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孤鸾照镜(一)
申少扬感觉那一瞬风烟都静。
天光凝定了, 草木都无声,连南北无定的风也放慢了脚步,不敢惊扰。
没有任何提示, 可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喉舌, 仿佛也都被沉沉地缚住, 如同一叶、一花,融进青山翠岫里,成为这幅画轴里无关紧要的背景。
名为申少扬的树叶一动不动,但他的目光与天光融在一起、他的耳朵与山风一道延伸, 在这静止的画轴里,他触摸到山谷的脉搏, 与山谷一起呼吸。
漫长的风、轻颤的草木、蜿蜒的溪水,这山谷的呼吸压得那么低,轻到不静下心来根本听不见,可他又觉得在这静悄悄的呼吸下, 藏着比山海更沉的心跳。
砰砰。
——是什么声音?
砰砰。
——越来越响,他幻听了吗?
砰砰。
——到底是哪里来的声音, 为什么他找不到它的来处?
他在僵立中茫然无果地搜寻,他的思绪像是迟滞的机关,转得那样慢, 远远跟不上他敏锐到极致的感官。
山谷的风忽而停了。
彻底地、忘却式地停下,忘了拂花叶、忘了抚草木、忘了逐溪流,完全地、戛然而止式地止息,于是山谷的不息的呼吸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个只凝伫在天光和余光里的惊鸿照影, 如云烟般奔向前路。
她只把背影留下,于是那背影里也全是毫不犹豫、无心他顾的专注。
纤长白皙的五指完全地展开,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和不容动摇的强硬, 落在冰冷的青石上,用力地攥住那张不知花费多少心力雕琢的青石面庞。
这样用力,山海也能叫她给摇颤了,可青石不动。
她无知无觉、无心无念,天光里神容明明赫赫胜过昭昭日月,十二万分的昳丽展露十二万分的冷酷与专注。
“告诉我——”她开口。
“你是谁?”
字句如碎玉沉冰。
申少扬在战栗中瑟缩,他连气也不敢喘,耳边只剩下那乱如鼓点的砰砰声,杂乱无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意识到那让他莫名其妙的砰砰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是他因恐惧、紧张、惶乱而生的剧烈心跳。
在这一刻的天光里,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方青石和惊鸿照影相遇的一刹那,冥冥中迸发的、苍山瀚海也无法遏止的暗流,他甚至没能察觉到,但已先灵魂摇颤、本能恐惧,以至于动也不敢动哪怕一下,唯恐葬身在这暗涌的激流中。
少年剑修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在那道惊鸿照影和青石间徘徊。
山谷还是那个山谷,乾坤也还是那个乾坤,但一切只属于他们,其余所有人、花、叶都是点缀。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那张脸。
一张太熟悉、仿佛已经镌刻进她灵魂里的脸,哪怕忘却一万遍,她也能循着本能拼凑回来的脸。
卫朝荣生得英俊极了。
眉目俊逸英挺,目光沉沉地望着你,寒锋冷铁,藏着滚海崩山的沸涌。
现在这张脸刻在青石上,成了一尊神塑,再也不会说话,永远不会温热,又突然那么陌生。
那样突然而然,又那样早有预兆,她发觉她真实的、彻底地失去了卫朝荣。
今时是往昔的倒影。
她只抓住了倒影。
于是掌心里的那块顽石就越发沉重而冰冷,拥有与一千年等同的重量,她抓住的太少,每一分都要清楚。
“你是谁?”她问。
青石神塑沉默相对。
那双灰色的、栩栩如生的眼睛没什么光彩,不甚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庞,将她的疑虑、冷酷、质疑和藏不住的专注映照得很扭曲。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青石眼睛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异术多诡,一道魔门残魂附身在一尊青石神塑上,本也不需要那双装饰般的眼睛。
曲砚浓很明白,可她的手并没有松开。
“不说?”她语调很轻。
这轻曼的语调里,藏着比刀剑更森冷的寒芒。
申少扬终于从那口漫长的、充满战栗的冷气里喘过来了。
他望见曲仙君用力攥紧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青石神塑的面庞捏地粉碎,他一蹦三尺高。
“仙君、仙君、仙君!”少年剑修发出杀猪一样的哀嚎,没头没脑地向前冲,“手下留情啊仙君!”
以仙君的修为、实力,随随便便一用力,那石头块雕成的神塑还不是一眨眼就变成飞灰了?
那前辈怎么办啊?
前辈以前还能寄身在灵识戒里,现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落在了这尊大石头雕塑上,万一被仙君捏碎了,前辈不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申少扬觉得自己受了前辈大恩,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仙君手起石碎,这不能够。
他英勇无畏、生死置之度外地冲了上去。
曲砚浓冷冷地回头望他。
天光云影在上,她眼里锋芒胜过至高至明日月。
“呃、我、呃,”申少扬一腔英勇无畏呛在了喉咙口,顺着喉管一滴不剩地流下去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害怕,“呃,我是觉得,这就是一尊石头雕塑,虽然现在会动了,有几分稀奇了,但应该是回答不了您的问题吧?”
少年剑修又鸡贼又畏惧地拿余光瞥她的脸色,“仙君,一个小小石塑,不值得您动气。”
曲砚浓倘若会因为他一句话改了神色,那就不会在腥风血雨的魔门里闯出一片天了。
“小小石塑,”她重复申少扬的话,为这小魔修拙劣的掩藏在心里微微冷笑,“方才你似乎说过,藏在你那枚灵识戒里的,是一个魔修残魂。”
残魂附身在卫朝荣的神塑上,“活过来”的不是神塑,而是那道残魂。
一个神塑回答不了问题,一道残魂难道会不能?
申少扬支支吾吾。
他心里叫苦,当灵识戒突兀碎裂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前辈,现在神塑近在眼前,他却根本没有从对面听见任何提示——他怎么会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不回答曲仙君的问题啊?
年轻小剑修苦恼地琢磨了半天,灵光一闪,没琢磨出前辈的苦衷,倒是突然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
以曲仙君的身份、实力、手段,如果真的想要毁掉那尊青石神塑,完全是一个心念间的事,怎么会轮到他这个刚结丹的小虾米来阻止?
曲仙君甚至还耐着性子回头和他扯了两句闲篇……
申少扬望向那尊一眼可知精细雕琢的神塑。
仙君说,那是她亲手塑成的。
虽然不知道神塑的意义何在,但既然仙君愿意花费心力刻成这尊神塑,那她一定很珍视这尊神塑、珍视神塑所代表的那个人,绝不会轻易毁去。
前辈不就是那个人吗?
物归原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前辈他这个人,比较慢热。”申少扬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又想起了前辈的抉择,他随口胡诌,“不回答您,绝对不是因为不尊重,是有苦衷的。”
至于是什么苦衷……他怎么知道?
他还一直想问前辈为什么不愿意和曲仙君相认呢。
如果前辈已经放下过往深情也就算了,可申少扬这一路观察下来,前辈根本没有一点放下的意思呀!
“苦衷。”曲砚浓咀嚼着这个词,面无表情。
申少扬完全猜不透曲仙君在想什么。
曲仙君和前辈,这对情深似海的爱侣在想什么,他一个也搞不明白。
他望望曲仙君的脸,心里是说不尽的遗憾。
“仙君,前辈虽然是魔修,但心肠极好,绝不是坏人。”申少扬说,“前辈绝非有意占据这尊神塑,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若有转移灵识的办法,前辈绝对愿意将这尊神塑让出来。”
总之仙君可不要觉得这尊神塑拿不回来了、直接就毁掉。
曲砚浓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这个年轻小剑修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情绪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申少扬的脸上没有一点不自然,并不像是说谎。
至少申少扬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她心里涌出一缕失望。
在看到神塑摇山撼海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里有过很漫长的奢望,是否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在神塑上“活过来”的,是卫朝荣本人?
可如果立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又怎么会不愿和她相认?
申少扬从前拿着灵识戒,应当最清楚他的态度、他是否想和她相认、是否和她有过深深羁绊,然而申少扬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个字是与他们的旧日羁绊有关的。
所以,附身青石神塑的人,当真不是卫朝荣吗?
曲砚浓收回手。
她方才因神塑“活过来”而产生的一切心潮痕迹,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寂一般的静。
“刚才那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她语调平平,听不出爱恨。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摇头。
“灵识戒碎裂后,我就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他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判断。”
曲砚浓的目光如朦朦雨幕,“从前你又是怎么听到他声音的?”
申少扬半懂不懂的。
“我本来从悬崖上跌下去,差点就要死了,是前辈救了我,给我重塑了一副魔骨,前辈说有魔骨就能听到他说话。”他回忆,“后来在碧峡的时候,我自己打碎了魔骨结丹。自那之后,前辈说我只能通过灵识戒听到他的话了。”
他说到这里,看看曲仙君,未尽之语很明白:现在灵识戒已经碎了,他是完全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
这和曲砚浓的猜测大差不差。
她又是几分失望。
如果藏在戒指里的那个存在只是一道魔修的残魂,那么她当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修了,灵气与魔气水火不容,她自然读不懂魔魂的灵识。
倘若那魔魂完整凝实,又或者拥有实体,那倒是有别的办法。
从前仙魔对立的时候,仙修与魔修还是有一些隐秘交流的办法的。
曲砚浓凝眉望那神塑。
附身神塑……算是拥有实体吗?
够呛。
申少扬能和那道魔魂交流,最关键的还是那枚戒指。
可灵识戒已碎。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申少扬。
“话不说全吗?”她淡淡地问,“从镇冥关爬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你吧?”
申少扬肝颤了一下。
才说到灵识戒里有一道魔魂,曲仙君就直接问到镇冥关的那次相见了,若说曲仙君不是早有怀疑,申少扬自己都不能信。
他这一路比试,好多次差点露陷,但最后都无事发生,心里觉得自己总能逢凶化吉,现在才隐约意识到,在他松一口气、自以为安全的时候,还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曲砚浓已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
她想,果然。
那道满身魔气的高大身影,那个望着她沉默不言的人,那个紧紧握住她的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小修士呢?
什么气质相似、长相相似,都是她为了那一眼而牵强附会的借口,申少扬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和卫朝荣没有一点相似。
她所念念不忘的那一眼,不是因为皮囊。
曲砚浓定定凝望那冰冷神塑。
她很确定,卫朝荣从始至终都是个仙修,即使假扮魔修的那些年,也只是靠秘术改了气息而已,而眼前附身在青石神塑上的却是一道魔门残魂。
难道这世上有什么离奇际遇,竟能让一个仙修在死后变成一道魔气缭绕的魔魂?
她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望向申少扬,神容漠然。
“再问他要一枚灵识戒。”她无波无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