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孤鸾照镜(二)
申少扬呆住。
“啊?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灵识戒,我和前辈说不上话啊。”
仙君是不是搞错了?他只是个金丹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啊?
曲砚浓已转过身。
“是么?”她语气很疏淡, 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以为你有办法。”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从他身侧走过, 她方才对青石神塑那样专注,好似一定要从那尊神塑上找出一个答案,可顷刻又转身,浑不在意, 头也不回。
“仙、仙君,您就这么走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曲砚浓顺着山道而下。
“不是说要把神塑还给我吗?”她仿佛没有一点留恋, 不曾有一次回顾,背影湮没在青青草木间,“我等着。”
“哎,哎, 仙君?”申少扬冲上前几步,望着那道惊鸿照影穿过山林, 转眼出现在青山下,远得只剩一个如光点般的剪影,他无力地伸了伸手, 徒劳地张张嘴,“怎么、怎么就走了啊?”
他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望向身后动也不动的青石神塑,“前辈, 曲仙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吗?”
青石未动。
申少扬想来想去,感觉曲仙君似乎没这么好说话,“我感觉曲仙君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追究, 这次肯定和甲板上那次一样,是给我时间解决问题,我需要给仙君一个交代。”
“咔咔。”
青石神塑发出很轻微的声响,但被草木风声掩盖了。
申少扬毫无知觉,“虽然您肯定不是故意附身这具神塑的,但仙君不知道。从仙君的角度来看,一个陌生人占据了她亲手塑成的神塑,仙君肯定很生气啊。”
“咔咔咔。”
青石神塑的声响越发清晰,在虫鸣声里交相呼应。
申少扬自顾自琢磨来琢磨去,唉声叹气。
“前辈,”他说,“您赶紧想想办法,给仙君再弄一个灵识戒吧,不然仙君真把这尊神塑毁了可怎么办?”
“咔咔咔咔咔咔……”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压过草木风声、林虫低鸣,刹那小山轰鸣,在申少扬嘀嘀咕咕的言语声里,那尊青石雕铸的巨大神塑轰然迈步,越过重重蜿蜒山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申少扬的嘀咕戛然而止,他错愕地望着那大步远去的青石神塑,徒劳无力地伸出手,“哎,哎,前辈?”
坚冷高大的青石背影不回头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申少扬张张嘴,又闭上。
“刚才仙君还在这里的时候,前辈怎么没反应?”年轻小剑修嘀嘀咕咕,“怎么仙君一走,前辈也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突然冲到山道边缘,“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下方山道上,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沿山道大跨步向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吆喝。
申少扬终于泄了气。
“能给我一个灵识戒,肯定也能给曲仙君一只,前辈不给,肯定是不愿给吧?”这年轻小剑修苦恼极了,以前辈对曲仙君牵肠挂肚的程度,不愿意给曲仙君灵识戒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心灰意冷、决意放下了。
明明曲仙君还那么想念前辈……
申少扬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前辈也真是的,当真这么决绝,不打算和曲仙君说一句话吗?”
遥远天河下,魔气微微翻涌着。
卫朝荣神色漠然。
他微微抿唇,眉眼都冷,神容如有寒意,可细看起来,却好似十分无奈。
也不知这尊塑成他模样的神塑上究竟留了什么玄机,牵引了他的神魂,让他一缕灵识换了载体,依附神塑行动,也算是真正和尘世有了交集。
这本应是好事,也确实是好事,但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具神塑,那股冥冥间的联系时断时续,一会儿能动弹,一会儿又僵住,这才会出现轰然走到曲砚浓的面前,又僵立不动的情况。
也许是他还没摸清催动这尊神塑的办法,又或许是这股渺茫的联系只能做到这一步——断续而不连贯的、粗糙而不精细的动作。
山道上方,申少扬没头没脑地喊声传来,“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冥渊下,卫朝荣神色更添几分叹息。
申少扬并不知道灵识戒的来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曲砚浓拿到一枚灵识戒,前辈和仙君就能毫无阻碍地对话。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那么当初在镇冥关里,申少扬把灵识戒递给曲砚浓的那一刻,后者就该听见来自冥渊的呼唤了。
卫朝荣只剩下魔魂,相隔千万里,仙修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
灵识戒是申少扬最后的一截魔骨。
许多年前,妄诞不灭的魔忘却自己的名姓,在浑浑噩噩、一成不变中醒来,一缕神识偶然信手,将一枚石子变成了灵识戒,随意地掷入冥渊,任南来北往、几度春秋,最终被奄奄一息的申少扬撞上。
灵识戒魔化了申少扬的仙骨,使得后者拥有了一身与灵识戒同源的魔骨,灵识戒也就成为了申少扬自己都不知晓的、独立于他躯体之外的最后一块魔骨。
有灵识戒在,即使申少扬毁去了一身魔骨、重新成为仙修,也依然能听到来自灵识戒中的声音,然而当他把灵识戒交给其他仙修时,没有人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
现在灵识戒崩碎,卫朝荣也算是彻底失去了对外联系的渠道,即使他再做出一千一万个灵识戒,也送不到曲砚浓的手里,就算送到了,曲砚浓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缺的不是灵识戒,是魔修。
这世上已不再有魔修,于是再也不会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重新拥有了一副躯体,磕磕绊绊、不甚灵敏、木讷僵硬,但终归是有了躯体,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光下,追向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也再次失去了与这尘世交谈的渠道,从此再无人能听见他的话语。
卫朝荣微微呼出一口气。
他神色恢复了平静。
有得亦有失,人生常如此。
能再次站到曲砚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昭示他的存在,这就是得。
不过,他之前的无奈让申少扬误会了他对曲砚浓的态度,以至于把他的动弹不得、发声不能当成了不愿相认,不仅不帮着他解释,还反过来在曲砚浓面前掩盖他的身份……
妄诞不灭的魔叹了口气。
也算是作茧自缚,倒把他自己缚起来了。
卫朝荣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造化弄人,很快又振奋起精神。
一千年都熬过了,这点坎坷又算什么?
远天长钟悠悠,一如旧时风月。
青山依旧在,白雪覆深苔。
曲砚浓涉过青草遍生的谷地。
有人在山谷口等待多时。
“晚辈牧山弟子公孙罗,见过曲仙君。”容貌秀丽纤弱的牧山代阁主身姿笔挺,拱手躬身下拜,“伏愿仙君千秋万岁。”
先前曲砚浓在静室同公孙罗见过一面,那时公孙罗的姿态也很恭敬,但礼数和真心是很好分辨的,彼时他绝没有此刻的真心诚意。
只因她应诺而来,挽救了牧山岌岌可危的名誉吗?
“对仙君而言是小事,但对牧山来说,雪中送炭也不为过。”公孙罗直起身,平静地说,“牧山在仙君面前自然是沧海一粟,但蜉蝣也知恩仇、识好歹,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若要攀附,早来装腔,何必等到现在?
曲砚浓从前觉得公孙罗、公孙锦这对兄妹从外表到性格都大相径庭,一个直中取,一个曲中求,这一刻却发觉他们能有缘做兄妹,终归还是有点相似之处的。
人心复杂,公孙罗绝非不知善恶的人,但当善恶和牧山的利益冲突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善恶之辨。
曲砚浓早已习惯了叵测人心。
她不甚在意,“故地重游而已。”
公孙罗再次俯身长揖。
“晚辈虽不知数百年前旧事,亦不知仙君取走那尊丢失的神塑的目的,但牧山因此受益匪浅,不啻为是千年不遇的机缘,牧山上下铭感五内,在此再谢仙君。”
谢意是真心的,但道谢里不无探究,公孙罗没放弃探究那尊神塑的下落和她取走神塑的目的。
曲砚浓哑然失笑。
“各有所获,公平交易。”她看明白了,但不搭腔,语调淡如烟,“不必谢。”
公孙罗得不到答案,沉默了一瞬。
“先前晚辈与知梦斋合作,除了获取朱雀火之类的奇宝之外,还曾拜托知梦斋留意那尊失落的神塑,如今得知了神塑的下落,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他不卑不亢地说,“那个知梦斋的修士,对鸾谷的了解极深,甚至要胜过我,必然是鸾谷的嫡脉弟子,多半还担任要职,不是獬豸堂弟子,就是太虚堂弟子。”
上清宗家大业大,光是为了维持日常,就有八堂十九院,之前公孙罗只说那个知梦斋修士是鸾谷弟子,现在却直截了当地指出那人一定在獬豸堂或太虚堂任职,立时便将排查的范围缩小了九成。
这推测显然不是公孙罗一夜之间得出的,只能说明上次见面时他有所保留。
“看来久慕盛名的分量,远比不上知恩图报啊?”曲砚浓似笑非笑。
公孙罗神色未变,“仙君说笑了。”
“仙君若去鸾谷,想必会见夏枕玉祖师。”他说,“原本夏祖师也要来谒清都,却在谒清都将近时说不来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怎么?你是要和我说夏枕玉的坏话吗?”
这话很不好接,但公孙罗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仙君误会了,夏祖师自有考量,晚辈岂敢有所怨望?”
“只是方才谒清都,想起了百年前的一桩往事。”他说,“夏枕玉祖师来牧山的次数并不少,我年幼时便见过夏祖师。”
曲砚浓扬眉。
“化神仙君名扬五域,天下谁人不敬慕?晚辈自然也不例外,对夏祖师时时留意,夏祖师也不在意,只是立在其中一尊神塑前久久驻足。”公孙罗说,“她只看那一尊,其余都不看,甚至连她自己的那一尊也不看。”
“驻足久了,晚辈远远望着她,莫名就生出一种错觉。”
“就好像……”
“那不是一个人在看神塑,而是两尊神塑在互相对望。”
曲砚浓目光凝固。
这是第二个在她面前说夏枕玉像神塑的人。
如果公孙罗和公孙锦这对兄妹没有私下统一过口径,那么这过分相似的形容,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夏枕玉究竟是什么样,才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神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