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程芳浓盯着皇帝的脸, 目光下移,再次仔细辨认他身上衣料形制。
花青色银线绣海鱼纹,是银鱼服, 没错。
可是,皇帝怎会穿上他自己贴身侍卫的衣裳?还坐在她与侍卫耳鬓厮磨后, 未及更换的床褥上,等她醒?
程芳浓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或是尚未睡醒, 正陷入一段荒唐离奇的梦魇。
她攥紧衾被,闭上眼,再小心翼翼睁开。
能清晰感受到指腹下衾被的绣纹,以及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不是做梦,她也没看错, 眼前的银鱼卫, 就是顶着与一张与皇帝一样的脸。
对, 他绝不可能是皇帝, 只会是与皇帝生得极像的银鱼卫。
被红绸蒙住双眼时, 她曾细细触摸辨认过的,还险些将他当成是皇帝。
原来,真的像到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难怪皇帝从不让他露脸。
也难怪他不必逃走。
毕竟, 连她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也很难分辨。
侍卫是已杀死皇帝,准备取而代之吗?
程芳浓思绪飞转,找到一个又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眼前的是侍卫,不是皇帝。
可对上男人深邃莫测的眼神,她仍是止不住地心慌。
“你是谁?”张开嘴, 发出声音,她才惊觉自己已紧张到喉间干涩。
她可以欺骗自己,为自己编织一个行刺成功,否极泰来的美梦。
可皇帝不会,他轻而易举打碎了她的幻想。
皇帝抬手整整衣襟,淡淡扫一眼程芳浓腰腹,睥睨着她,轻哂:“朕是你腹中孩儿的爹。”
听到第一个字起,程芳浓眼瞳便剧烈震荡。
简单的一句回应,一道又一道闷雷滚过她脑仁。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装病多年,瞒天过海的狗皇帝。
他刚刚整过的衣襟上,残留着她昨夜依偎出的皱乱痕迹。
他说,他是她孩儿的爹,这意味着什么?
侍卫那般珍视她与孩儿,为保护她们,甚至不惜听从她的唆使,去刺杀皇帝,他不可能将孩儿的存在禀报给皇帝,任谁都知道,皇帝不会由他们留下一个孽种。
除非,夜里的侍卫,根本就是皇帝自己!
细细欣赏着她神色变化,看着她回过神来,渐渐褪去血色的小脸,皇帝心如明镜,得知夜里的侍卫是他,她没有丝毫庆幸与欢喜。
她并不期盼着,夜里相好的男人是他。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与她缠绵三月的侍卫,都得不到她半点真心。
皇帝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像是曾被她凌迟的伤痕又生生撕裂开。
原以为,到了真相大白这一刻,他希望她是痛苦的,羞愤的,难以接受的。
可她真的抗拒,他却心痛不已。
“你希望朕是谁?”皇帝沉着脸,锐利的眼神仿佛能洞悉她所有幻想。
他朝她微微倾身,压迫感如暴风雨前遮天蔽日的彤云。
程芳浓拥紧衾被,下意识往后退,直到脊背抵上里侧床屏,她眼神骇然慌乱。
不,不可能,一定是皇帝在骗她!
夜里,她听到过走出去又走进来的脚步声,两人的脚步声分明不同。
也曾在云雨过后,听到过帐外皇帝尖酸的嘲讽。
侍卫卑微体贴,皇帝霸道无耻。
更重要得是,程家突然被包围的那晚,侍卫明明与她在一处,怎么可能一面与她卿卿我我,一面对她的至亲下手?
程芳浓不信,这世上有如此冷血无情的恶魔。
“你骗我。”程芳浓强忍的泪珠蓄在眼眶里,她红着眼望着皇帝,轻轻摇头,“我不信。”
“姜远呢?”那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侍卫,怎么可能是假的?
程芳浓想到一种可能,嗓音哽咽:“你杀了他是不是?”
左右程家已倒,再无人会疼她。
侍卫已死,再无人能护她。
如今,她已无计可施。
程芳浓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扬起细颈,神情凌然不可侵犯:“他是无辜的,皆是受我指使,你杀了我吧。”
言毕,她合上眼皮,不再看他。
温热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留下让人怜惜到心颤的湿痕。
她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她无法接受那一种可能。
“程芳浓。”皇帝咬牙切齿,欺近她,大手环住她秀颀的细颈,拇指交叠在她颈间。
他凝着她腮边未干的泪痕,感受到掌心下她身形的战栗,他指骨也随之发颤。
终究,他下不去手。
直到此刻,他仍奈何她不得。
他拇指错开,一手扶着她雪白的颈,一手上移,轻柔抚上她脸庞,指腹摩挲着她湿润的泪痕:“睁开眼,看着朕!”
他不信她夜里的柔情蜜意都是装的,不信她心里眼里全然没有他的影子。
女人的泪滚热,仿佛总也擦不完,眼皮也倔强至极,绝不肯睁开。
皇帝盯着她颤动的睫羽,盯着她轻易动摇他心神的脸,盯着她紧咬着的,凹出齿痕的红唇,几乎想用最简单的法子告诉她,他有多了解她,不给她任何逃避他的机会。
他手背青筋暴起,掌间却始终未能多施加一分力道。
不可以!
他绝不会再碰这个没长心的女人,绝不会再放任她扰乱他的心神!
皇帝松开她,扯下银鱼服外衣,决然丢在地毡上,大步流星出去。
外间传来刘全寿的声音,焦急,渺远。
什么也落不进程芳浓耳朵里。
她睁开眼,愣愣盯着被弃如敝履的银鱼服,无数夜晚,无数私语冲击着她的心神。
“皇上,程玘求见,说是愿意向皇上交待罪行。”刘全寿服侍皇帝穿上衮龙袍,低声禀报。
皇帝拿起金丝冠,自顾自戴好,面色阴沉,身姿挺拔往外走,周遭宫人个个垂首,几乎是屏住呼吸。
“让他等着。”皇帝并没有着急见的意思,转头去了书房。
姜远已在书房候着,手里捏着数封盖着蜡印的密函。
皇帝接过来,越过他,边走边拆看。
落座时,已快速阅看过,心中有数。
他将密函弃置脚边炭盆,提笔疾书:“昌州如何?那位潜藏的前朝皇太孙,万鹰可有抓到人?”
只这一桩要紧事,密函中没有交待。
姜远摇摇头,语气轻松:“别提了,万鹰的人几乎将昌州翻了个遍,也没找着。那等缩头乌龟,底下人都被抓了,他自己能成什么气候?我看不如让万鹰的人都回来,京城好多事,忙得我焦头烂额,何必在昌州白耽误功夫?”
闻言,皇帝手上动作一顿,抬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姜远,明知是死敌还心慈手软,这可不像你的行事做派。”
他望着姜远,若有所思。
没等细想,思绪便被姜远的话打断。
“那你呢?下令动手的时候,雷厉风行,如今程家已成了你捏在手里的蚂蚱,怎么又不着急处置了?你才是心慈手软吧?”姜远冲他挑挑眉,戏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要是真栽在这上头,也不算丢人。”
皇帝继续落笔,笔势明显减慢:“你以为程玘那老狐狸是肯乖乖就范的?朕现在见他,听他撒谎,才是白耽误功夫。”
姜远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
他知道,皇帝这人嘴硬心软,程家的事总得有人给他个台阶下,旁人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他却能猜到一些。
皇帝心里惦记着人家女儿,就算那混蛋岳丈想窃国,不是没成功么?为了赢得美人心,皇帝势必不能杀了皇后至亲之人。
“其实那程玘……”姜远刚开个头,还没来得及劝,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猛然抬眸,冷眼盯着他:“你很闲?那你去昌州找那位皇太孙吧。”
“行,我闭嘴。”姜远紧抿住唇。
好心当成驴肝肺,他还是袖手看戏好了,反正他光棍一个,无牵无挂,撞上南墙疼的又不是他。
“告诉万鹰,日夜兼程押送贤王一众回京。”皇帝将刚拟好的谕令递给他。
程芳浓没再见到皇帝,午膳后,她和身边伺候的几个便被一起送到坤羽宫,换了个地方软禁。
暮色四合,灯影幢幢。
溪云和望春并肩进来,将晚膳一样样摆在桌上。
满席珍馐,程芳浓看也没看一眼,她恹恹伏在小几上,摆弄着二哥最后一次入宫送她的小人偶。
不知程家现下如何,爹娘好不好?二哥他们好不好?皇帝可有对他们用刑?打算何时定他们的罪?
冷静下来,程芳浓脑中冒出一连串疑问,个个令她焦心。
“小姐,您午膳就没吃上几口,多少用一些吧,若小姐先倒下了,谁替老爷夫人想办法呢?”溪云替她盛了半碗白饭,夹了两样清淡的菜式,走到她身边,忍着泪劝,她甚至还挤出一丝笑意,“况且,小姐在御花园里还答应过奴婢,说您会保护好自己,我们都会好好的,小女子也要一诺千金,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程芳浓眸光闪了闪,被溪云勾起一些回忆。
望春看着她们,想到自己这两日如何度日如年,惶恐不安。
本以为替太后做事,又在皇后身边讨巧,抱住后宫最粗的两条大腿,当上大宫女、掌事姑姑,指日可待。
哪知道,她好不容易托庇的两根房梁,一夕之间,都塌了。
太后那边一点消息也探不着,皇后的母族倒台,地位岌岌可危,连唯一能仰仗的,皇帝的宠爱,似乎也很靠不住。
毕竟,宫里每个长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帝变得不一样了。
可在皇后身边待了数月,算是她在宫里过得好的一段日子,主子得宠,比她地位低的宫人待她也恭敬,往日瞧不上她的,也喊她一声望春姐姐。
她与溪云同进同出,时常互相帮衬,也算是朋友了。
对皇后,甚至比对太后感情更深些。
若两位都没倒台,让她挑一个伺候,她肯定毫不犹豫选在皇后身边。
可是现在,全没了指望,别说像旁的宫女一样熬到25岁出宫,她怀疑自己根本活不到25岁。
溪云夹菜时,她视线也随之愣愣落到桌上。
看着满桌珍馐,她也能理解皇后,换谁到如今的处境,一样吃不下。
待溪云说完,望春脑中一根神经莫名搭上了,像是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忽而,她展颜含笑,快步走到程芳浓另一侧,扶住她手臂:“是啊,奴婢们还要仰仗娘娘庇护呢,有再多想不通的事,也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想是不是?”
“再说了,您瞧那桌上的膳食,依奴婢看,皇上待娘娘的心意并未改变,只不过一时情势所迫,委屈娘娘待在宫里,也是保护娘娘啊。否则,这膳食的份例怎么丝毫未减?奴婢在宫里见惯了拜高踩低的事,若非皇上嘱咐,咱们是看不到这些的。”
是吗?溪云愣了愣,面露狐疑。
她进宫时日不长,是不太懂。
可是,皇上是最不可能厚待小姐的啊,毕竟夜夜与小姐肌肤相亲的根本不是皇上!
望春是故意说这些话,宽慰小姐吧?
溪云知道,这话安慰不到小姐,可她仍心存感激。
这时候,望春没找机会调走,就算有心的了。
程芳浓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膳食,心念微动。
得到皇上的嘱咐,才不会拜高踩低?
蓦然,她想到皇帝身边最人精的一个,刘全寿。
紫宸宫里起居之事,只怕没有刘全寿不知的。
可就在她被皇帝赏给侍卫的三个月里,刘全寿对她一直毕恭毕敬,从未轻慢过。
所以,夜里温柔体贴,被她训斥了也不会真的恼,对她几乎千依百顺的男人,真的是皇帝吗?
望春说得对,吃饱了才有心力去想程家的事,她有许多牵挂着的人,她不能死,也不想等死。
紫宸宫书房,皇帝埋首理政,刘全寿端来几道热食:“皇上,先吃些东西吧。”
皇帝拧眉,扫一眼,犹豫一息,终是放下新送来的卷宗。
简单的几样饭菜摆在面前,皇帝拿起银箸,没急着吃,沉默一瞬,才哑然开口:“坤羽宫如何?她们可还安分?”
刘全寿愣了愣,嘴角抽动两下,险些没压住笑意。
什么坤羽宫,坤羽宫里住的最要紧的是谁,他还不知道么?
什么她们,那些宫婢,皇帝只怕连名字都没记全,她们之中,皇帝想问的是哪一个,他还能听不懂么?
但是,有时候他也不能自作聪明。
刘全寿强忍住心绪波动,恭敬应:“皇上放心,都安分守己,且有侍卫盯着呢,出不了乱子。”
这个刘全寿,怎么越老越愚钝。
皇帝抬眸,默然,不悦。
刘全寿心里咯噔一下,缩缩脖颈,再不敢瞎回话。
“娘娘午膳用得极少,晚膳时,溪云、望春两个丫头细细劝过,好歹用了些,只时常对着程浔送的小玩意儿发呆,心里恐怕有些过不去。”
皇帝默默听完,眉心轻拧,垂眸动箸:“与朕何干?朕没问的事,不必多嘴。”
是吗?可怎么没见您生气打断老奴啊?刘全寿只敢腹诽,面上堆笑,连连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