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孤鸾照镜(二七)
“好像不太对劲。”富泱传音给戚枫。
变故似乎在一瞬间就发生了, 快到让人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鸾首峰周围尽是飞扬的符箓和灵光,而所有人仍没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这可是鸾谷!
什么人敢在鸾谷作乱?
他们连硬底云靴都不敢穿!
富泱迅速拉着戚枫在隐蔽处观望。
虽说符箓和灵光满天飞, 看起来十分吓人, 但好似没人受伤, 普通修士在短暂的迷茫后便像他们一样寻找隐蔽处躲藏观望,人人套着灵光,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实。
“像是个小变故,参与的人不多。”富泱分析, “但这个阵仗和声势又和人数不符,多半是有预谋的。”
戚枫略显惊讶。
富泱在变故发生后的反应极其迅速, 分析的时候也很笃定,仿佛经验很丰富似的。
“戚老板,你看,这符箓都朝着半空飞, 能伤着谁?骚乱者的目的应当只是搅混水。”富泱对上戚枫疑惑的目光,轻快一笑, “这事在我们望舒域也不是没有。”
正相反,这种事在望舒域才叫多呢。受钱串子影响,望舒域遍地都有生意人, 哪怕并非专攻此道的修士也会顺手赚上几笔闲钱。
遍地商贩,自然也会引来顺手牵羊的人。
戚枫恍然。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竟敢在鸾谷做这样的事。”他以半个上清宗编外弟子的身份,略感忧虑, “在这里搅混水,必在别处有所图谋。”
可鸾首峰究竟有什么可图谋的?鸾首峰固然盛产鸾首玉,但鸾首玉还没珍贵到值得捋上清宗的虎须吧?
富泱却好似被提醒了。
“说到宝物, 鸾谷好像确实有个能让人甘冒奇险的宝物。”他看向戚枫,“……不会吧?”
“鸾首峰戒严!”元婴长老的声音在鸾首峰上空回响,炸得每个人耳朵都隆隆的,“所有人原地等待,不得妄动。戒严解除前一律不得离开。”
这声音再响点就能把人震聋了,谁要是托辞没听清,擅自乱动,那就太难取信于人了。
此时还在动的人,必有问题。
“没听说他山石要出世啊?”富泱和戚枫蹲在原地讨论,“这些鸾谷修士看起来也不知道,这些天从未听他们提起过。”
一两个人守口如瓶还算正常,一群人是必会走漏消息的。
“也许就是为了防备盗匪才封锁了消息,连鸾谷弟子也不得而知。”戚枫说,“可是既然防备了盗匪,为什么又要在此时开放鸾首峰?”
若没开放鸾首峰,歹徒便无法浑水摸鱼潜入,他山石难道不就更安全了吗?
简直是完全相悖的事。
富泱和戚枫面面相觑。
……总不可能,鸾谷长老们也没察觉到他山石即将出世吧?
“轰!”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烟尘散去后,好奇的目光聚拢过去。
几个修士浑身被缚,摔作一团,谁都想起身,反倒互相缠在了一起,谁也起不来。
“不知死活。”大司主站在烟尘的尽头。
徐箜怀怒不可遏。
他刚走近鸾首峰,甚至还没靠近玄黄之门,便遇上了这场变故。
简直是挑衅。
“送到獬豸堂,严加审问。”他轻而易举地将那几个闹事者擒下,语气冷淡。
在场没有獬豸堂弟子,但绝对没人敢不遵令。
“郦长老呢?”徐箜怀环视一周,却没看见驻守此地的元婴修士,不由皱眉。
“不知道啊?”守卫修士也很茫然,“刚才还在。”
谁都没出事,只有元婴长老不见了?这不对吧?
徐箜怀眉头紧锁,忽而抬头,闯进了玄黄之门。
未见甬道,先见灵光。
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飞光、乱得让人应接不暇的动荡灵气。
徐箜怀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寒光已至。
这一日,冥渊似乎格外喧嚣。
喧嚣到连乾坤冢下也不得安宁。
卫朝荣总觉得心口在发烫,但他留心观察时,又发觉那不过是幻觉,冥印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可这幻觉已足够让他躁乱不宁。
这些日子来,玄金索从未消隐起来,仿佛一个忠实的伙伴,就驻守在他心口不走了。
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从曲砚浓提起“乾坤冢”这三个字后,他一刻也不曾抛下自己的名姓,他只是忍耐着不去提起它,用岌岌可危的理智不去触碰誓约的边界。
千年来,他不曾记起谁来过乾坤冢,更别说是曲砚浓,但若要在他的记忆和曲砚浓之间选一个更可信的,他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记忆总是会骗人。
他荒疏了记忆,于是也忍不住去猜想她的记忆——也许没那么巧、也许是他猜错了、也许是他看错了……
也许她也忘了什么,和他一样。
但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还是说,并非巧合?
卫朝荣骤然抚上心口。
冥印突然烫得像是在燃烧。
这次绝不是幻觉。
卫朝荣愕然地抬起头,环顾乾坤冢。
这个无人知晓、无人涉足的荒僻之地,这个棺材一样死寂,也如棺材一样远隔人世的地方。
他曾用这个比喻将自己逗笑,这比喻就像死者幻想生者敲响棺材板一样荒诞,而他本就是个死者。
然后有一天,棺材板响了。
曲砚浓在黑水中潜了很久。
虚境通往冥渊之下,既然她上一次成功离开过虚境,那么她这一次也一定能抵达冥渊之下。
那里……是叫乾坤冢吗?
她渐渐察觉到了魔气,而且越向下潜,魔气便越浓郁,直到连她也感觉喘不过气,只能硬撑着向下。
如果能把檀问枢丢下来就好了——她想。
灵力与魔气最大的区别,就是灵力能互生共处,而不同源的魔气会互相吞噬。檀问枢是化神魔修,从来只有吞噬别人魔气的份,而他也以此为乐,常常让人体会这种被缓慢吞噬的恐惧。
但檀问枢在这里只有被吞噬的份。
曲砚浓想到这里,又感觉这念头有点熟。
——她上次潜入这里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苦中作乐地浮想着,听见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好像又回到了一千年前,是个束手无策的小修士。
曲砚浓现在开始相信,乾坤冢中真的存在一个传说中啖山噬海的魔主,而她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已亲眼见过。
她猜到自己过去在猜测什么,因为当她此刻重临此地,她心里升起了同样的荒唐猜想——万一那是卫朝荣呢?
卫朝荣死在冥渊,而魔主就在冥渊之下,妙华祖师的手札里没有魔主的存在,而她潜入虚境却遇见了魔主,那魔主出现的时机不也能对上吗?
谁说卫朝荣就一定不可能是魔主呢?
她是个魔修,她又不在乎。
活着的才是赢家,至少她们魔修是这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那不是卫朝荣,那她现在就该做好准备了。
曲砚浓的袖口忽而颤动了一下。
原本将她笼罩、淹没的精纯魔气远去了,仿佛谁在她身边罩了个透明的壳子,无论她走到哪里,魔气都随之远走。
是那枚玄印。
令檀问枢屠尽曲家,让卫朝荣付出性命才得以留下的,传闻中的魔门至宝。
为它亡命奔逃的时候,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用到它。
曲砚浓索性把玄印从袖中取了出来。
下潜开始变得不再危险,只是疲倦,看不到头的疲倦。
在她再次感到喘不过气的时候,玄印突然变得很烫。
她蓦然停下脚步。
玄印不会无故发烫,只有在与它共生成对的冥印就在附近的时候,它才会有这种反应。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玄印是不是也发烫了呢?
所以她才会生出疯狂的妄想,把那个可能的魔主猜想成卫朝荣?
她并未想起那段记忆,但此刻却如此笃定——
因为此时此刻,这就是她唯一的念头。
曲砚浓毫不犹豫地加快速度,朝着玄印所指引的方向下潜。
灵气消耗已不再重要,她漠不关心。
她没有下一个四百年,也等不到下一次他山石出世。
没了天长地久,她要争弹指须臾。
迷雾两端,黑水翻涌,魔气氤氲。
彼此不相见,却都拼命向前。
巨大的玄金索扣进虚幻的心脏,血水般的魔元不断淌落,可这虚幻身躯的主人却仿佛没有一点感觉。
妄诞不灭的魔顶着那玄金索,在迷雾的边沿奋力挣扎,每一步都如负山峦。
一步。
两步。
三步。
呼啸的风吹进迷雾。
水雾的潮气、花香、阳光、雨水、青草……一千年不曾闻见的气息,在这风里飘散,极轻微,转瞬便消散。
有一瞬,他恍然回到那些只有她同在的春天。
他的心口烫得灼人。
可他也分不清,滚烫的究竟是冥印,还是他的心。
一道浮梦般的幽影在迷雾的尽头伫立,似乎摸不着情况,又似乎极度急切,犹疑又警惕地四顾,直到某一刻,视线定格。
动作定格,时间也定格,不再流淌。
根本看不真切彼此的面貌,可眼睛好似也已经不再重要。
隔着厚重的迷雾,两张面孔呆呆的,谁也不机灵。
一千年,好像只隔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