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转眼进到二月下旬, 桃李争春,海棠娇艳,梨花如雪, 是大晋广袤山河最美的时节。
再过几日,便能到青州了。
坐了近二十日的马车, 即便没着急赶路,也是人疲马乏。
不止程芳浓时常困倦不堪, 就连溪云和望春两个也一脸菜色, 蔫巴巴的。
看到美景,停下马车,四下走动歇歇,方才缓解些。
这一日,她们经过一处大些的府城, 停下来歇脚, 客栈陈设古雅, 比寻常镇子方便、舒服不少。
谢蒙和谢慎照例去采买当地土仪, 补充些日常所需之物。
姜远则留在客栈, 保护她们周全。
进到厢房,稍作休整,程芳浓还歪在摇椅中懒得动, 溪云和望春已恢复了些,开始收拾今日所需的衣物、用品。
忽而,溪云想起一桩很重要的事:“奴婢记得,小姐的月事这两日该来了?要不要奴婢赶制些月事带?”
“奴婢也记得是这两日, 不过,我倒是记得哪个包袱里有十来条细绫缝制的月事带,等我找出来洗净, 给小姐备用。”望春接过话茬,当即便去她印象中的包袱里翻找。
她们自顾自忙着,谁也没瞧见,程芳浓本就有些憔悴的小脸,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程芳浓猛然忆起,她上个月便没来癸水,推迟至今,一直没来。
自她及笄前来月事起,推迟这般久,是从未有过的!
溪云和望春絮叨的声音忽而变得杳远模糊,程芳浓脑仁嗡嗡作响,缓缓垂首,目光落在平坦的腰腹。
她这里,已悄然孕育着某个小生命吗?
可她听说过,妇人有孕,都会干呕,她除了瞌睡多了些,并无这些不适啊?
不,一定是她想多了,因着接连赶路,因着这两个月总是仓皇焦急,没有几日踏实,这才推迟的。
程芳浓暗暗劝慰自己,可她心绪怎么也无法平静。
万一真有了皇帝的骨肉,她该怎么办?
过几日便要到青州了,那是谢家的地界,若她去哪个医馆诊出身孕,恐怕很难瞒得住。
左思右想,程芳浓终于打定主意。
“溪云、望春,我出去走走,很快回来。”程芳浓没心思找托词,便随口道。
这府城不小,又人生地不熟的,她们哪会放心程芳浓独自出去?
两人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计,溪云先一步挽住程芳浓手臂:“奴婢陪小姐一道去。”
“奴婢也是。”望春已拿好钱袋,冲程芳浓笑,“奴婢从前没出过远门,跟着小姐,才有机会长见识,也正想出去逛逛呢。”
若是执意将她们撇下,倒显得刻意。
且还有个难缠的姜远,他更容易起疑。
程芳浓想了想,向掌柜的打听两句,便带着她们一路往附近较为繁华的街道走去。
已开春,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前,还有许多摊贩、货郎,沿街叫卖。
望春、溪云被一些新鲜吃食、珠花吸引,倒是程芳浓,一路默默留意着医馆。
人烟渐稀的地方,倒是有间医馆,与热闹的首饰铺之间,隔着两间旁的铺面。
程芳浓朝那医馆牌匾望一眼,调转足尖进了首饰铺。
她挑出些精致的金钗、梳篦,说是到了谢家要送人、赏人用,但还需要再挑些,让望春、溪云帮着她挑选。
两人正挑得眼花缭乱,程芳浓悄然摘下左侧耳珰,藏入袖中。
忽而,她摸摸耳珠,哎呀一声:“我耳珰不见了,许是方才无意中落在了路上,你们替我再挑几支珠花,我往回找找去。”
“小姐,别走太远。”溪云犹豫着要不要跟她一起。
程芳浓瞧出来,忙打消她们的顾虑:“我就在门口找找,若是找不到,便算了。”
迈出门槛,她回眸望一眼,趁望春和溪云没注意,快步朝着另一侧的医馆去。
她们几个弱女子,夜里出门游玩,姜远不放心,尤其担心程芳浓再被什么人冲撞到。
虽然此女无情无义,但毕竟是皇帝唯一心仪的女子,他又是奉命护送,自然要上心。
是以,虽然程芳浓她们没叫他,他也远远跟着,悄悄护着她们。
见她们进了首饰铺,姜远便停在附近一个热气腾腾的摊位前,买了两个肉包子。
包子刚咬在嘴里,侧身随意望一眼首饰铺,竟见到程芳浓独自一人出来,慌慌张张进了医馆!
他眼皮不受控跳了跳。
有什么事,需要她撇下最信任的两个丫鬟去医馆?
纵然猜不透,姜远也看得出,决计不会是什么好事。
毕竟,这个女人有前科,上元夜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都敢干出逃跑的事。
这时辰,医馆里倒没什么病患,一位须髯花白的老大夫正教小学徒辨识屉子里的药材。
程芳浓露出手腕,按捺着心慌道:“大夫,我近来有些嗜睡,容易疲乏,请大夫替我诊诊,看该吃些什么药。”
老大夫望她一眼,心里略有了猜测,边搭上她脉搏,边随口问:“癸水是不是也有日子没来了?”
“是。”程芳浓看出对方医术不俗,又紧张,又焦灼。
对方扼着她脉搏,一时未语,眉心还微微拧起,程芳浓的心慢慢悬到嗓子眼。
“大夫,怎么样?”程芳浓迫不及待问。
老大夫收回手,语气中透着细微责备:“你已有一个多月身孕,自己年轻不知道,家里人也不懂照顾么?头三个月,切忌奔波劳累,老夫开两剂安胎药,让你家人煎给你喝,你回去好生歇着。”
程芳浓悬起的心,急速坠入冰窖。
她想起初三到上元那段时日,皇帝为逼她生小皇子,日日恩宠不断。
所以,她其实那时候便怀上了?
可是,胡太医日日诊脉,不是说过她没有身孕么?
胡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御医,绝不会诊错的!
程芳浓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夫,会不会弄错了?”
大夫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孩子怕不是这姑娘期待的。
“虽然月份尚浅,有些大夫可能把不准,可老夫行医多年,这喜脉老夫自信还是能把出来的。”老大夫打量着她,眼神多一丝悲悯,语气又有些不耐,“姑娘,你到底是要拣些安胎药,还是落胎药?”
所以,当初胡太医没诊出来,是日子太短了么?
她腹中真的有了孩儿。
是皇帝的骨肉。
来之前虽已猜到这种可能,可真的确认,程芳浓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老天为何要这般捉弄她?偏偏在她重获自由之后,让她揣上这个孩子?
要留下吗?
程芳浓睫羽颤了颤,心内天人交战。
她马上能回到青州,过上正常、平静的生活,留着这孩子,她哪能如愿?
很难与阿娘和谢家人解释,肚子大起来,是无处掩藏的。
若被皇帝察觉,更是一桩难事。
程芳浓想不到一个留下他的理由。
可是,要弄掉他吗?
这是一条小生命,是她真真正正的第一个孩子。
程芳浓陷入两难,理不清思绪,不知该不该下手。
“我,我改日再来。”程芳浓心乱如麻,匆匆起身离开,“麻烦大夫了。”
回到收拾铺门口,险些与溪云撞在一起。
“诶?小姐,你怎么去了这样久?奴婢们正要去找你呢!”溪云扶住她小臂。
望春扫过她空空的左耳,笑着道:“没找到也无妨,若把小姐丢了,舅老爷非打死奴婢们不可。”
“在这儿呢。”程芳浓从袖中摸出耳珰,递给望春。
望春笑盈盈替她戴好,两人又将挑好的首饰拿给她瞧,程芳浓仍魂不守舍,只顾点头。
待她们转过身,往回走时,姜远从医馆侧面的窄巷里走出来,脚步沉重,眼神也黑沉沉的。
程姑娘怀孕了。
这恐怕不太妙。
孩子若是皇帝的,她完全没必要瞒着两个心腹丫鬟。
且他听得很清楚,这孩子刚一个多月,月份尚浅。
皇后于除夕夜被长公主推倒小产的事,他有所耳闻,皇帝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在她小产后心急。
想到她离开医馆时,失魂落魄的神情,姜远想到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这孩子是杨匡济那畜生的!
难怪他对程姑娘说了那么多发自肺腑的话,她都没动容,没有回心转意,仍旧决绝地离开,怎么也不肯留在皇帝身边。
因为她已失了清白,纵然她自己也不愿意。
在客栈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是被杨匡济硬绑起来的,她显然不愿跟着那人。
客栈掌柜也说,他们上楼不久。
可是,不久是多久?
在那个小镇之前,她是不是已经落到杨匡济手里过?发生过什么?这些都无从探查。
杨匡济那畜生已死,他若问程姑娘,如何忍心开口揭人伤疤?再说,程姑娘敢说实话吗?
姜远推断了好几日,仍旧觉着,这孩子是个祸害。
他格外留心程芳浓的去向。
是以,在他们到青州的前一日,程芳浓悄悄去医馆买了落胎药时,他当即便发现了。
还知道将孩子弄掉,这个女人还不算太蠢。
明日便能回到青州谢家,程芳浓挣扎数日,已然想清楚,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小姐,药煎好了,快趁热喝。”溪云捧着刚煎好的药汁,放到程芳浓面前,脸上满是心疼与自责。
小姐从前生病,哪需要亲自去抓药?都是药送到她嘴边,她还嫌苦,不情愿喝呢。
自打小姐逃离京城,过了一阵颠沛流离的日子,便什么都会自己做了,独立坚强得让人心疼。
她和望春也是,日日跟在小姐身边,连小姐染上风寒不舒服,都没看出来。
小姐心善,不想让她们担心自责,竟亲自出去抓药。
溪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小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等明日到了青州,再找相熟的大夫好好瞧瞧吧。”
程芳浓故作镇定摇头,甚至挤出一丝笑意:“不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喝一剂药风寒便能好,没那么娇气。”
说着,她拿指腹贴了贴药碗外壁。
感觉不烫了,才捧起来,送至唇边。
闻到清苦的药气,程芳浓睫羽发颤,半敛的细密长睫下敛着越来越掩饰不住的挣扎。
喝下这碗药,孩子就真的没了。
她与皇帝之间,也彻底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怎么?皇后不愿意?”
“你最好是不敢。”
脑海中浮现出皇帝逼迫、威胁她的情景。
他曾经那样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在她假装怀孕的日子里,他大概已经在期盼了。
姜远说,萧晟这个人,她不能只看表面。
这些日子,她也想过,若她没嫁给皇帝,或者皇帝从未对她动过心,她和阿娘绝无可能在程家的败亡中全身而退。
不是感受不到他的改变,他那样霸道的一个人,竟肯将选择的权力放在她手里。
便是有不舍,他也没有死缠烂打。
若他与初识时一样可恶,她一定毫不犹豫。
可如今,她如何忍心?
见她迟迟不喝,溪云笑道:“小姐是怕苦吧?奴婢准备了蜜饯,望春收着呢,我这就去找望春拿。”
待她出去,程芳浓盯着碗中深褐色药汁,眼中挣扎更盛。
这不止是皇帝的骨肉,也是她的孩子。
她是不会再回宫的,可她的余生,能用来抚养这孩子么?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去做,她根本没准备好去做一个孩子的娘亲。
她闭上眼,心一横,想就此把药汁灌下去,一了百了。
可就在药汁的热度灼到她唇瓣那一刻,程芳浓像是碰到了什么穿肠毒药。
手腕一抖,药汁洒在她裙摆。
药碗落在地砖上,碎成数片,棱角锋锐,刺痛她的眼。
没来由的,程芳浓想起有些久远的一日,她发现一直以为喝的避子药,实则是补身助孕的药,不肯再喝。
皇帝却端着药碗,往她嘴里灌。
那个清晨,药汁也是这样,洒了她一身,清苦弥漫在他们之间。
她大骂他是疯子。
而皇帝呢,他说什么?
“朕是疯了,被你这个女人逼疯的!”他眼睛晦涩发红,语气里满是恨意,却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当时真是各有各的狼狈。
只是,彼时她陷在痛苦和恼恨中,根本没察觉他掩饰在暴戾之下的狼狈。
程芳浓眼圈微微湿润,指尖发颤,轻轻搭在小腹。
舍弃孩子,她做不到。
她该拿这不该来的孩子怎么办?
“小姐,没事吧?”溪云和望春从隔壁厢房赶过来。
一个清扫碎瓷,一个检查她有没有划伤或是烫着,又翻出干净衣裙替她更衣。
“奴婢再去煎一副。”望春扫好碎瓷,便要再去煎药。
程芳浓摇摇头:“不用,我感觉好多了,你们知道的,我素来不愿喝苦药。”
好不容易搪塞过去,程芳浓心绪渐渐平复,开始认真思考,若将这孩子留下,她会如何。
将她们送到青州,姜远便要回京复命去。
临走前,程芳浓送了他一些青州土仪,还有百两银子做盘缠。
姜远没收银子,土仪他稍作迟疑,还是收下了。
虽然他觉得这女人铁石心肠,一切也都是自作自受,可她毕竟也是可怜人。
“若早知道逃离京城,会落到皇太孙手里,程姑娘还会逃吗?有没有后悔过?”姜远牵着马,站在柳树下,神情复杂问。
程芳浓微愣,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
想了想,她才摇摇头:“若重来一次,我一样会逃。起码帮你们抓到了皇太孙,是不是?”
发生那样不堪的事,她倒是还能看得开。
姜远想不明白,她既然这样看得开,怎么独独对皇帝曾经的伤害无法释怀。
或许,她释怀了,只是无法回头吧。
造化弄人,姜远暗暗叹息。
她说的没错,若不是她,他们还不知何时能查出贤王是假的,何时能抓到皇太孙。
能迅速剿清前朝余孽,她有一半功劳。
姜远无法再埋怨她,想到那只打碎的药碗,他留下一句忠告:“程姑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皇太孙是个畜生,已经死在诏狱。这个孩子,你还是早些处置干净为好。”
随即,他拱拱手:“祝愿程姑娘在青州一切顺遂,姜远告辞。”
待他转过身,牵马走出一段,程芳浓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姜远知道她有孕的事?
他何时知道的?!
想想他的身手,倒也不奇怪。
可是,他的话很奇怪。
他是以为这孩子是皇太孙的?!
程芳浓不由睁大眼睛,继而脸上发烫,窘迫又难堪。
他是皇帝的心腹,他会这般怀疑,皇帝若知晓,多半也是一样。
程芳浓咬咬唇,小跑着追上去:“姜统领留步!”
闻声,姜远停下脚步,回眸望她。
“姜统领,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他。”程芳浓不想被这样怀疑,更不想皇帝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是她决定留下孩子,孩子在她腹中长成,往后,这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好,我答应你。”姜远郑重许诺。
既然这般在意皇帝的想法,说明她心里其实也有皇帝,是吗?
可惜,这回应来得太迟,她与皇帝终究回不去了。
姜远上马,带着惋惜和怅然离开。
回到谢家,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过后,时辰已经很晚。
程芳浓像少时一般撒娇,挤在谢芸床上睡,谢芸心里存着许多事想问她,见她一脸疲惫,没忍心,按捺住,想着来日方长,改日再问也不迟。
多日没歇息好,回到最安心的地方,程芳浓睡得很沉。
醒来时,几乎快到午时。
一睁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眼神复杂的谢芸。
对上阿娘的眼神,程芳浓莫名心虚,阿娘是发现她有孕的事了吗?
“阿娘,干嘛这样看着我?”程芳浓起身,抱着谢芸手臂撒娇,斟酌着该如何同阿娘解释。
哪知,谢芸一开口,将她定在当场:“阿浓,皇上没有废后,他昭告天下,皇后病故,还免除未来三年的采选,说是要为发妻守丧三载。”
紫宸宫书房,刘全寿掰着指头絮叨:“算算日子,姜远该已在返京路上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说着,不着痕迹打量着皇帝神情。
见到皇帝运笔迟滞,他心里便有数,继续道:“数日前,皇上着首辅大人草拟的诏书,也已发往各地,想必谢家人这两日便能看到,希望他们能体谅皇上一片苦心才是。”
皇帝朱笔悬停,微微失神。
阿浓听说了吗?她明白他的心意吗?
她从不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大抵是不懂,甚至不会费心去想。
半晌,他冷冷瞥一眼砚台,薄唇轻启,淡漠地吐出一句:“刘全寿,朕留你在御前伺候,是为听你聒噪的吗?”
刘全寿赶忙收敛心神,添水、磨墨。
皇帝则神色如常,状似心无旁骛。
只有他自己知道,恨不得肋生双翼,顷刻飞到青州去,亲眼看看,她听说他做的这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毫不在意?还是会震惊、动容?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体谅。
唯独想告诉阿浓,他可以放她走,但她休想他会废后。
程芳浓这个名字,在史册上,永远属于他萧晟!
或许,这宫里将来会有许多用来绵延皇嗣的嫔妃,可他萧晟的皇后,只会有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