实中的我更鲜活,更美丽。只要你的心脏跳动不息,我就依然活着。所以,你要活下去,哪怕一个人。”
“我做不到,没法把你孤零零地丢在黑暗的水底等死。”我哭出声来。
“你做得到,为了我。”她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湿漉漉的,冰冷冷的,“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等你垂垂老矣,子孙满堂,躺在病榻上的时候,仍能记起我的名字,我的样子,我的体温,我的嘴唇触感,以及我是以怎样的身姿活过的。”
“可是……”
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脖颈,她的鼻尖。
“带上有我的记忆,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