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还真
晋王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又因血气激涌、急火攻心陷入了昏迷。
他闭眼前死死捏着从萤的腕,双目赤红地从齿关里挤出两个字:“不准……”
不准什么,谁也没听见。
晋王府陷入混乱,张医正再次赶到观樨苑。
凤启帝听闻此讯,赐了许多山参灵药,将太医署里有些名气的医正都派来给晋王诊治。但这些人连晋王昏迷的症由也瞧不明白,有说是心火,有说是肝郁,还有人建议找道士来驱鬼,被长公主连讽带骂地赶了出去。
“这些废物,连张敬仪一根手指头也不如,怎么有脸忝居张敬仪位分之上!”长公主忿忿道。
听了这般夸赞,张敬仪不敢高兴,唯有惶恐,生怕长公主起了性冲进太医署,要把老院正的交椅夺来给他坐。
连忙转圜道:“下官只是对病情的了解多些,针药往来用心些,若论医术高明,下官不敢托大,更无心肖想高位。”
长公主目光在他儒雅俊朗的脸上一转,笑道:“既然你如此淡泊,以后就在王府里长久住着,我们母子的玉体,唯有托你照料才安心。”
张医正提笔写药方的手抖了抖,一句话没有说,耳朵却悄悄红了。
说话间,下人通禀说淳安公主来探病。
这倒是稀奇。
毕竟谁都知道淳安公主权侵东宫、自比储君,对一切有争取嗣子可能得宗室子弟都颇为敌视,自晋王封王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座王府。
长公主起身亲迎,姑侄二人面上倒是一派亲热融融。
淳安公主隔着屏风询问了几句晋王的情形,听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没什么兴趣了。
她看见从萤在帮着张医正翻古书找方子,扭头对长公主道:“姑母,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同贵府讨个人。”
长公主沿着她的目光瞧去,有些不悦道:“你要张医正?这恐怕不合适。”
心里却有些打鼓。皇兄对这唯一的女儿十分溺爱,她若铁了心想要,一道圣谕降下,只怕自己争不过。
不料淳安公主却说:“不,我要姜娘子。”
长公主勃然蹙眉:“她更不行!”
真是邪门儿,姜从萤一介没有家族依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来跟她抢儿媳妇?
淳安公主笑了笑说道:“姜娘子既非王府亲眷,也不是王府奴仆,我同姑母问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并非是要求姑母的恩典。”
长公主也态度强硬:“但她如今在我府上,除非你有本事拆了这王府,否则我不点头,她便踏不出去。”
“姑母应该知道自己不占理,非要我请父皇圣谕,只怕闹得难看。”
“什么难看不难看,吾儿的性命最重要!”
眼见着两人要拆了面子,从萤听见了只言片语,走过来向二人行礼。
“长公主殿下,请容我与淳安殿下说
几句话。”
二人移步茶室,淳安公主让女官在四下守门,以免隔墙有耳。
她清冷冷的凤眸里带着不虞的神色,说道:“晋王欠本宫一个人情,本宫要他不许同本宫抢你,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是不是后悔了,故意赖在榻上装病?本宫这姑母也不是好相与的,使起手段来不顾别人死活,你可要小心些。”
从萤垂目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已经领教过了。”
听她这一言难尽的语气,又见她双眼微肿、疲惫瘦削,淳安公主便脑补了她在王府受了诸多委屈。
当即冷声道:“太仪的掌仪院已为你收拾出来,她却扣你在晋王身边做妾侍的活儿,简直岂有此理!今日本宫偏要将你带走,倒不信她敢同本宫动手!”
从萤温言劝她道:“殿下,万勿同晋王府交恶。”
“怎么?”
从萤解释说:“淮郡王虽死,世家们推捧嗣子的心不灭,英王殿下可还有一个儿子呢。关键时候,还要请晋王殿下出面对垒。”
淳安公主说:“他未必肯帮本宫。”
当然,她也并不信任晋王。
虽然二人在把姜从萤从谢三身边抢走这件事上合作了一把,但如今又因姜从萤到底该归谁而产生龃龉。今日是抢人,焉知明日不是争夺皇权?
淳安公主被背刺了太多回,对任何人都要先以质疑近乎刻薄的目光审视一番。
只是这番思虑,她没有同从萤提,问她:“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晋王府,可想好了脱身之策?”
从萤往晋王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待殿下身体好些,长公主会放我走的。”
如今她不敢离开,是怕晋王醒后情绪不稳定,再做出什么自伤的举动来。
她请贵主稍等,起身回了趟集素苑,抱回一个小书箱,交给公主身侧的女官收存。
从萤说:“这是我近半个月整理的《士论集萃》,取材自凤启朝的春闱秋闱,以及广受关注的乡试论题。每一篇章均以题干、集萃,还有我自己的一点拙见编纂,章末附写了可深入研读的参考书物,请公主殿下和太仪诸位同僚鉴阅,倘若觉得能用,可作为太仪学生们开蒙之后的进阶学典研读。”
虽然她话说得谦逊,但语气难得如此笃定,公主听得出她对自己学识的自信。
公主拾起一本,信手翻阅两页,只觉得无论字迹、内容都十分熟悉,令她想起了上回论战时,倚云送到太仪的那些文集。
正是那些文集帮太仪的学生们快速备战,才能在清谈中崭露头角。如今这几本《士论集萃》,虽与当时的文集内容不同,却比之更周全、更呕心沥血。
淳安公主忽然定睛望向她:“你同落樨山人是什么关系?”
“落樨山人是谁?”从萤没有落她的套。
公主道:“哦,就是玄都观的倚云。”
从萤说:“那是我师姐,我与她同随绛霞冠主读过书,她学问比我好,这几本文集也受过她的指点。”
话答的倒是滴水不漏,公主说:“她有空指点你编纂学典,没空回本宫的书帖么,本宫请教她一件事,已经在玄都观挂牌许久了。”
从萤说:“师姐最近不在云京,听说又随冠主周游去了。”
她这些日子要么忙得顾头不顾尾,要么被晋王拘在府中,的确有段日子没去玄都观瞧瞧了。
淳安公主仍然心中有疑:“是么,可是本宫觉得——”
“姜娘子,姜娘子!”
公主话音未落,外头传呼声切,是长公主身边的关嬷嬷,跪在茶室外边告罪:“请公主恕罪,实在是状况紧急,晋王殿下醒了,急着要见姜娘子!”
从萤闻言,连忙站起身:“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十分无语,叹息一声挥挥手:“罢了,你去吧。”
从萤行礼告退,待她要踏出门去,淳安公主忽又唤住她。
“姜从萤,”她语调不疾不徐,“晋王真是好福气,总有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本宫的父皇如此,你也如此。”
从萤脚步一顿,转过身郑重道:“殿下,您与晋王殿下不一样,他多病矜弱,旁人也许多谨慎他些,却并未因此就轻待殿下。天子圣心我不敢揣测,但我自己……待此间事了,臣愿为公主殿下振兴女学。”
淳安公主想问她,就只是振兴女学么?
又不敢逼她太紧,怕鸭子尚未煮熟,万一再吓得插上翅膀飞了。
她温温笑着点点头:“嗯,本宫信你。”
心里却道,晋王这小子,凭什么能跟她抢,原来姜从萤喜欢清冷病弱型的,还是得派人去找几个小白脸来。
*
晋王不仅醒了,而且已经披衣下地走动,有些不耐烦非要给他切脉的张医正。
转头看见从萤回来,脸色瞬间柔和。
从萤劝他:“这几日殿下的情况艰险,张医正守了许久,还请殿□□谅他辛苦。”
晋王应了声好,从善如流坐在罗汉榻边,诊脉喝药施针,全无一丝不耐,目光跟随着从萤,看她走到博古架旁,拾起一本倒扣的书继续看。
没有近前来对他嘘寒问暖,也全无大释一口气的惊喜。
看这模样,好像是生气了……
是在气他割腕,还是气他曾冒犯她?
张医正忙完后就要告退,去向长公主复命,临走之前叮嘱晋王平心静气,不可再生怒动气。他这一走,屋里只剩晋王和从萤。
好一阵,两人互相沉默着。
直到晋王虚弱地咳了几声,从萤才搁下手里的书,走过来给他递一盏参茶。
晋王没接,只抬起阒黑沉静的凤眼打量她。
从萤问他:“殿下是在想如何折磨我的新法子吗?”
晋王以为她指的是割腕这件事,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本意并非为了折磨你,我以为你能想明白……不过累你在我身边守了这么久,的确是我不好,怎么,长公主为难你了?”
从萤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点疑惑:“殿下……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问这个?”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有奇怪的感觉,不再戾气逼人,温温的仿佛流水,与他昨日刚醒来时大为不同。
是气消了吗?
晋王也听出了一点古怪,问从萤:“这会儿?我昏迷了多久?”
从萤回答:“自上次醒来算,大概有十个时辰,自药酒那天……约有五天了。”
晋王长眉慢慢敛起,眸色蓦然
沉下去:“你说我昨日醒过一回?”
他自己为何全无印象?
他在腕血滴落的声音里,还有齿间咬着她的衣服香气里逐渐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地倒是做了个梦,并非春梦,而是梦见自己腹间受了贯穿一刀,卧在寒冷的雪地里,被拖到乱葬岗,待要掩埋时,又被人抢走,躲进一处破庙的佛像中。
从萤见他脸色青白,沉然不语,再将参茶递到他面前,温声劝道:“多思伤神,殿下,歇一歇罢。”
晋王眼前闪过一抹红痕,他伸手握住了从萤的手腕,将她的袖子向上卷起。
那抹清晰的齿痕,最深处隐隐透青,印在她藕白如玉的腕上。
他心里生出一丝古怪的、阴森森的感觉,一开始,这感觉只是轻浅的疑虑,随着他摩挲从萤腕上的齿痕,心里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猜测,令他自腹腔中翻涌生出一阵惊恶。
就好像走在夜路上,猛得一回头,发现身后黑黢黢的枝影里,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声音沉涩问道:“这齿痕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淡淡笑了:“殿下要我好好记住这疼,自己却先忘了。”
她在晋王苍白的神色里抽回手腕,递上另一只,洁白无瑕,隐生薄香。
她说:“若是殿下忘了,可以再咬一回,听过的话忘了,我也可以再说一遍……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