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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夜与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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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六年,那件玉白色的毛呢大衣始终留在这别墅里,连干洗后的包装都没拆过。

    江数当年总想着靠这衣服再拴她过来,却没想到,那次以后它再无人问津了。

    当晚回到别墅后,他将衣服叠好落袋,换好家居服,捞起涂鸦脏污的衬衫走进洗衣房,却发现脏衣篓里已清理一空,许一唯也刚好按下洗衣机的运转开关……

    面面相觑,许一唯眼珠一转,一把抽走他手里那件带污渍的衬衫,十分自然地接水浸润。

    “这污渍洗衣机洗不干净,正好手搓。”

    她住这快一周了,每天都很勤快,果然就像她说的那样,做饭打扫,修剪花草,甚至添置日常家用,每次朝他报账,都十分精细周到。

    这女孩的动手和学习能力,的确不是吹的。

    但许一唯毕竟不是真保洁阿姨,这一通娴熟操作,倒惹得江数不自在。

    “你工作找怎么样了?”

    女孩一抿唇,看样子势头不好,“面了几个行政岗,都没给答复。这年头非销售岗都不好进,我又是没经验的应届生……”

    “你这张嘴做业务应该不差,别总吊在一种岗位上。”

    第一次从江数嘴里听到鼓励,许一唯搓衣服的手慢了半拍,嘴却快了半拍——

    “多谢江总,小唯受教啦!”

    她语调发嗲,小嘴一咧,更显得甜美。

    可望着江数这张不为所动的脸,她只好讪讪低下头,继续搓起衣服……

    江数接着把装着大衣的袋子放下交代:

    “这大衣送去干洗一下,周末前给我。”

    说完便走进书房,将门脆生生地关严实了。

    江数刷了下自己的联系人,十分钟后,他主动致电了林影,开门见山道——

    “我问到了那个广场的策展方,对方说是模块太多,打算剪掉幼儿组,但他们答应我,说可以酌情把如星的画放在少儿组里,算作‘新星’的行列。”

    闻此消息的林影,温吞片刻:“‘新星组’我了解过,如星年龄不够格,但抛开这个,她那幅画与组里其他成员水平相比,确实相差太多……”

    “阿影,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件事不一样。你这几次与如星相处,应该了解她的秉性,她不是那种缺乏鼓励,畏手畏脚的孩子,相反,她的性子和学习能力在同龄人里丝毫不差。既然她本身不差,这次不能出展的理由也合乎情理,那就没必要揠苗助长,硬把她塞进少儿组里。

    我不想让如星从小就以为,成功总是唾手可得的。无论起点如何,面对失败都是人的必经之路,所以,干脆就借这次机会,让她体会一次挫败。”

    头一次被林影教育,江数除了应下,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或者说,他本就没资格反驳什么——如何教育孩子,他又有什么发言权?

    “也好,你是她母亲,听你的。”

    林影本打算挂电话了,江数仍不死心地补了句——

    “阿影,周末有空要不要一起去迪士尼?”

    “…啊?”

    “你不是说,当初对如星爽约了嘛?不如趁这次机会,带她去玩一趟,也算是给她个安慰?”

    “迪士尼玩一天很辛苦的,我自己带她去就行。”

    “你一个人带她不是更辛苦?既然是我提的,那我当然有帮你的义务,你时间OK的话,我这就订票?”

    他邀得真挚,林影却仍未因此轻易松口——

    “这周末不行,我有约了。”

    “和岑硕?”

    她顿了两秒,选择实话实说:“和我老板,公事。”

    新一周工作场合的林影,待人接物依旧秉持着从前的原则,唯独对岑硕少了些亲近。

    岑硕看在眼里,闷在心里。

    这天下班后,他刻意留到了最后,只为能截住林影去幼儿园的步伐——

    “姐姐对不起!”

    对于这老生常谈的致歉,林影并不意外。

    “那件事翻篇了,我不想再提,你也别道歉了。”

    “你一直不理我,算什么翻篇?”

    “我们约法三章过,工作时间不聊私事。”

    林影不耐烦地看了眼时间,幼儿园快下课了,刚欲越过他径直离开,怎奈对方比她想象中固执——

    “我知道那天说了不该说的,我只是有点吃醋,不是故意揭你伤疤,但我对你是认真的林影,别跟我冷战,我们把话摊开说清楚好不好?哪怕你骂我一顿呢?”

    这番以退为进的策略,听得林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有什么好摊开的?明明是你无理在先,也是你要得寸进尺,说到底,我们不过就是上了几次床而已,你还不到能质问我过去的地步!”

    她一把将岑硕推开,快步朝幼儿园走去。

    岑硕老实留在原地,眼里既有愤慨,又有无奈——他越界了,越的是她心里的界。

    这或许就是那道无法跨越的代沟。他的爱本该是循序渐进的,要先触到一个人灵魂,再心照不宣地去探索彼此的身体。

    而他们之间早已越过了边界,第一步就触到了彼此的肌肤。像是两枚磁石,粘在一起的那一刻,不问缘由,只是由着磁场规则,靠近了便贴过去罢了。

    得到了她的身体,却对她的心一无所知,甚至连主动的探问,都会伤着对方。

    那晚心乱如麻的人,不止岑硕,林影也没好到哪去。

    但令她心乱的,可远不止岑硕一人。

    将如星哄睡后,她看时间还早,便在床边歪着,翻着书页,没过多久,她觉得那些字又沉又乱,躺下却没有丝毫困意。

    她只好悄声起身,去厨房保鲜室最深处扒拉出了两瓶青岛……仲夏夜时分,能够令躁动的心安分下来、并聊以慰藉的,似乎只有这个。

    在职场上跌爬滚打这几年,林影有意练

    过酒量,现在的酒量算不上千杯不倒,但偶尔小酌几瓶啤酒,还是能怡情的——平时带孩子,没什么机会借酒销愁。

    当了母亲后,连愁绪都是要挑着时间和场合来。

    今夜月色明亮,微风习习,刚刚结束一桩民事纠纷案的程馨然,踏月而归。

    回房换下一身行头,便来到阳台收衣服,恰好撞上凭风倚栏、月下独酌的林影——

    “哦呦?这么有腔调呢,偷偷喝酒不叫我?”

    看她一脸喜悦,林影推去一罐啤酒:“心情不错啊?”

    “可不是?刚结束一家暴离婚的案子,缠了我快一个月,终于结案了。”

    这个案子听她念叨好久了,当事人因捉奸了老公出轨,夫妻争执不下,跌下扶梯,腿都摔残了,听程馨然今天如是讲,林影感兴趣着追问:

    “结果怎么判的?他们能离吗?”

    “能,不过我那委托人也是可怜,虽然宣判结果如意,但她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这案子是程馨然入行以来,首次主理完成的民事纠纷案件。

    委托人女性与丈夫结婚十年,育有一子,丈夫名下的产业公司有五家,其中三家都是女方做法人,并且其中的股份权重也是女方资金,可长达十年的婚姻里,妻子一直都在遭受着丈夫的暴力,从身体到心理。

    女方念在与丈夫有孩子,且还有生意合作,便一直隐忍。

    半年前,她发现丈夫出轨,并在偷偷转移共有财产时,委托人当场与丈夫发生争执,推搡之间,丈夫将妻子从陡峭的楼梯上推滚下来,途中撞倒了高达两米的青瓷花樽,落地时,花樽的重量全数砸在了委托人的膝盖上,碎落的残片将其扎得血肉模糊……

    最终,医生不得不锯断她的双腿,抑制大出血,才让委托人得以保住性命。

    这样的血泪的教训引得女方终于奋起反抗,正式提出了离婚,并要求丈夫补偿精神与身体损失……

    “这案子其实不难,毕竟委托人情况惨烈,人证物证还有医院、公司开出的各项证明罗列,她老公本来就难辞其咎,离婚赔偿是没跑的,我们主要做的,就是帮她搜寻举证过往十年间,丈夫对其进行的大小家庭暴力,以争取更严谨的维权,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差强人意吧。有双腿瘫痪的事做引子,家暴的可信度提升了不少。”

    程馨然讲到这,又不由得喟叹——

    “但我觉得蛮讽刺的,如果没有这双腿作为代价,她之前遭受的那些凌辱暴力,就算抖落出来,恐怕也很难取证,更别说…能顺利离婚了。”

    及此,林影已又从冰箱里捞出来额外两瓶啤酒,一瓶递给程馨然,一瓶开给了自己。

    两人就着微风明月碰杯,杯口翻滚出的少许泡沫,虽然量少,但也足够浓郁。

    林影忽然问:“她离了婚,孩子判给谁了?”

    “也是她。双腿截肢后,她还挺担心这一点会对她争夺抚养权不利,不过还好她有家底,父母也愿意帮衬她,而且男方行事作风有污点,所以最后,孩子还是判给了她。”

    闻此,林影先前还觉得这妻子的遭遇,与她颇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而如今尘埃落地,她看到了全貌,不由得自嘲——

    哪里是什么惺惺相惜,她的家人总归是真拿她当家人的。

    而她的家人,只是拿她当工具……

    见林影沉默良久,程馨然碰了碰她的杯子,主动探问——

    “不提这个了,聊聊你呗,是不是有心事?上次听你说和岑硕吵架了?还没和好?”

    这名字令林影冷不丁打个颤,像是嘴里猛得含了块冰。

    “一提这个就来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跟他置气的,也是我自己过度反应了。”

    “嗐,年下嘛,就是这样,你把他当孩子哄就得了。”

    “还孩子呢?他要是孩子,那我家里那个算什么?”

    程馨然忍俊不禁,表示,“也是,他再年轻也是个成年人了。”

    这些年林影虽不乏追求者,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她嘴上说着是为了孩子不想草率,但实际上,即使撇开如星的关系,她也仍旧不能在亲密关系里找到平衡。

    最后得到的,似乎还是和当年一样——肉体上的欢娱。

    可三十岁的她,对很多事都已无法再抱有纯粹的态度。

    她渴望有人能懂自己,又怕自己真的被读懂,因为怕对方看清了自己以后,两人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与岑硕这场邂逅,是她的破例尝试,可那次之后,她忽然后悔了。

    后悔当初破这个例。

    每每思及此,她总也抑制不住沉入旧日漩涡里,心底里更悔的,是为何要让江数与他相见?

    为何当初要妥协生下孩子?

    为何当初要和江数发生关系?

    为何…为何……

    为一件微小的事,回想起很久之前的决定。

    一个个决定,就像是蝴蝶煽动翅膀,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所有生活的走向……

    她无力修复,无力追回。

    只有往前看,走到当下的每一步,却验证不了任何过往瞬间,唯有眼前这道轨,才是属于她的……

    “话说那天岑硕到底说什么了,让你反应这么大?”

    程馨然倏然打破了林影的混沌回忆,她猛然回神,望着手心里握着的酒,头顶的月,醉意袭来,她幽幽回答:

    “他提到了如星的父亲。”

    程馨然紧接着破口大骂:

    “册那!伊脑子瓦特啦!怪不得你生气,这就是他没sense了,那种时候提什么前夫啊,真会破坏气氛……”

    然而今晚的林影,三瓶啤酒下肚,借着微醺的意,却也像是将计就计,跟着否认——

    “如星的父亲不是我前夫。”

    “……啊?”

    林影打开了第四瓶啤酒,泡沫在月色的映衬下,愈加绵密饱满……

    “她是我和江数的女儿。”

    一时间,除了啤酒沫子蒸发溶解的声音,四下无声。

    程馨然愣怔酝酿了半天,仍旧只能重复那一个音节:

    “……啊?!”

    林影没有看她,又咽下三口酒,自嘲出声——

    “你说,一个被丈夫发现和继兄偷情的女人,遭受了家暴迫害,在她还没来得及走法律程序离婚之前,丈夫却意外死了,而她同时被查出怀孕,她想要逃离公婆的控制,带着自己的孩子远走高飞,并且隐瞒孩子不是前夫的事实……

    她这样的情况,如果被送到法庭上,有多少胜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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