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怀疑
萧郎……谁让她这样喊的?
这声像毒钩一样的称呼,令他心里明知不妥,却还是酥酥为之泛痒,一瞬间绮念横生。
晋王握着从萤的手,将她牵到近前。
两人一坐一站,低头举目相望,膝盖碰着膝盖,如此亲近的姿态,她却不像之前那般警惕和排斥,声声喊着不愿辜负三郎,反而温柔得像一湾流水,随着他的拨弄靠近,垂着眼睫静静瞧他,并无任何紧张。
好像任他如何都愿意。
晋王默然沉思了片刻,心里对发生的事有了一点猜测,虽然常理上说不通,却能解释她态度的转变。
也许他梦见自己身在西州、狼狈重伤,并非只是做梦,他和谢玄览同时伤重,因为某种机缘,暂时交换了魂魄,在西州醒来的是他,在晋王府醒来的却是谢玄览。
晋王问她:“他……我上次醒来以后,是不是欺负你了?”
腕上齿痕犹然,答案不言而喻。
他又问:“那时你同我说了什么?”
竟然令谢三如此狠心,切肤啮骨,隐有绝望与狠意。
从萤耐心地重复给他听:“我说,我愿意接受殿下的情意,自此以后,殿下要如何待我,我都不会推拒。”
这样语气轻浅的一句话,却好似春枝拂水,在人心里拨开层层涟漪。
原来如此……
晋王攥着从萤的手微微一紧,那一瞬间很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话,他听着越高兴,谢玄览就越伤心,难怪他会失去理智,变成一条咬人的疯狗。
怎么偏偏这样不巧,被他听了去……晋王幽幽一叹。
晋王易地而处,思索彼时的谢玄览还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你这样说,那谢三怎么办,你不要他了吗?”
从萤已经被他问得有些麻木了,平静地回答到:“至少眼前是殿下最重要……殿下,我这样说,可觉得满意?”
晋王斟字酌句地琢磨她的话。
她在谢玄览面前,也是如此说的吗?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谢三落魄时,她疼惜谢三,自己可怜时,她偏爱自己。像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水,不敢有偏斜,怕倾洒浪费了别人的情意。
对她而言,这也许是她想到的最两全的办法。
只是这法子不仅令她自己深受煎熬,万一再有魂魄交换、谢玄览占据他身体的事发生,她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爱护,不知会令谢三恼怒成什么样子。
原来情急之至,谢三是会伤害阿萤的……
这个混账东西。
晋王摩挲着她腕上的齿痕,眉心渐渐蹙起。
他对从萤说:“以后你不要这样待我,我割了腕,你留了齿痕,你我自此两清,以后你见了我,只须当作寻常之交,不要再说这些违心的话,煎熬着与我亲近。”
万一撞上谢三在的时候,毕竟对她不好。
从萤望着他:“这是又怎么了?殿下的心思,可真是难猜。”
晋王轻轻勾唇道:“难猜就不要猜了,只照我说的做。”
从萤不置可否,她仍在观察、在斟酌他说的是不是气话。
仆从在厅间摆开一席清淡的粥菜,趁这难得的清闲,晋王邀她一起吃饭。
二人对席而坐,慢食不语,从萤胃口欠佳,只陪着晋王用一些,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打量他。
本只是揣摩他的心情,瞧着瞧着,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晋王喝粥的时候,竟然是先用筷子将粥里的葱花夹起吃干净,然后才用勺子舀着粥喝,不疾不徐,缓慢优雅。
这样独特的习惯,在常人里十分少见,偏偏从萤还认识另外一位——
她记得三郎也是这样喝粥的。
那时她问过三郎原因,三郎的回答令她颇有印象。
鬼使神差地,从萤也开口问晋王:“殿下这样喝粥,是因为不喜欢葱花的味道吗?”
晋王答道:“葱花味鲜却霸道,先吃葱花再喝粥,可以让嘴里的葱花味儿随着喝粥逐渐变淡,喝完粥后,不至于影响品尝其他菜肴的口感。”
从萤一时怔住了。
当时三郎也是如此回答她,几乎一字不差。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如此相似?即使有心模仿,恐怕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从萤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只有自己才能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又想起从前观察到的蛛丝马迹,譬如这两人字迹很像、起居布局很像,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恍然产生分不清谁是谁的错觉。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二人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三郎是春花欲燃的火,晋王殿下是素洁无声的雪。有些地方相像,有些地方又十分不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持着筷子发愣,晋王问她:“怎么不吃,没胃口吗?”
说罢换公筷给她夹了一个玫瑰金丝酥:“尝尝这个,花气香浓但不甜腻。”
好像笃定地知道她会喜欢。
从萤咬了一口,果然很喜欢。
就算是三郎本人,也没有对她的口味如此了解……这世上怎会有对三郎和都她如此了解的人?
从萤有些迷茫了。
“怎么?有什么心事?”晋王问她。
从萤轻轻垂下睫毛:“今日淳安公主来过,问我何时能去太仪做掌仪。”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等晋王殿下苏醒,伤情稳定。”
“嗯。”晋王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直到用完粥膳,酽茶漱口,晋王走到窗边,见外面飘起秋雨,细细濡湿了中庭桂花。他负手望了好一会儿,神思不知蔓向何处,眉睫都被雾气沾湿,显得温和清润,有疏花照水一般的深静韵味。
他忽然转过脸来,与默默瞧着他的从萤目光相触。
他说:“再陪我待一会儿,等雨停了,明日你就去吧。”
这样干净利落,与之前拘着她、缠着她,恨不能咬穿她腕骨之人,有种大相径庭的荒谬感。
从萤心里想不通,她是哪里惹了他厌烦吗?
……不过这样也好。
她按下心里的淡淡失落劝自己:他能想开、愿意放手,也许是对他们三人而言最合适的解法。
*
与此同时,西州。
又是溺亡一般的窒息感,谢玄览挣扎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方破庙里,风雪呼呼地从窗隙吹灌进来,有人用旧头盔做了个简易炭盆,搁在他身边。
他扶着沉重的额头起身,只觉得一片混沌:
这又是哪里?
莫非被人识破了是个冒牌货,所以丢出了晋王府?
阿萤呢?
有脚步声推门而入,谢玄览抬头,看见来人是宣至渊。
宣至渊……难道这里是西州?
谢玄览伸手往腹部一摸,摸到了厚厚的绷带,因为重伤而感到腹腔嗖嗖泛凉。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这条命真是捡得不容易。”宣至渊赶上前来。
谢玄览扯着干哑的嗓音朝他道:“给我一面镜子……”
这荒郊野岭哪有镜子?幸而宣至渊记起来谢玄览随身带着半面古旧铜镜,找出来递给他。谢玄览将镜面擦干净些,举起一瞧,望见了自己的脸,虽然因伤重显得苍白狼狈,毕竟是他自己的脸,而不是那个走路都要绊一跤的晋王。
他松了口气,又觉得疑惑,他如何又从晋王变成了谢玄览?还是说,之前的荒唐见闻,都只是他一场大梦?
宣至渊将他伤重昏迷后发生的事告诉他。
谢玄览被徐德正暗算后,宣至渊拼力突出重围,后又折返去乱葬岗,夺下了他的尸体。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谢玄览死了,宣至渊想将他好好安葬,于是拖着他的尸体先到这处破庙里安顿,有王兆深派出的追兵找来,情势危急之际,有人出手救了他们。
“是一位风姿高卓的女冠,不仅功夫高强,医术也好,你腹部的贯穿刀伤,还有我的腿,都是她治好的。”
谢玄览闻言抬眉:“是绛霞冠主,她人呢?”
“走了,我留不住。”宣至渊说:“但她给你留下一句话。”
“什么?”
“孽因情起,好自为之。”
谢玄览冷笑了一声。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这句话应该拿去劝晋王、劝姜从萤,而不是拿来规训他,他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无辜的人。
他问宣至渊:“宣统领之后有何打算?”
宣至渊说:“王兆深想杀我却没杀死,怕事情败露,接下来会一边搜寻你我的踪迹,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也许在事情败露后,他会开门揖盗,率兵叛出朝廷。我要想办法回云京,面见圣上,禀明情况,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谢玄览说:“不,我留在西州。”
“你孤身一人,能做什么?”
谢玄览眸光泛凉:“一次两次……看来不亲手宰了王兆深,他是不会老实。”
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疯狂而异想天开的计划,每一步都险如刀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甚至酿成大祸,但他依然打定了主意。
他对宣至渊说:“虽然王兆深暂时控制了西州军部,但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一些心腹,你要留封能让他们信我、听我号令的书信。”
“还有……倘若你顺利回到云京,帮我查一个人。”
“谁?”
“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