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南溟吹浪(二)
曲砚浓没想到会在银脊舰船上看到申少扬四人。
通常来说, 能夺下青鹄令的应赛者都是五域最顶尖的天才,年少才高难免有傲气,而阆风之会的胜负往往也只是毫厘之差, 胜者觉得自己是实至名归, 败者却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 再来一次未必会输。
固然天才也会惺惺相惜,可多半只是一两个人单独合得来,像申少扬四人这样全都相处融洽的很少见。
甚至于,他们关系好到可以分享同一件至宝——
曲砚浓的目光落在四人耳边的灵犀角上。
除了申少扬, 不会有人拿这样宝贵的机会换一个看似珍贵,实则鸡肋的至宝, 然后慷慨地赠予旁人共享。
这四人关系融洽的理由也由此浮现而出:因为有申少扬这么一个傻瓜。
虽说四人谁都不是恃才傲物的性格,可天才总归有点自矜,就连为了赚钱而看似毫无傲气的富泱,也不是会倒贴的人。如果没有申少扬主动黏合, 他们最多就是互相欣赏但不熟的朋友,阆风之会后就各奔东西, 很多年也不会见面。
可偏偏有申少扬这么个思维与常人不同的热情傻瓜。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想着,随口问宫执事,“我的房间和普通票位不在一起吗?”
宫执事回答得飞快, 让人怀疑他是否早就等着曲砚浓问出这个问题,“檀师姐,你的房间和守船前辈的房间独占一层,和别人都不在一起, 很清净,有时遇上南溟天气好、空间稳定,还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银脊舰船要穿越空间裂缝密布的南溟, 仅仅靠舰船上自带的符文和阵法显然是不够的,因此每艘船上都有一位元婴修士坐镇守船,宫执事在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把她的房间和守船修士安排在一起,无疑是殷勤过头了。
可宫执事不知道她的身份,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殷勤讨好她?
曲砚浓顺着宫执事隐晦的目光,低下头,望向她腰际挂着的一枚金色宫铃。
她出门的时候换上了一身上清宗弟子的衣裙——在此要感谢卫芳衡,后者倾情奉献出了当初还在上清宗时的道袍。
大几百年了,上清宗的道袍样式换了好几轮,但旧道袍并没有作废。
那枚宫铃是卫芳衡的旧物,随道袍一起借给她了。
曲砚浓发现宫执事常常不自觉地看向那枚宫铃。
她一时有点没看明白他目光里隐晦的情绪。
“这枚宫铃陪了我许多年。”在宫执事再一次隐晦望向那枚宫铃的时候,她伸出手,将金色宫铃取了下来,语气平淡,“现在佩戴它的人已不多了。”
其实卫芳衡在上清宗的时代,与曲砚浓在上清宗的时代,相隔了好几百年,她们相遇时,曲砚浓已经陷入道心劫里,对卫芳衡的过去并不了解。
这不妨碍她用模棱两可的废话套取信息。
宫执事微微愣了一下,像是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用笑容掩饰了过去,“要不怎么说獬豸堂在咱们上清宗地位数一数二呢?里头都是檀师姐这样位宗门奉献多年的精英弟子,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寻常人当然没资格拿这宫铃。”
曲砚浓从这一句恭维里找到让她有些愕然的线索。
獬豸堂。
上清宗规矩森严繁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上清宗能让繁复森严的规矩落到实处,让每个踏足玄霖域的修士都遵守,就是獬豸堂的本事。
怪不得宫执事见了她就大献殷勤,硬生生给她安排上最好的房间。
獬豸堂监管整个玄霖域,创建以来不过数百年,从上到下就以手段冷硬闻名于世,舰船上忽然来了个獬豸堂的修士,这艘舰船的每一个上清宗弟子,当然都会严阵以待,以求这位活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难怪渡口的修士对她退避三尺,毕竟没人上赶着被找茬。
她只是没想到卫芳衡曾经竟属于獬豸堂。
卫芳衡是她的大管家,是她最信任的属下,也是她寄托对卫朝荣思念的一种方式,但她了解的是知妄宫里的卫芳衡。
至于身着素白道袍、佩戴金色宫铃的那个獬豸堂弟子卫芳衡,她从没试图了解过。
倒不如问,这倥偬千百年,她去了解过谁?
曲砚浓托着宫铃想了半晌。
——卫朝荣吧。
她随意地想,好歹了解过卫朝荣的。
既然不是一个都没有,当然也就不可悲。
“如果以后你们在船上遇到刚才那个素白道袍的女修,记得要谨慎一点。”走远后,祝灵犀对同伴们叮嘱,“看到她腰上的宫铃了吗?那是獬豸堂弟子的标志。”
獬豸堂的名声如雷贯耳。
申少扬吓一跳,“刚才那个道友?她长得也不丑吧?挺好看的。”
祝灵犀无言,想接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这种獬豸堂修士全都长得青面獠牙的谣言,到底是怎么传遍五域的?
富泱沉默了一瞬,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在你们玄霖域穿硬底云靴应该不犯法条吧?”他认真发问。
祝灵犀:“……”
他们上清宗也没那么霸道,只要不是本宗弟子,谁能管得了?
申少扬却惊奇起来,“刚才那个獬豸堂的女修,她穿的是硬底云靴!”
和曲仙君类似的硬底云靴,踏在甲板上的时候梆梆作响,如玉石相撞,根本不像寻常上清宗弟子。
祝灵犀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也许,”她不是很确定地说,“那位师姐也是富泱的某个客户?”
准确来说,自从曲仙君在镇冥关献身后,硬底云靴就在五域飞快地流行了起来,走到哪都能见到穿着硬底云靴,迈步梆梆响的修士,光是这艘舰船上就有好多。
虽然说得通,但祝灵犀还是皱起眉头,“依照我对獬豸堂的了解,他们绝不会犯这样明显的错误。”
维护宗门规矩的人,怎么能带头违反规则?
至于背地里?那是背地里的事。
申少扬的兴致被勾起来了,“要不咱们去打听打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或许阆风之会后,你们上清宗也不再规定弟子必须穿软底云靴了呢?那你就可以和我们一样穿硬底云靴了!”
到时他们四个一起走,四声脚步梆梆响,多神气。
祝灵犀的思绪被他完全打断。
光是想到申少扬描绘的那种场面有多傻,她都不寒而栗。
申少扬失望地叹口气。
怎么祝灵犀就不能欣赏到这种神气呢?
看看曲仙君,当初在镇冥关现身,那一声声脚步如扣人心上,看看现在的五域,谁能不为仙君的气势折服?
他还想再鼓动一下,但灵识戒传来了波动。
“一个建议,不要去招惹那个白衣女修。”卫朝荣声音冷冽平淡,简洁得过分。
申少扬一愣。
前辈不常对他的行为作出评价。
“前辈,那个女修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他赶紧问。
卫朝荣简短地说,“她不是金丹期。”
申少扬咂舌。
——没想到那个白衣女修竟然是隐藏了修为的元婴修士,这种层次的修士已经足够在獬豸堂有一席之地了。
他识相地收起了鼓动祝灵犀的心思,为了一个硬底云靴招惹元婴修士,他又不是傻。
“这么说来,这艘舰船上有两名元婴修士?”他又高兴起来,“那我们肯定很安全了。”
卫朝荣不置可否。
他收回灵识,任灵识戒重归死寂。
乘客渐渐挤上甲板,闹哄哄地按照船票找寻自己的位置,申少扬手里捏着白色船票,灵活地穿过人群。
戚枫忽然撞了他一下,差点让他脱手甩飞船票。
“我去,”申少扬手指一收,险而又险地捞回船票,“你怎么回事?”
他没来得及回头看戚枫。
嗡——
从耳边的灵犀角里传来一阵压顶的轰鸣,好似谁把一座巨大的金钟罩在他的头上,还有人在金钟外狠狠地敲击钟体,而他就在金钟里被这巨震的轰鸣压得四分五裂。
申少扬站在原地,船票掉到了脚面也不知道。
“摘……”仿佛有谁说。
“掉……灵……”这声音极其遥远,仿佛从天边来。
“……犀角。”
申少扬一把摘掉了耳边的灵犀角。
几乎要将他震碎的轰鸣瞬间消失了。
戚枫站在他面前,身形摇摇晃晃,神情扭曲而痛苦,几乎显得狰狞了。
申少扬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过来——灵犀角!
心有灵犀一点通。
戴上同一对犀牛角,自然会分享同伴的激烈心绪。
“戚枫?戚枫?”他攥着戚枫的肩膀晃了又晃,“你怎么了?”
祝灵犀和富泱比他晚一点摘下灵犀角,一左一右地扶住戚枫。
戚枫痛苦的神情稍稍缓解了。
他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我看到他了……”
“谁?”申少扬等不及戚枫慢吞吞的解释,“什么意思?是谁?哪个?你的仇人?”
戚枫惨白的脸色也被他一连串追问逼得红了起来。
“我是说,我刚才在船上看见一个人。”他抿了抿唇,强打起精神,“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我被控制神智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申少扬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控制戚枫的人,很大概率是曾经的碧峡魔君檀问枢,而戚枫被控制前见到的人无疑极度可疑。
“你确定是他吗?”他问戚枫,“你的记忆里,他在做什么?嫌疑很大吗?”
戚枫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好像杀了很多人。”他模模糊糊地说,“血,全是血。”
申少扬几乎从甲板上跳起来,“这样的事,你之前怎么没说?”
“我以为那是做梦。”戚枫恍恍惚惚地说,“我回来时坐的是上清宗的银脊舰船,在上清宗的舰船上,怎么会有人敢杀人?守船修士怎么可能不管?”
不怪戚枫觉得那是梦,他的判断很有道理——如果连上清宗的银脊舰船上都能随意发生血案,那整个五域都该哗然了。
可这半年来,明显没听说哪艘舰船上发生过什么震惊五域的血案。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臆想。”戚枫说,他韶秀的眉眼变得很坚定,“可我现在看见那个人了。”
在现实里找到了完全相同的面孔,是不是意味着,臆想并不一定是臆想?
也许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无论它有多荒唐。
申少扬三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还记得刚才那个人穿着什么衣服,往哪走了吗?”
戚枫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儿。
“白衣服。”他说,“身形很高大,但是弓着背。”
申少扬顺着戚枫指的方向狂奔,看到一点衣角消失在尽头,那身衣服他很熟悉,因为刚才才在另一个修士身上见过。
那是一身素白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