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送谢芸离开后, 程芳浓走到皇帝身侧:“臣妾想去诏狱,为程玘敛尸,请皇上恩准。”
她知道父亲罪大恶极, 按律不能留全尸。
也不能举办丧仪,正常入土为安。
只会被丢去乱葬岗。
可是,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所有人都可以不管,唯独她做不到。
她也希望自己能狠心一些, 假装不知道还要处理程玘的后事, 如此才能对得起阿娘,对得起她自己那么多日夜说不出口的委屈。
但若真置之不理,她恐怕会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皇帝点点头:“朕准你将他下葬,但是丧仪, 应免尽免。”
若非看在阿浓面上, 他已将程玘挫骨扬灰。
言毕, 他转身吩咐几句, 便率先登上马车。
程芳浓知道他有多恨程玘, 对皇帝的言行并不意外。
去诏狱前,程芳浓先回了一趟程府。
大房已被贴上封条,她去的是二房。
“二哥, 我想将父亲接过来,葬在京郊程家先祖坟茔旁。”程芳浓眼睛没有泪水,只是眼圈泛着红。
程浔看在眼中,鼻头酸胀。
小妹坚强得过分。
可不坚强又能如何?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程浔暗恨自己多年来吊儿郎当, 关键时候,连护着家中小妹也做不到。
他紧抿着唇,唇内咬出血腥气, 半晌,只是轻轻抱了抱她:“小阿浓。”
昔日娇生惯养的程家大小姐,只需要吃好玩好,什么也不必操心。
如今,程家几乎被权势烧成灰烬,那些尘灰皆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程浔总觉着,才短短时日,小妹周身气质多了些清寂,她越懂事,越让人心疼又着慌。
终究晚了一步,没拿到程玘的尸骨,只得到一坛骨灰。
程芳浓双手发颤,腿也虚浮,抱不动。
程浔接过去,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小阿浓,来日二哥走了,不必费事,也将我一把火烧了,随意埋在哪棵树底下都成,只别将我撒进江里,二哥不会泅水。”
程芳浓被他逗得又哭又笑,气得瞪他一眼:“二哥真讨厌。”
蓦地,脑海中浮现出儿时某个夏日午后,二哥偷偷带她去湖边捞鱼,不慎跌进水里,扑腾出好大阵仗,将她吓得不轻,等粗使婆子下水将他捞起来,才发现那靠岸的湖水才及二哥膝盖深。
当时觉得很寻常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都弥足珍贵。
“皇上仁厚,不会株连无辜,二哥会平平安安的。”程芳浓笑意淡下来,温声宽慰他。
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二哥只顾吃喝玩乐,不入仕途,也很好。
否则,这会子恐怕已和大哥一样,被关进诏狱。
墓碑是程芳浓写的字,程浔帮着刻的。
跪拜过,程芳浓转身往回走,走出老远,回眸望一眼,已辨不清那一处小小的新坟。
父亲一世追名逐利,走后竟是这般凄冷下场。
“小阿浓,二哥没本事,往后,你可怎么办呢?”分别的路口,程浔一拳砸在身侧树干上,心里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有娘,有谢家,可这种时候,谢家想必也是人人自危,哪能来收拾程家的烂摊子?
况且,谢家远离朝堂已久,就算有心护住阿浓的地位,恐怕也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二哥,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会看重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吗?”程芳浓笑眼弯弯望着他。
夕阳为她镀上一重柔和的光晕,整个人显得柔静剔透。
皇帝立在城楼上,远远瞧着,心内五味杂陈。
听到他这句话,程浔眼睛忽而迸出一丝别样的光彩,没再说丧气话,只关心道:“小阿浓,要保重啊。”
回到内殿,没见到皇帝身影。
倒是除夕宫宴将近,宫人们时而拿着食单、陈设、请帖等,过来请她裁夺。
午后得空,程芳浓悄悄吩咐望春:“你认识的宫人多,想法子背着人弄些血来,也不需要很多,宫宴那晚,本宫有用。”
望春听嬷嬷们讲过先帝妃嫔们的事,一听便懂得程芳浓要血包做什么,心口突突直跳:“娘娘,宫宴人多口杂,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正是人多口杂,又都是宗室、重臣,她才不用担心胡太医当场拆穿。
只要过了明路,私底下她求求胡太医,又不伤害到皇帝什么,料想胡太医会答应替她瞒着。
“可是……”望春语气迟疑,眼中盛着担忧。
皇上有多看重这第一位皇子,整个紫宸宫都看在眼里,望春不敢想象,宫宴上,孩子没了,皇帝会有多震怒。
“娘娘,奴婢听刘大伴说,昨日早朝上,几位大人请求废后,皇上以娘娘身怀六甲为由,坚持护着娘娘,甚至发落了一位王大人。”望春清楚程芳浓的处境,也替她难受,“奴婢还是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
“不如娘娘早些向皇上坦白,以皇上对娘娘的喜爱,很快便会真正怀上小皇子。”望春思量着,皇后主动坦白,皇帝会体谅她的苦衷。
怀上皇帝的孩子?不,她身上流着程家的血,以程家和皇室之间的纠葛,他们能相安无事待在一处屋檐下,都是奇事。
没有孩子,皇帝对她不会再有一分怜惜。
她不敢赌,也没有底气去赌。
前殿书房,大理寺卿前脚走,姜远后脚便拿着昌州送来的密信进殿。
皇帝拆开看看,随手递给姜远。
姜远接过来,一目十行,气得将信笺拍在案上:“都找到那皇太孙与程玘私下往来的证据了,却迟迟找不到人,实在可恨!”
“急什么?”皇帝掀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只要他贼心不死,朕自有法子引他出来。”
“程玘那老匹夫是唯一知道他藏身地的人,现在人都埋土里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姜远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又很不甘心。
“你别忘了,还有个看似片叶不沾身的贤王。”皇帝薄唇微勾,眉宇间是志在必得的奕奕神采。
倏而,姜远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你是说?”
皇帝点点头。
腊月二十九,白漫漫的天空飘洒着雪絮,碎而密。
马车停下,厚重的锦帷被掀开一角,程芳浓看到车门侧,皇帝长身玉立,朝她伸出手,另一只手中擎起的油绸伞也朝她倾侧。
即便只是看在孩子份上,皇帝对她,也算照顾周到了。
程芳浓压下睫羽,纤手轻搭他小臂,稳稳下了马车。
刚刚步入风雪,皇帝宽大的棉氅便拢在她肩头,他身上暖意弥散,骤然将风冷雪寒隔绝在外。
走到驿馆厢房外,皇帝将棉氅递给底下人,携着她的手进去。
“贤王叔。”皇帝唤。
屋里的男子看着确实比皇帝年长,容貌也有一两分像,一袭太师青锦袍衬得器宇不凡。
但这个人,程芳浓确实没印象。
贤王打量她一眼,那眼神有些怪异,没等程芳浓细思,对方已眼睫半敛,含笑施礼,温和一如寻常人家的长辈。
贤王备了见面礼,一套金累丝点翠头面,一匹浮光锦,价值不菲。
“多谢贤王叔。”程芳浓礼貌收下。
宫人送来一桌珍馐,皇帝笑道:“今日特为贤王叔备下这小小家宴,还请贤王叔别见怪。”
贤王并未收到明日宫宴的请帖,自然知道皇帝是何意。
他举起酒盏,笑意爽朗,仿佛毫不在意:“这场风波过去,咱们叔侄还有许多相聚的机会,皇上言重了。”
一场家宴,相谈甚欢,谁也没主动提及昌州或是程玘的死。
可刚从厢房里出来,皇帝神情倏而冷下来。
阿浓不擅伪装,显然对贤王叔很生疏。
可他瞧得分明,贤王叔虽未刻意与阿浓多搭话,目光却时常在阿浓脸上流连。
那眼神,可不是看子侄的慈爱。
他自己是男人,自然明白那眼神里藏着什么心思。
找死!
走到驿馆前院游廊侧,不期然遇到颜不渝。
程芳浓脚步一顿,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疑惑地望着她:“颜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侧眸望向皇帝。
“该问的,姜远已都问过了,若她想走,朕不会为难一个女子。”皇帝语气淡淡,侧身望向庭中白皑皑的积雪。
“颜姑娘,你可以走了。”程芳浓柔声道。
颜姑娘和她娘的存在,是让程芳浓心里横着一根刺,只要看到,便不舒服。
可她也明白,那颜氏身在教坊,程玘位高权重,难道还能是颜氏强迫程玘的么?
这么多年,颜氏并未仗着有孩子傍身,来程府闹,来她阿娘面前闹,扰得她们家宅不宁,至少能看出不是胡搅蛮缠之人。
再想到颜不渝的遭遇,程芳浓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这对母女,也是一对可怜人。
颜不渝上前两步,利落地跪到她面前。
程芳浓狠狠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阿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我娘,可我娘也是无辜的。当年,程玘那老匹夫灌了黄汤,将我娘错认成谢夫人,这才有了我。这些年,程玘一直恨我娘,觉得是我娘害他做了对不起谢夫人的事。他也恨我,我是他的骨肉,可他从没把我当个人看。”颜不渝也不想在程芳浓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可她人微言轻,不得不利用对方的恻隐之心。
她想过了,知道她们的存在后,不管是谢夫人,还是程芳浓,都没有让人来伤害过她们母女,足见对方良善。
听到这些,程芳浓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若是同情对方,阿娘这么多年的隐忍伤心又算什么?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程芳浓别开脸,故意摆出冷淡姿态。
颜不渝膝行上前,轻扯她绣纹精美的衣摆,小心翼翼央求:“阿姐,求你发发慈悲,为我阿娘赎身脱籍,不渝后半生当牛做马,报答阿姐恩德!”
说完,她就在游廊冷硬如冰的地砖上,咚咚磕起头来。
一下一下砸在程芳浓心上,再想到颜不渝方才那番话,她心口闷闷的。
错在程玘,而程玘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已经死了。
阿娘尚未平安抵达青州,她与二哥也生死未卜,不如顺手拉颜不渝一把,只当是积德,但愿阿娘不会怪她。
程芳浓屈膝,伸手将她扶起:“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
听到她的话,皇帝悄然弯唇。
阿浓心地善良,慢慢也会放下过去,与他修好。
回到宫中,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姜远。
“拿着这道谕旨去驿馆,着贤王离开京城回昌州,即日启程。”想到那让他不适的眼神,皇帝一刻也不想贤王多留,“让万鹰暗中盯好,看朕抛出的这只大饵能钓到什么鱼。”
“是!”姜远很兴奋,“我能不能跟万鹰换换,他镇守京城,我去钓大鱼?”
皇帝扫他一眼,拿起奏折,不置可否。
姜远喜笑颜开,这可比在京城料理那些繁杂事有趣多了。
除夕当日,百官沐休,不必上朝。
程芳浓醒来时,却依旧没见着皇帝。
院中传来簌簌的破空声,她疑惑地走到窗畔朝外看。
雪依旧未停,片片雪花足有鹅毛大,但不及昨日密集。
男子身着玄青色窄袖单衣,腰勒革带,周身没有多余饰物,只有掌中一尺寒剑。
踏风斩雪,缓时如游龙,疾时如紫电,裹挟着千钧的威势,冷峭迫人。
枝上堆白尽数震落,庭雪纷纷,他回眸,对上窗内佳人的目光,周身凌厉的气场顿时消减。
那眼神,隔着回旋的风雪,显得格外专注。
程芳浓眸光微闪,压下细密的睫羽,侧身藏至窗扇后,平复着心口莫名的悸动。
听到脚步声进来,程芳浓快步绕进屏风后。
皇帝走进门内,朝她方才藏身的窗畔望一眼,眉心微动,调转足尖去了盥室。
天色变暗,华灯照亮宫苑,宫宴上首,两人端坐着,穿着同色同制的龙纹锦袍。
满殿宾客,个个身份尊贵,不知多少双眼睛望过来,程芳浓悄然攥紧袖口,努力维持面上笑意。
她是罪臣之女,坐在这里很不合时宜。
幸好,今夜之后,她再不必面对这样的窘境。
因她怀着身孕,面前酒盏里盛的是热茶。
长公主来敬酒恭贺,姿态算得恭敬,程芳浓面色不改,温柔含笑饮了半盏清茶。
宗亲女眷先后过来见了礼,关心几句她的胎相,说上些吉祥话,都算和气。
本就不熟,往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应对起来不难,渐渐的,程芳浓放松下来。
散席后,皇帝被几位宗亲、大臣围着叙话,时而朝她这边望一眼,程芳浓别开脸,不去想有多少人心里不服,又有多少人幸灾乐祸。
御花园里,甬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开,程芳浓由溪云扶着,仍走得缓慢小心。
赏花的女眷们瞧在眼中,问安过后,便在背人处交头接耳。
看到熟悉的身影,程芳浓朝里走去:“望春,梅枝可折好了?”
话音刚落,她看清梅树侧另外两道身影,身着红衣的长公主,身边站着个穿枣褐色缎袄的嬷嬷。
“原来皇姐也在。”程芳浓走到她们近前,“皇姐与望春都看中这一片的梅树了么?”
“谁是你皇姐?如今,你们程家是人人喊打,皇上一念之仁,也是看在孩子份上,你可别认不清自个儿身份。”嘈杂的人声隔着些距离,四下没外人,长公主拉下脸,没好气。
“长公主似乎很不服气?”程芳浓不在意地笑笑,又上前两步,故意挑衅,“可皇上就是喜欢我,舍不得废了我啊。”
她摸摸肚子,笑容越发得意:“等我生下皇儿,他可是皇上的嫡长子,也会是未来的皇帝,长公主就算再不服气,在我和皇儿面前,不还是要下跪拜服?我看呀,是长公主认不清身份才对。”
说到后头,还抬手点了点长公主肩膀,猖狂至极。
“你敢这么对本宫说话?!”就连皇帝本人都不曾这样过,长公主气结,“想生下皇上的嫡长子?本宫看你福薄,根本没这个命!”
说话间,顺手推了程芳浓肩膀一下。
她知道对方有身孕,就算出事,也不能坏在她手上,是以,她克制着,并未用力。
哪知道,这女人像是纸糊的,被她轻轻一推,竟连连后退,最后竟是脚下一滑,跌坐在结着薄冰的硬地上。
“溪云,望春,叫太医。”程芳浓捂着肚子,面色苍白,身下裙料渐渐染红,“好疼。”
“公主,这……”嬷嬷岁数大,经验丰富,一眼便知不好,“您就是再生气,也不该这时候动手啊,这可如何是好?等老奴去封了这两个丫头的口。”
长公主也有些慌:“嬷嬷,不是我,我没用力。”
她语气越来越虚,会不会是地上太滑了?
溪云和望春早已奔到程芳浓身侧,一左一右扶住她,溪云哭了:“皇后娘娘,您别吓奴婢啊。”
望春赶忙站起来,边跑边道:“奴婢去请太医!”
“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嬷嬷要去追,千万不能让那丫头跑了。
可她腿脚到底跟不上,很快便没了望春的影子。
御花园里,乱成一团。
“你说什么?”皇帝盯着前来禀报的宫人,眸光沉沉如鼎,“皇后小产,朕的皇儿没了?”
宫人噗通一声跪到地砖上,浑身发抖,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殿内外,顿时阒寂。
很快,宫里传遍了,长公主与皇后在梅林偶遇,一言不合,推了皇后一把,皇后跌倒,皇帝的嫡长子,没了。
梅林里,有座两层的赏景小楼。
程芳浓被临时安置在楼中,门窗紧闭。
望春和溪云跪在地上,程芳浓望着胡太医,哽咽央求:“胡太医,您医术高明,我知道瞒不住您,可我也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求胡太医可怜我孤苦无依,替我遮掩一二。”
望春和溪云也帮着求情:“胡太医,您救救我们娘娘吧。”
胡太医一诊脉,便看出,皇后从头到尾就没怀孕!
听到这话,他面露难色。
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若不帮,皇帝盛怒之下,这姑娘恐怕真会被处死。
程玘罪不容诛,可就像章首辅说的,谢家做了许多善事啊,皇后身上也同样流着谢家的血,要他如何忍心袖手旁观?
外头已听见请安声,胡太医却不肯明确答复,程芳浓急了:“不必多久,只需隐瞒几日便好,我求求你。”
她急得恨不得给胡太医跪下。
可来不及了,皇帝的脚步声已至门外。
程芳浓躺回去,门扇迅速打开,又重重合上。
“阿浓。”皇帝嗓音发沉。
既心疼,又恼怒。
得知长公主要对孩子不利,她竟想到这样的法子,将自己摘出去。
这次,孩子是假的。
可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也不愿意生下来,而是悄悄想法子把孩子断送掉?
一想到她连日来的抗拒,皇帝便越发确信,她真的会。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程芳浓伏在枕上,憔悴又痛苦。
“娘娘身子娇贵,须得好生将养,还请皇上尽快将人移到暖阁,万万受不得寒。”胡太医垂首开口,吐词沉重而艰难。
皇帝盯着他头上乌纱,险些气笑了。
她竟能说服胡太医帮忙,真是令他刮目相看。
“好。”皇帝转身出去,并未与程芳浓多说一句话。
否则,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她,她完全可以与他相好,趁早怀上真正的龙子,将假怀孕的事遮掩过去,为何一定要以这样沉痛的方式,让他痛苦失望?
程芳浓望着他背影,微微失神。
想起他多日来的温和体贴,想起他书房里堆积的废后折子,她心口微微触动。
果然,他所有的关心和退让,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如今,孩子没了,他便没有多余的心神敷衍她。
回到紫宸宫,程芳浓终日待在暖阁里,特意不让望春她们说起外头的事。
皇帝是否追究长公主,如何责罚,皆与她无关。
长公主自己也不无辜,她问心无愧。
唯一感到愧疚的,是对皇帝。
他曾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甚至为此,对她和阿娘都尽力照拂,不让她们被程玘带累。
在暖阁养了两日,转眼便是初三,期间,皇帝一次也没来看她。
用罢早膳,程芳浓第一次走出暖阁。
望春忙为她披上厚厚的裘氅:“娘娘,太医说了,一个月都不能见风呢。”
“望春,谢谢你。”程芳浓浅浅含笑,语气柔和,“皇上在何处?”
虽说皇帝一连几日都没现身,可刘全寿每日来问安,都会有意无意说起皇帝。
是以,望春看看时辰,便知皇帝现下应当在外殿御书房。
“奴婢去请皇上过来。”望春面上一喜,这几日恐怕皇上也不好受,娘娘愿意同皇上说说话,就算不坦白,哄哄皇上也是好的。
刚要走,便听程芳浓道:“不必,我自己去见他。”
通向前殿的游廊,曲折蜿蜒。
游廊侧,宫苑积雪化了些,残雪的景致自然不及刚覆上时那软蓬蓬的样子。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景致,她往后应也没有机会再看到。
程芳浓走得不快,一路赏着景,一路朝前殿走去。
“皇上,皇后娘娘在外求见。”刘全寿战战兢兢禀报。
这两日,皇帝话很少,前殿仿佛被乌云遮住,沉郁的氛围经久不散。
没了小皇子,皇帝似乎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痛心,刘全寿说了好些劝慰的话,都无济于事。
他跟娘娘身边的宫婢暗示,总算起了作用,皇后娘娘这不是来了吗?
“宣。”皇帝顿住朱笔,眉心不易察觉地松开些许。
她终于肯来坦白了?
“皇上万安。”程芳浓盈盈施礼。
皇帝没起身,抬眸望她,脸上难辨喜怒:“天寒地冻,怎么亲自过来了?”
“臣妾身子好多了,特来叩谢皇上多日来的照拂。”程芳浓说着,屈膝跪在御案外侧两步远的地砖上。
很少见她行这样大的礼,即便是他照拂谢夫人的时候。
皇帝心中生出不太好的预感,眼皮不由自主跳动。
“臣妾乃罪臣之女,能得皇上庇护一时,感激万分。只是,臣妾福薄,没能护住小皇子,实在身负皇恩,不敢忝居后位,更不愿再让皇上因臣妾左右为难。”程芳浓顿首,继而,立起身形,仰面望着面色沉郁的皇帝,“臣妾此番前来,亲自恳求皇上废除臣妾皇后之位,贬为庶民。”
终于说出在心间酝酿许久的话,程芳浓狠狠松了口气。
她可以离宫去找阿娘了。
算算时日,阿娘应当还没到青州,她若赶得快些,可能阿娘前脚到,她后脚就也回到青州谢家。
“程芳浓,朕等了你两日,等来的,就是你想离开皇宫,离开朕?!”皇帝手扶御案,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绣金龙的靴面停在她膝前半步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