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诏书一出, 便闹得满朝哗然,很快被皇帝拿朝事压下。
皇帝明年才及冠,风华正茂, 远不到让朝臣们担心他后继无人的年纪。
且他刚痛失皇后,就算是程家的女儿, 毕竟也是他的发妻,皇帝一时走不出先丧子后丧妻的悲痛, 也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年轻, 才会说出三年不采选的话。
但朝臣们私底下琢磨着,皇帝对皇后的感情,多半维持不了那么久。
他们之中也有丧妻的,初时谁不悲痛?可一旦身边有了新人,很快便也走出来了。
是以, 朝臣们先后上书劝谏一通, 无果, 便听从皇帝差遣, 各做各的差事去了。
“章勉, 满朝文武,似乎只有你没劝朕收回成命。”皇帝望着自己亲手提拔的首辅,有些好奇。
“此乃皇上的私事, 臣不敢置喙,处理好朝政,为皇上分忧,才是臣的本分。”章勉躬身应。
几位阁臣中, 章勉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将近不惑。
但他姿仪风度温文尔雅,眼神没有官场浸淫多年的精明, 而是更接近年轻人的清湛、正气,看起来倒像刚过而立之年。
当初提拔他,自然有他才学、能力、心性尤为出众的缘故。
但皇帝也考虑过旁的因素。
章勉出身寒门,从未结党营私,与世家大族没有利益往来,更没有复杂姻亲关系,他府上甚至至今没有个女主人。
他父母皆已病故,不会有突然丁忧的变故。
他没成婚,膝下更无子嗣,中饱私囊的可能性比旁的几位阁臣低很多。
难得的是,与程玘相比,他历来不骄不躁,谨守本分。
这样的人,叫人用着放心,却又不免忧心。
世上不会有无欲无求的人,更不会有毫无瑕疵的人。
若真的无欲无求,章勉该和谢家人一样,躬耕陇亩,闲云野鹤,而不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章勉,这一路过来,你勤勉锐进,为的究竟是什么?”皇帝挑挑眉,忍不住问。
章首辅心念微动,陷入短暂的回忆,有一刹失神。
很快,他回过神来,语气轻松诚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臣也是凡夫俗子,所求不过是为皇上分忧,挣几两银钱糊口,若再能替百姓谋些福祉,便足慰平生。”
“爱卿贤能若此,是朕之幸,亦是国之幸。”皇帝盯着他,唇角含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摆摆手,“下去吧。”
原来,这个章勉也有秘密。
有秘密,便有弱点。
皇帝倒不担心再出个佞臣,他不是父皇,不会给任何朝臣机会,让他们步程玘后尘。
消息传遍谢家,上上下下知道程芳浓身份的人,震惊半点不少。
好在谢家从前便低调行事,从未借程家或是皇后的势谋求名利,治下又仁厚,仆婢们私下议论几句,出了门便都守口如瓶,不会妄议主家。
外头不明就里的人,只当谢太傅那位做了皇后的外甥女真的薨了,有的叹惋,有的感慨。
但见皇帝对程皇后情深意笃,都放下心来,谢家应不会受程家牵连了,青州一带的百姓茶余饭后皆道,是谢太傅行善积德的缘故。
谢府内,程芳浓几乎不在人前露面,但谢家的亲人,她无法回避。
面对亲人们疑惑、关切或是探究的眼神,除了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她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旁人拘礼,也没多问,就连外公也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笑笑,没说什么。
唯有阿娘,不好糊弄。
“你好好跟阿娘说说,你与皇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欢他,他也很护着你吗?你怎会跑出宫去?还是在小产之后!你被长公主推倒而小产,又是怎么回事?这事儿还是你舅舅他们启程数日之后,娘才听说的。你身子可养好了?当初在京城,为何不告诉阿娘你已有身孕?”
谢芸越想越后怕,她的女儿小小年纪,竟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她这个做娘的还没在身边照应。
“娘就不该信你会求得皇帝废后,不该留你一个人在京城,你竟然敢独自一人逃出宫,你可知你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多危险?你舅舅说在京中等了几日才见着人,你那时根本不在京城是不是?皇帝找到你,可有怪罪、责罚?他既然放你走,为何又不肯废后,而是下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诏书?阿浓,你可知,这些日子,娘是怎么过来的?有多担心,多后悔?”
谢芸说着,眼圈早已红了。
她道出一连串疑问,其实最想问的是,这些日子,她的阿浓是怎样独自艰难苦撑过来的?
“阿娘,小产之事是假的,女儿那时根本没有身孕,是皇上想寻个由头,夺长公主的权,让我陪着做戏罢了。”程芳浓斟酌着措辞,故作轻松解释。
她没敢说自己曾欺君,假装有孕,还被皇帝发现了。
更无法对阿娘解释,她最初假装有孕,是她恨极了皇帝,想利用“侍卫”杀皇帝。
她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千头万绪,有些耻于外道,有些她当真不知从何说起。
无数理不清的情愫堵在她心口,想说些什么来宽慰阿娘,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说辞。
如今,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恨他多些,还是感激他多些。
若不是皇帝帮着阿娘与程玘义绝,上元夜她便不会孤注一掷逃出京城,若不是他一反常态,不问罪,还许她自己选择,如今她也不能顺利回到谢家。
应当,是顺利的吧?
姜远都回去了,皇帝不太可能留了什么后手折磨她。
只是,辗转反侧几日,她仍想不通,皇帝为何不废后,而是昭告天下,她死了?
甚至极为武断地免了足足三年的采选。
他不是很期待着有个小皇子么?为何不着急往宫里添人?
他从未明白地说过一句喜欢她,也未许诺过什么,何须如此?
即便他心里惦着她,他也是皇帝,他们之间还隔着许多仇怨,他哪可能喜欢到非她不要的地步?
若真非她不要,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她走。
她人都回青州了,他做这些,是指望能打动她什么?
不,他没有要打动她。
废弃的皇后还有复立的可能,宣告死亡的皇后,是不可能再挽回的。
他亲手将他们之间的可能,彻底斩断了。
离宫那日,她走得决绝。
如今,他报以同样的决绝。
可他的决绝,沉甸甸压在人心口,让她无所适从。
拟出这样的诏书,究竟是他在怨她绝情,在告诉她,拜她所赐,他已对女子心灰意冷了?还是,他在告诉她,她就算死,也只能是他的皇后?
匪夷所思,但这确实像是萧晟能做出来的事,他总是出乎她意料。
每每想起那份诏书,程芳浓心里都乱得很。
“阿娘,女儿已离开皇宫,过去的事,您就别问了。”程芳浓倚靠在谢芸肩头,嗓音低下去。
不知为何,在阿娘面前,她似乎变得分外脆弱。
想到皇帝,更是心口泛酸,也辨不清因何而委屈,因何而难受。
窗扇半开,春风拂动罗帷,程芳浓手腕被皇帝紧紧扣在枕上,男人精劲的窄腰紧绷着弓地更低,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喑哑凶狠:“程芳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你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鬼!”
“不要!”程芳浓大呼着挣扎,猛然惊醒,才发现只是一场梦。
她擦擦额角细汗,脑中仍清晰浮现着那颠乱的残梦。
不,她已身在谢家,与京城相隔千里,再不必担心像在紫宸宫时那样被勉强。
可梦里皇帝的话回荡在耳边,仍让她心有余悸,重新闭上眼,睫羽抖动好半晌才又睡熟。
休养两日,便赶上小侄女阿梨的生辰。
阿梨乃是大表哥与表嫂的独女,刚满三岁,上回来青州,她还是被抱在怀里整日睡觉的小婴儿,如今长开了些,小脸圆嘟嘟红扑扑,小短腿跑得欢快,喜欢躲在表嫂身后探首冲她笑。
谢家行事低调,加上程芳浓身份特殊,不宜宣扬,谢蒙问过父亲的意思,便没请外头的宾客,只自家人关起门玩闹一日。
男人们难得都在府中,在书房陪外公饮茶、议事。
舅母、阿娘忙着张罗膳食、陈设之类,时常询问表嫂的意见。
阿梨被奶娘带着,在院中玩。
程芳浓坐在廊下,目光从廊外花树移开,不知不觉落在阿梨小小的身影上,微微失神。
不知她腹中怀着的,是女儿还是小子?也会像阿梨这般粉雕玉琢,惹人怜爱吗?
她该何时开始为孩儿物色奶娘?现下考虑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
待月份大些,显了怀,她住在谢府恐怕多有不便,也须得早做安排。
正想着,忽而听到阿梨兴奋地叫起来:“出来了!”
她语气透着纯粹的喜悦,嗓音奶声奶气,听得人心都化了。
程芳浓起身,施施然走到她们近旁,柔声问:“我们阿梨找到了什么宝贝?”
阿梨愣了愣,扬起小脸望她,只一瞬,她指着砖缝间蓬松的小土堆,紫葡萄一般的眼睛闪着光:“小姑姑,蚁穴!蚂蚁住在这里!”
先前唤她,阿梨总是怯生生的,这会子高兴,倒是不那么怕生。
程芳浓折根花枝陪她玩,很快便与阿梨玩熟,小姑娘软乎乎的小手主动握住她指尖的刹那,程芳浓眼睛忽而朦胧,她受宠若惊地弯起唇角,泪意却纷涌,心里一阵后怕。
幸好,她没有饮下那碗落胎药。
过两年,她的孩儿也会像阿梨这般,用小小的手拉住她,信任她,依恋她。
小娃娃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被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雀吸引,将蚂蚁抛在脑后,拉着程芳浓去捉鸟。
可没等她们靠近,小鸟便松开树枝,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小阿梨急忙拉着她朝院门外追去。
谢芸她们侧眸望一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视一笑,继续有商有量。
鸟雀没捉到,飞远了,小阿梨扬起小脸望向它们消失的方向,似在伤心。
“鸟儿去找它们的阿娘了,姑姑把它们画下来送你,可好?”程芳浓屈膝蹲身,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哄。
哪知,小姑娘像是已经忘了要捉鸟,小手捧起她的脸,让她往上看,懵懵懂懂问:“小姑姑,那是什么鸟?飞得好高!”
顺着她视线望去,程芳浓不期然看到一群大雁在青天盘旋。
她眸光微闪,想到什么,喉间被陌生的情绪堵住,吐词迟滞:“那是,大雁。”
冬去春来,雁群也从南边飞回来。
皇宫鹿苑百鸟房里,那一对雁侣是不是已移出暖房?
皇帝一个人,还会再去百鸟房看它们吗?
姜远说的没错,萧晟这个人,她不能只看表面。
那时候,甚至直到现在,她都不曾试图去了解真正的他。
不过,时过境迁,已不必了。
摆开宴席,众人请来谢太傅上座,随后一一入席。
阿梨也有席位,看起来是特意找木匠订制的童椅,还能摆放餐具,稳当又好用。
往后,孩儿出生,她也用得着,程芳浓替阿梨整理脖颈下的围嘴,顺口笑着对表嫂道:“这童椅极好,嫂嫂在哪家木匠铺做的?赶明儿我也去瞧瞧。”
对方正往阿梨碗中夹菜,闻言,错愕一瞬,随即哭笑不得:“等表妹有了孩儿,再做也不迟。”
程芳浓眼神躲闪,心口怦怦直跳。
决定留下孩子后,她便下意识学着做阿娘,竟险些在亲人们面前露馅!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程芳浓坐正,脸颊通红。
阿梨喊着要莲叶盘里的蒸鱼,奶娘刚上前,便被表嫂温声遣退:“我来吧,你平时照顾阿梨辛苦,今日阿梨生辰,你只管吃好喝足,不必拘礼。”
表嫂夹起一片鱼肉,放在干净食碟中,极耐心地将鱼刺一根根挑出来,这才将雪白细嫩的鱼肉夹到阿梨面前:“慢些吃,当心再有小刺。”
程芳浓握着筷箸,看着阿梨碗中挑好的鱼肉,神情恍惚。
在逼她生小皇子的日子里,皇帝也曾细细剔好鱼肉,分出一半,给了她。
那时候,他莫名其妙要她布菜,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朕的皇后,朕最亲近的枕边人,怎能不明白朕的心意?”
依稀记得,他这般训诫过她。
原来,他不是要她记住他的口味,看似故意折腾她,捉弄她,实则是他在恼她愚钝,丝毫不懂他的爱意。
没来由的,程芳浓又想起那份匪夷所思的诏书,皇帝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姜远回宫复命,顺便将程芳浓赠的土仪交给皇帝。
皇帝淡淡扫一眼:“青州买的?没想到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程姑娘送的。”姜远打量着他,故作轻松道,“幸好天气还没暖起来,这些东西也好存放,尝尝看?”
里面有几样青州点心,姜远在青州吃过,花样、口味与京城的都不太一样,偶尔尝尝,倒也新鲜。
皇帝神情微变,姜远看得出来,他显然还没从失去程姑娘的痛苦中走出来。
若非程姑娘最后那一句嘱托,原本姜远不打算将这些带回来,让皇帝有机会睹物思人,徒增伤悲。
可程姑娘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她也是个可怜人,离开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即便不能告诉皇帝实情,姜远也想用另一种方式,隐晦地让皇帝知道,程姑娘也是惦记他的。
皇帝盯着东西,落寞又着恼。
这些东西,一看便是在哪个铺子里随手买的。他克制着占有欲,故作潇洒放她走,日夜独自舔舐伤口,换来的,是她这样不用心的对待。
皇帝牵牵唇角,笑意凉薄。
他究竟还对那个无情的女人期待着什么?
可是,他们走到今日,当真只怪她无情么?
若当初他不曾伤害过她,不曾说过那些羞辱的话,不曾逼迫她,何至于覆水难收?
他悔。
“朕不饿。”皇帝恹恹移开视线,翻一页卷宗,语气泄露一丝烦乱,略抿唇,他又迟疑问,“回青州,她很欢喜吧?”
那是她毅然决然奔赴的地方,那里才有她在意的人。
欢喜吗?姜远细细回想,那一路上他没有特别留意,但也记得,程姑娘很少笑,多数时候都疲惫不堪,快到青州,得知有孕的噩耗,更是失魂落魄。
但他若告诉皇帝,只怕皇帝又会心疼,更难释怀。
姜远笑笑,不置可否,故意伸手去拿土仪:“就知道你瞧不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果然,还没等他摸到,皇帝已迅速将东西移至另一侧,让他扑了个空。
姜远扬扬眉,眼神戏谑,没说什么话去拆穿他淡然的伪装。
赶路多日,风尘仆仆,今日皇帝给他放了一日假,没安排差事。
姜远出来,并未直接回府,程芳浓的事,他总有些不放心,转道往太医院走去。
他特意避开旁的太医,私底下问胡太医:“女子若是才小产不久,又一次吃落胎药弄掉孩子,对身体可有损伤?要吃些什么药调养吗?”
程姑娘在青州,定然会瞒着,万一没及时调养,落下病根,唉。
胡太医没听懂:“你说的不久是多久?才小产不久,根本没多大可能怀上,哪用再吃什么落胎药?”
“不对啊,你一个没成亲的大男人,怎么关心起女子小产之事了?”胡太医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质疑,“姜远,你不会在外学程沧欺男霸女吧?”
小产不久,不可能怀上?这话让姜远愣了愣,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若是女子小产才半个月,会再怀上吗?”姜远紧张地追问。
身为有良知的医者,胡太医哪听得了这个,当即起身:“我要禀明皇上!”
姜远功夫再好,这里是太医院,他也不怕姜远!
“你给我站住!”姜远拉住他,“不是我!我是替程姑娘问的。”
后面一句脱口而出,他懊悔不迭,他答应程姑娘不告诉皇帝,可胡太医恐怕不会听他的。
“程姑娘?”胡太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后。
“她小产的事是假的,你不知道吗?哦,你那时似乎不在宫里。”
假的?程芳浓没小产过?那,那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姜远想到某种可能,有些慌了,脸上开始淌汗。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清楚!”姜远拉着胡太医猛摇。
胡太医快被他摇散架,拂袖甩开他,喝了口茶水润喉,才叹了口气,与他细说。
“皇上的性子,你知我知,可程姑娘不知道啊,他那样做,果不其然,将程姑娘越推越远,唉,孽缘啊。”胡太医回想起来,仍不由感慨,“你没看到,程姑娘那时也很可怜。”
姜远这才晓得,程芳浓曾假装有孕,还想借长公主的手脱身,皇帝盛怒之下,逼迫她怀小皇子的事。
“你确定,上元前把过脉,程姑娘没有喜脉,不会弄错?”姜远紧紧盯着胡太医。
胡太医点点头:“当时确实没有。”
话说一半,又顿住,转了话锋:“但也可能当时时日尚浅,把不出来。”
话音刚落,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你什么意思?程姑娘如今有孕在身?!”
“我真要被你们害死了!”姜远咬牙切齿丢下一句,拔腿就跑。
若他误会了程芳浓,这意味着什么?他临走前还劝程姑娘打掉孩子!姜远很想抽自己。
须臾,他回到紫宸宫,在书房外求见。
“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皇帝心绪已平复,睥着他,不由困惑,“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将刘全寿支出去,姜远才脸色苍白磕磕绊绊道:“程,程姑娘怀了身孕,可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