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程姑娘怀了身孕, 是你的。”
皇帝听到的是这句话。
错愕,震惊,心脏似被什么狠狠击中。
“你说什么?!”皇帝怒斥, “那当然是朕的骨肉!”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 大步绕出御案。
他步履急迫,长腿撞在御案一角, 脚步也未有半分迟滞。
此刻, 他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要去青州接回阿浓,即刻!
皇帝毫不怀疑的态度,更让姜远恐慌、懊悔。
皇帝不可能在子嗣上开玩笑,姜远确定是自己想岔了。
“可能来不及了。”姜远猛然拉住皇帝手臂。
皇帝踉跄一下,止住脚步。
反应一瞬, 皇帝才意识到姜远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缓缓侧眸, 眼中惊喜激动的神采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惶悚不安。
姜远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已经预感到什么, 又极为害怕得到应证。
说出来, 势必会让皇帝盛怒、失望,很可能他们因此决裂,再不是兄弟, 可姜远不能不说。
即便是好心办了坏事,这大错也是他铸下的,他必须承担。
“一路上,程姑娘时常昏昏欲睡, 我们都以为她是晕马车。快到青州的时候,有一日,她突然撇下两个丫鬟, 独自去医馆,我觉得不对劲,就跟上去偷听,程姑娘也是那日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还偷偷买了落胎药,谎称治风寒的药,让丫鬟煎给她喝,加上听说她在宫里小产过,我便以为,以为她被杨匡济那狗东西糟蹋过才怀上,所以才失魂落魄,不敢声张。”说到此处,姜远几乎被自责淹没,“离开青州那日,我特意劝她打掉那孩子。”
姜远说的残缺不全,可皇帝听懂了。
“她是不是求过你,不要告诉朕?”皇帝嗓音喑哑,吐词艰难。
姜远沉重地点点头。
皇帝呼吸停滞一瞬,感受到心口一阵钝痛。
阿浓腹中的孩儿是他的,他绝无半分怀疑。
可是,姜远的态度,一定会刺伤阿浓。
她定会以为,他若知道,也一样会怀疑孩子的身世。
所以,阿浓不会留下这孩子。
不,即便姜远什么也没说,她本也不会留下的。
在那之前,她已买了落胎药,不是吗?只是可能临时遇到什么阻碍,她没吃,姜远才会劝。
想起在宫里假怀孕时,她毫不犹豫借长公主的手除掉“孩子”。
想起上元前,他日夜恩宠,时时期盼着她能怀上他们的骨肉,可阿浓呢?她终日闷闷不乐,甚至想求胡太医帮她。她从未想过要与他骨肉相融。
如今,她好不容易挣脱他,回到青州,又怎么可能对一个从未期待过的孩子心软呢?
思量间,皇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隐隐有泪光。
他别开脸,调转足尖。
一贯挺拔的肩背像是被人陡然抽走精气神,步履沉重,颓然往回走。
“萧晟,对不起。”扑通一声,姜远双膝重重砸在地砖上,“你罚我吧。”
皇帝跌坐进御座,双手紧握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摇摇头:“即便没有你,阿浓也不会留下朕的孩子。”
姜远抬眸,惊愕又困惑。
皇帝手肘支在御案上,面容被宽掌遮住:“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阿浓,你明知朕有多期盼这个孩子。
阿浓,你怎么敢?!
阿浓,你好狠的心。
朕试过退让,试过以你的感受为先,可朕也是人,也会痛。
朕从来不是大度的人,这一次,你欠了朕的,朕定要讨回来!
阿梨生辰当晚,程芳浓回到她与阿娘住的院子,有些疲累。
冲阿浓福了福身,正要回房沐洗安寝,却被阿娘拉住手。
谢芸细细打量着女儿,眼神探究,温声问:“阿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
“没有啊!”阿娘发现什么端倪了吗?程芳浓有些心慌。
她语气状似理直气壮,却心虚地避开谢芸视线,理理发丝,笑着撒娇:“阿娘怎会这么问?好困啊,阿娘有什么事,能不能明日再审我?”
早晚得告诉阿娘,可她还没做好准备。
阿娘素来疼她,她怕阿娘知道后,笑她天真,不许她留下这孩子。
又怕阿娘将孩子的事告诉皇帝,让皇帝来负起为父的责任。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躲闪、为难,谢芸皆看在眼中。
加上女儿看阿梨时的眼神,以及生辰宴上无意中说出的话,谢芸心中已有猜测。
她的女儿,只怕要做阿娘了,而且想独自养育这孩子。
谢芸心酸又心疼。
终究,她忍住,没说什么,更没拆穿。
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髻,谢芸语气如常:“也没什么要紧事,娘改日再问你,去睡吧。”
对阿娘撒娇果然管用,程芳浓悄然松一口气。
在谢家的日子,平静顺心,程芳浓很快养足了精神,便日日去正院给外公请安,陪外公说话,整理古籍、书画。
大表哥谢恒要出门一阵子,舅舅每日出门前,都会带着二表哥过来陪外公坐坐,每逢遇到,二表哥都像从前一样,冲她挤挤眼,程芳浓忍俊不禁。
二表哥比她还大一岁,看起来却一点儿不稳重,或许,等他和大表哥一样成了亲,才会变得与大表哥一样沉稳?
说他不稳重吧,读书上,他又比大表哥天分高,坐得住。
前两年还曾同外公争执过,他想参加科举,外公不允,被舅舅揪回去训斥一顿,才作罢。
此番,在谢家这么些日子,倒再未见二表哥闹过,不知他还有没有当初的志气?
有又如何呢?程芳浓唏嘘。
这一日,日头早早照进院子里。
谢太傅张罗着晒书,又怕仆婢们不知那些书卷的珍贵,不小心毁伤了,坚决不让她们动手。
可他年事已高,程芳浓哪放心他自己搬?忙吩咐溪云去义学叫谢慎回来帮忙,她自己也帮着搬书。
因怀着身孕,她不敢搬太重的东西,恐伤着孩子,一趟就拿一两卷书册出来。
谢慎走进院子,正好瞥见程芳浓捧着两卷不算厚重的书册,小心地步下石阶,当即乐道:“哟,表妹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两年前帮祖父搬书,特能逞强,一回能搬动六本就绝不肯只拿五本,我要替你拿都不肯,如今倒是会躲懒。”
闻言,程芳浓停下脚步,垂眸看看手中书册,脸一红,没反驳。
倒是谢太傅,抄起靠在廊外的手杖,照着谢慎的腿就打:“活没见你多干,话倒不少。”
“祖父,您又偏心阿浓!”谢慎躲着,跳着,三两步蹦上石阶,躲到程芳浓身后去,朗声一笑,才转身迈进书房。
谢慎是读书人,可谢太傅对子孙严厉,让谢慎练过拳脚,搬书这等小事,对他自然不在话下。
不多时,书册都被摊开来,摆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压好,满院书香,很是壮观。
程芳浓亲手斟了茶,奉给谢太傅,顺手给谢慎也倒了一杯。
谢慎道谢,笑着接过。
望望程芳浓,再看看心情不错的祖父,谢慎克制许久的念头疯狂滋长,他状似无意道:“祖父,孙儿和父亲入宫面圣之时,皇上诚心邀孙儿参加今岁的秋闱,孙儿与父亲谨遵祖父教诲,当时没应,父亲说会回来请祖父示下,不知祖父意下如何?”
谢太傅又要摸手杖,被谢慎先一步抢在手里:“祖父先允我参加秋闱,孙儿一定认打认罚。”
“谢慎,你身为谢氏子孙,却不知修身养德,一味追求高官厚禄,多少前车之鉴,你看不到吗?”谢太傅面色胀红怒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
他已经十八,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可以蹉跎?谢慎不想像父亲那样愚孝。
“祖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孙儿想要,有错吗?道理孙儿都懂,孙儿并非一味追求这些,我苦读多年,自问不比旁人愚笨,我只是想试试,倾尽平生所学,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孙儿希望,有朝一日,青史上留我一笔贤名,而不是寂寂无名老死在山野间,这也有错吗?”
谢慎说着,将手杖递还给谢太傅:“若祖父坚持认为孙儿有错,便打吧。”
谢太傅神情凝肃,伸手要拿手杖。
“外公!”程芳浓率先将手杖抢过来,藏在身后,柔声劝,“外公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说着,她望一眼谢慎:“况且,阿浓以为,二表哥志向高远,并没有做错什么。”
“祖父德高望重,定下的规矩,定然是为我们好,可是,时移世易,当今圣上不是前朝末帝,也不是先帝,阿浓相信,二表哥会有机会一展抱负。”她坐到谢太傅身侧,抓住谢太傅手臂,“外公,您就答应表哥吧。”
“谢慎,定是你把阿浓教坏了,让她也跟着你忤逆我这个老头子。”谢太傅没好气道。
但两人都听得出来,他的气消了些。
谢慎眸光微闪,诶?有戏!
“孙儿岂敢!”谢慎忙起身告罪,“只是,我们之中,最了解当今圣上的,便是阿浓,还请祖父三思,给孙儿一次机会。”
谢太傅气笑了,摆摆手,不置可否,赶他回义学教书去。
临走时,谢慎冲程芳浓使了使眼色。
程芳浓忍笑,冲谢太傅道:“祖父,我送送二表哥。”
谢太傅冷哼一声,没阻拦。
走出远门,谢慎探首朝里望一眼,这才笑着朝程芳浓施礼道谢:“多谢表妹出手相助,大恩大德,谢慎没齿难忘。”
“还没劝动祖父呢,表哥可别高兴得太早。”程芳浓稍稍侧身避开,笑着打趣。
谢慎顺杆子往上爬:“那你再帮我劝劝,指定能成。”
不等程芳浓拒绝,他已迈步往外走,回眸道:“有朋友今日进山打猎,等二哥去瞧瞧他们打了什么野味,晚些带回来给你加道菜。”
谢礼都备好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程芳浓无奈摇头,转身进了院门。
给老爷子新制的春衫做好了,谢蒙的夫人沈氏亲自送来,她走的近路,隔着花树,正好撞见小儿子与程芳浓有说有笑、依依不舍的一幕,心口蓦地一跳。
程芳浓对此一无所觉,她回到屋内,见外公正站在书案后,整理一套纸页散乱、破损的古籍,便像从前一样,走到近前帮忙。
儿时,每逢来谢家,她便很愿意给外公打下手。
多年下来,外公修缮古籍、字画的本事,她不说学了个十成十,至少敢说学到九成,谢太傅眼睛花了,也放心交给她去弄。
忙了小半个时辰,谢太傅让她歇歇,又吩咐丫鬟奉茶点。
拿着放大镜看了几处细节,谢太傅连连点头,望着程芳浓,不无骄傲道:“老夫几位儿孙里,唯有小阿浓能沉下心来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外公也算后继有人了。”
“阿浓只是碰巧喜欢这些,肯花心思罢了。”程芳浓扶着谢太傅朝便榻走去,祖孙二人坐在明窗内品茶,“在程家的时候,程玘曾逼阿浓学琴习舞,阿浓从不肯听从。外公,人各有志,何妨放手让二表哥自己去闯闯呢?”
“阿浓自幼最敬仰的人便是外公,在阿浓心里,外公是最有智慧,胸襟最开阔,最有远见的长辈,这么多年过去,您仍不肯让谢家子弟入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程芳浓总觉得,外公对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些,不像他的脾性。
谢太傅莞尔,饮一口茶,反问:“阿浓,在你心里,当今皇上算是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明君吗?”
程芳浓想了想,公允地点点头:“他是个好皇帝,值得表哥追随。”
“那你呢?”谢太傅眼神慈蔼,却像能洞察人心,“丫头,他其实放不下你吧?你也对他赞不绝口,但你依然离开皇宫,回了青州。他不值得你追随吗?”
外公口中的追随,与她所说的明显不同,程芳浓听得出。
她以为,关于那份诏书,外公再不会说什么。
没想到,外公一直牵挂着她的事。
“外公,他……”程芳浓想说,皇帝不是个好夫君,可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她忽而语塞,说不出口。
“我们没有缘分。”程芳浓垂眸,手指不安地绞动着丝帕。
谢太傅看在眼中,暗暗叹息。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写两页字给外公瞧瞧,看你近来有没有偷懒。”谢太傅岔开话题。
天色渐暗,谢慎从外头回来,带回半只野鹿。
他与灶房的人一同料理,府中各处都分了些。
程芳浓这边,他是亲自送来的,还带来一架烤肉用的炭炉。
谢芸已不大吃这些,在屋里用膳,隔着敞开的门扇,望着院子里围着炉火的两个年轻人,暗暗叹惋。
若当初阿浓没入宫,而是听她的,嫁给了谢慎,该多好。
谢慎不是长孙,有他的长嫂罗氏执掌中馈,阿浓嫁过来,一世无忧无虑。
可惜,阿浓对谢慎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不可能像程玘那样逼着女儿嫁人。
院子里,风将烟火吹歪,朝着谢慎脸上拂去,熏得他一边呛咳一边拎起凳子躲。
他模样太滑稽,程芳浓不由笑出声。
被他瞪一眼,便拿帕子掩唇躲着笑。
“少放些料粉,味道太重我可不吃。”程芳浓对着正撒料粉的谢慎叮嘱。
谢慎只撒了少许,漫不经心应:“你的口味,我还能不知道么?从小咱们烤肉吃,不都是我替你烤的?小时候就知道爱美,总怕火星溅到你裙子上,嘴巴还叼得很。”
说得他直摇头,状似很嫌弃。
谢慎烤的鹿肉很好吃,但比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差些。
程芳浓怕烫,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嚼,隔着袅袅烟火,她看到谢慎在大快朵颐。
蓦地,她脑中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皇帝也喜欢吃鹿肉,给他夹鹿肉、羊肉便吃得又快又优雅,夹了菜蔬,他便慢吞吞地不愿动箸。
出于理智吃下两片菜蔬,眉心能拧成川字。
“怎么不吃?没熟吗?”谢慎疑惑。
没等程芳浓反应,他便抓过去,翻来覆去瞧了瞧肉色,有些怀疑自己的手艺,顺手丢掉:“没事儿,我再替你多烤一会子。”
嗯,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丢掉吧?
程芳浓盯着那串没吃完的鹿肉,微微失神。
“你在想什么?”谢慎将烤好的鹿肉递给她,程芳浓却没接,他疑惑问。
闻言,程芳浓猛然从游离的思绪中回神,也终于惊觉,她竟又想起了皇帝。
离宫已经有些时日,可她似乎仍时常想起皇帝。
作画的时候,用膳的时候,烤肉的时候,他明明在千里之遥,却好像无处不在。
为什么?
程芳浓想不明白。
可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能回到青州,却好像回不到过去了。
她想过从前那种,简单的、平静的正常生活。
但皇帝已霸道地挤进她的生命,在她的人生里烙下太深太深的印记,她根本忘不掉与他有关的一切。
谢蒙回府,看到厨上送来炙好的鹿肉,随口问妻子沈氏:“阿芸她们院里可送去了?”
“送了,你儿子亲自送去的。”沈氏语气不太好。
“你不高兴?家事繁杂,让夫人受累了,等阿梨大些,便将事情交给恒儿他们吧,你也好歇歇。”谢蒙温声道。
继而站起身,走到沈氏身后,温柔替她捶肩。
沈氏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气也来得莫名其妙,很不应该。
当即借坡下驴,靠在夫君身前:“是有些累,阿梨还小呢,我还能担得动,便多担几年吧。”
谢蒙知道夫人也有要强的时候,点点头,想到谢芸母女,他缓下手上的动作:“夫人,为夫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沈氏以为是生意,或是上下打点的事。
哪知,谢蒙一开口,直戳她痛脚。
“阿芸与程玘义绝,我们做兄嫂的,自当照拂她一辈子,可阿浓还不到十八,总不能让这孩子也蹉跎下去。”谢蒙也没留意妻子骤变的脸色,继续道,“我看慎儿很喜欢阿浓,两年前我们便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惜当时没成,我想着,由我们做主,替慎儿求娶阿浓,你以为如何?”
沈氏觉得,自己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已是有涵养的。
“我不同意!”沈氏扬声拒绝,拂开夫君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长兄,是舅舅,想照顾阿芸、阿浓一辈子,我都不说二话。可是,慎儿是我们的儿子啊,他也才十八,你知道这两年,外头有多少人来说亲吗?若非慎儿不愿意,我早跟你商量着把亲事定下了。”
谢蒙万没想到妻子反应这般大,他错愕:“两年前你不是很愿意亲上加亲吗?”
“谢蒙,你也说了,那是两年前,两年前阿浓还是小姑娘,没嫁过人!”谢蒙的性子,多数时候让沈氏觉得踏实,当年她也是因为这份踏实才嫁进来的,可是,有时她也会想掰开他脑袋看一看,为何他这般不可理喻,“我不会让慎儿娶一个成过亲,甚至小产过的女子!”
门外,程芳浓听个正着,她拿谢慎当兄长,倒是不在乎这些话,只是有些窘迫,后悔跟阿娘过来。
阿娘打算在青州开铺子,想趁着舅舅也在,带她与舅舅、舅母商量开在哪个地段,请他们也帮忙打听谁家铺子要租售的。
听到这话,谢芸心如刀割,她的女儿被人嫌弃了。
她能理解嫂嫂的心情,可是,她听不得这样的话。
冲进去告诉兄嫂,阿浓没有小产过?可那是宫里的密辛,涉及到长公主,不能宣扬。
且嫂嫂在意的,也不止是小产这一桩,还有阿浓嫁过人。
正因阿浓嫁过人,所以她没再动与兄嫂皆为亲家的念头啊!
谢芸为女儿委屈,偏偏里头是她的兄嫂,那才是未来谢家做主的人。
谢慎僵在当场,他侧眸望望程芳浓,又看看谢芸,抿抿唇,失礼地推开门扇:“儿子愿意娶表妹为妻,那些我都不在意。”
屋内,谢蒙夫妇循声望来,双双震惊。
沈氏平日里很少与人红脸,当下有些挂不住,又委屈,含着泪快步避去里间。
“哥,阿浓才回来我身边,我这做娘的,可舍不得再把她许人。”谢芸耐着性子,尽力挤出浅笑,温声劝,“你先去哄哄嫂子,铺子的事,我改日再来找哥和嫂子帮忙。”
言毕,不顾谢慎、谢蒙挽留,拉着程芳浓头也不回地离开。
母亲病逝数年,这些年多亏嫂子执掌中馈,且她与阿浓回谢家,嫂子并无半分不周到之处,谢芸很感激。
但是,她也意识到,这里不是她与阿浓长久的家,有娘在的地方才是家,她该带着阿浓另寻栖身之处了。
“阿娘,您别难过,也别生舅舅、舅母的气,女儿本来也没想嫁给二表哥啊。”程芳浓笑着,故作轻松劝慰。
谢芸捏捏她鼻尖:“那就不嫁,就算不开铺子,娘的嫁妆也够你度日的。”
谢慎与爹娘谈过后,再来程芳浓院外,院门已上锁,从漏窗望进去,屋里俱已没有光亮。
他揉揉脑袋,有些烦乱。
照顾表妹一生一世,做她的依靠,他是愿意的,他小时候便习惯了格外照顾这个娇气的小姑娘。
可是,当阿娘问他,对表妹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时,他迟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年前,他根本没认真考虑婚姻大事,一心想求功名,就连现在也是。
真的去考虑,他觉得表妹嫁给他,确实比嫁给旁的男子好,她的过去,他都知道,不会轻慢她。
可他也有顾虑,表妹嫁过的不是普通男人,那是当今圣上,是她离开之后也没说过一句恶语的皇帝。他再努力,再优秀,能比皇帝还耀眼,还让她喜欢吗?
谢慎耷拉着脑袋回去,只觉婚姻大事比经史子集烦难得多。
谢家在附近还有一处别庄,不算大,原是谢太傅想清静,买来养老用的。
可谢蒙他们不放心,便一直搁置着。
翌日一早,沈氏红着脸,过来找谢芸赔礼,院里却没人,谢芸是从外头回来的。
“嫂嫂来得正好,我和阿浓打算搬到别庄去,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正想去找嫂嫂辞别呢。”谢芸面上带笑,语气温柔。
可沈氏听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阿芸,昨日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沈氏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即便是来赔礼道歉的,她也不想拿儿子的一生做人情。
程芳浓不方便在场,冲沈氏福身施礼,柔柔唤了一声,便进屋收拾去。
谢芸则上前拉住沈氏的手,坐到树下歇脚的窄凳上:“嫂嫂,我没怪你,阿浓也不会。你我皆是做母亲的,我明白嫂嫂的苦衷。嫂嫂收留的情义,我与阿浓铭记于心,可我不想因为我们,让嫂嫂与哥哥,或是与慎儿之间有隔阂。”
“我们不会。”沈氏讪讪道。
但她底气明显不足,因谢芸说的是事实。
谢蒙与她想法不同,儿子也不理解她,唯一明白她的,竟是该记恨她的谢芸。
沈氏红了眼圈:“你和阿浓留下吧,阿浓性子好,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的。”
谢芸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
但她没松口。
这一日,程芳浓和阿娘一起,带着溪云、望春搬进别庄。
沈氏心中有愧,也有感激,丫鬟、婆子、护院给她们带来不少。
一应吃用之物也置办齐全,又再三叮嘱她们时常回去走动,这才放心离开。
皇帝承受不住先后丧子丧妻的悲痛,病倒了,足有半个月没上朝,只日日由章首辅和刘大伴将折子收上去,过两日再将皇帝批好的折子发还,朝中无一人发现,皇帝早已不在京城。
虽然恨不能即刻见到程芳浓,质问她为何这般狠心,可他理智尚存,并未快马加鞭赶路,而是借此机会,悄然巡视沿途各个重要州县的春耕、灌溉、河道、民生。
别庄的日子很清静悠闲,程芳浓有时作画,有时帮外公修缮古籍,有时陪阿娘去铺子里,时光仿佛慢下来,让人踏实。
听说皇帝病倒的消息时,她愣了愣。
她既不是真的小产,也不是真的死了,皇帝悲痛病倒?悲从何来?
或许他又要对朝中哪位佞臣动手,在谋划着什么,总之,不是她该关心的。
很快,程芳浓将这消息抛在脑后。
一转眼,孩子已有三个多月,她戴着帷帽去过医馆,胎相稳固,孩子很好。
也许,是时候告诉阿娘她们了,也好一起为往后打算。
晚膳后,收拾妥当,四人坐在院里看星星,程芳浓忽而拉拉谢芸衣袖:“阿娘,我有事想跟你们说说,事关重大,你们切莫声张。”
谢芸忍笑,佯装疑惑:“什么事?你还有要紧事瞒着娘?”
望春和溪云也一脸懵懂望着她,等她开口。
程芳浓有些不自在,理理发丝,眉眼低垂,掌心轻轻落在小腹:“我,我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大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等待着阿娘担忧的质问,等待着望春和溪云的惊呼。
可是,这些都没有。
她诧异抬眸,对上三双含笑的眼。
“阿娘早就猜到了。”谢芸将程芳浓揽入怀中,“娘还猜到,你想独自教养他长大,是不是?正因如此,娘才借着那件事搬出谢家啊。”
望春和溪云冲她笑:“夫人早就告诉我们了。”
程芳浓这才后知后觉,自打搬进别庄,她每日用的膳食有了变化。
她们早就知道,却都不说破,都纵着她,让她安心。
程芳浓蓦然湿了眼眶。
别庄比谢府更安静,程芳浓睡得很踏实。
殊不知,她刚睡熟不久,一只大手撩开罗帷,借着细微的月光深深端凝着她睡颜。
阔别两月,他没有一夜安枕,这个无情的女人却睡得很香。
是宫外的水土更养人吗?皇帝坐到床边,细细打量着熟悉的玉颜,只觉她墨发堆云、唇珠丰润、肌肤胜雪,比记忆中更美得惊心动魄。
“程芳浓。”
梦里,程芳浓听到有人唤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身形精壮,背着光,叫人辨不清容貌。
男人?!
程芳浓张嘴便要喊,却被男人迅速以唇齿封住。
双手被他紧扣枕上,动弹不得。
男人大掌握住她腰肢,程芳浓蓦然想起她做过这样的噩梦,她知道,她又梦见了皇帝。
可是,她怀着身孕呢,他不能!
她奋力挣扎,借着喘息之机惊呼:“孩子,别伤着我们的孩子!”
惊呼过后,她更迷糊,她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紫宸宫的某个夜里?
那时候,他还是“侍卫”,她似乎曾说过相似的话。
皇帝也想到了那些夜晚,他狠狠盯着床上神志未清的女人,咬牙切齿,同样的伎俩,她以为他会再上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