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198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玉殿春浓 > 第49章

第49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程姑娘怀了身孕, 是你的。”

    皇帝听到的是这句话。

    错愕,震惊,心脏似被什么狠狠击中。

    “你说什么?!”皇帝怒斥, “那当然是朕的骨肉!”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 大步绕出御案。

    他步履急迫,长腿撞在御案一角, 脚步也未有半分迟滞。

    此刻, 他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要去青州接回阿浓,即刻!

    皇帝毫不怀疑的态度,更让姜远恐慌、懊悔。

    皇帝不可能在子嗣上开玩笑,姜远确定是自己想岔了。

    “可能来不及了。”姜远猛然拉住皇帝手臂。

    皇帝踉跄一下,止住脚步。

    反应一瞬, 皇帝才意识到姜远方才说的是什么。

    他缓缓侧眸, 眼中惊喜激动的神采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惶悚不安。

    姜远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是已经预感到什么, 又极为害怕得到应证。

    说出来, 势必会让皇帝盛怒、失望,很可能他们因此决裂,再不是兄弟, 可姜远不能不说。

    即便是好心办了坏事,这大错也是他铸下的,他必须承担。

    “一路上,程姑娘时常昏昏欲睡, 我们都以为她是晕马车。快到青州的时候,有一日,她突然撇下两个丫鬟, 独自去医馆,我觉得不对劲,就跟上去偷听,程姑娘也是那日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还偷偷买了落胎药,谎称治风寒的药,让丫鬟煎给她喝,加上听说她在宫里小产过,我便以为,以为她被杨匡济那狗东西糟蹋过才怀上,所以才失魂落魄,不敢声张。”说到此处,姜远几乎被自责淹没,“离开青州那日,我特意劝她打掉那孩子。”

    姜远说的残缺不全,可皇帝听懂了。

    “她是不是求过你,不要告诉朕?”皇帝嗓音喑哑,吐词艰难。

    姜远沉重地点点头。

    皇帝呼吸停滞一瞬,感受到心口一阵钝痛。

    阿浓腹中的孩儿是他的,他绝无半分怀疑。

    可是,姜远的态度,一定会刺伤阿浓。

    她定会以为,他若知道,也一样会怀疑孩子的身世。

    所以,阿浓不会留下这孩子。

    不,即便姜远什么也没说,她本也不会留下的。

    在那之前,她已买了落胎药,不是吗?只是可能临时遇到什么阻碍,她没吃,姜远才会劝。

    想起在宫里假怀孕时,她毫不犹豫借长公主的手除掉“孩子”。

    想起上元前,他日夜恩宠,时时期盼着她能怀上他们的骨肉,可阿浓呢?她终日闷闷不乐,甚至想求胡太医帮她。她从未想过要与他骨肉相融。

    如今,她好不容易挣脱他,回到青州,又怎么可能对一个从未期待过的孩子心软呢?

    思量间,皇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隐隐有泪光。

    他别开脸,调转足尖。

    一贯挺拔的肩背像是被人陡然抽走精气神,步履沉重,颓然往回走。

    “萧晟,对不起。”扑通一声,姜远双膝重重砸在地砖上,“你罚我吧。”

    皇帝跌坐进御座,双手紧握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摇摇头:“即便没有你,阿浓也不会留下朕的孩子。”

    姜远抬眸,惊愕又困惑。

    皇帝手肘支在御案上,面容被宽掌遮住:“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阿浓,你明知朕有多期盼这个孩子。

    阿浓,你怎么敢?!

    阿浓,你好狠的心。

    朕试过退让,试过以你的感受为先,可朕也是人,也会痛。

    朕从来不是大度的人,这一次,你欠了朕的,朕定要讨回来!

    阿梨生辰当晚,程芳浓回到她与阿娘住的院子,有些疲累。

    冲阿浓福了福身,正要回房沐洗安寝,却被阿娘拉住手。

    谢芸细细打量着女儿,眼神探究,温声问:“阿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

    “没有啊!”阿娘发现什么端倪了吗?程芳浓有些心慌。

    她语气状似理直气壮,却心虚地避开谢芸视线,理理发丝,笑着撒娇:“阿娘怎会这么问?好困啊,阿娘有什么事,能不能明日再审我?”

    早晚得告诉阿娘,可她还没做好准备。

    阿娘素来疼她,她怕阿娘知道后,笑她天真,不许她留下这孩子。

    又怕阿娘将孩子的事告诉皇帝,让皇帝来负起为父的责任。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躲闪、为难,谢芸皆看在眼中。

    加上女儿看阿梨时的眼神,以及生辰宴上无意中说出的话,谢芸心中已有猜测。

    她的女儿,只怕要做阿娘了,而且想独自养育这孩子。

    谢芸心酸又心疼。

    终究,她忍住,没说什么,更没拆穿。

    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髻,谢芸语气如常:“也没什么要紧事,娘改日再问你,去睡吧。”

    对阿娘撒娇果然管用,程芳浓悄然松一口气。

    在谢家的日子,平静顺心,程芳浓很快养足了精神,便日日去正院给外公请安,陪外公说话,整理古籍、书画。

    大表哥谢恒要出门一阵子,舅舅每日出门前,都会带着二表哥过来陪外公坐坐,每逢遇到,二表哥都像从前一样,冲她挤挤眼,程芳浓忍俊不禁。

    二表哥比她还大一岁,看起来却一点儿不稳重,或许,等他和大表哥一样成了亲,才会变得与大表哥一样沉稳?

    说他不稳重吧,读书上,他又比大表哥天分高,坐得住。

    前两年还曾同外公争执过,他想参加科举,外公不允,被舅舅揪回去训斥一顿,才作罢。

    此番,在谢家这么些日子,倒再未见二表哥闹过,不知他还有没有当初的志气?

    有又如何呢?程芳浓唏嘘。

    这一日,日头早早照进院子里。

    谢太傅张罗着晒书,又怕仆婢们不知那些书卷的珍贵,不小心毁伤了,坚决不让她们动手。

    可他年事已高,程芳浓哪放心他自己搬?忙吩咐溪云去义学叫谢慎回来帮忙,她自己也帮着搬书。

    因怀着身孕,她不敢搬太重的东西,恐伤着孩子,一趟就拿一两卷书册出来。

    谢慎走进院子,正好瞥见程芳浓捧着两卷不算厚重的书册,小心地步下石阶,当即乐道:“哟,表妹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两年前帮祖父搬书,特能逞强,一回能搬动六本就绝不肯只拿五本,我要替你拿都不肯,如今倒是会躲懒。”

    闻言,程芳浓停下脚步,垂眸看看手中书册,脸一红,没反驳。

    倒是谢太傅,抄起靠在廊外的手杖,照着谢慎的腿就打:“活没见你多干,话倒不少。”

    “祖父,您又偏心阿浓!”谢慎躲着,跳着,三两步蹦上石阶,躲到程芳浓身后去,朗声一笑,才转身迈进书房。

    谢慎是读书人,可谢太傅对子孙严厉,让谢慎练过拳脚,搬书这等小事,对他自然不在话下。

    不多时,书册都被摊开来,摆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压好,满院书香,很是壮观。

    程芳浓亲手斟了茶,奉给谢太傅,顺手给谢慎也倒了一杯。

    谢慎道谢,笑着接过。

    望望程芳浓,再看看心情不错的祖父,谢慎克制许久的念头疯狂滋长,他状似无意道:“祖父,孙儿和父亲入宫面圣之时,皇上诚心邀孙儿参加今岁的秋闱,孙儿与父亲谨遵祖父教诲,当时没应,父亲说会回来请祖父示下,不知祖父意下如何?”

    谢太傅又要摸手杖,被谢慎先一步抢在手里:“祖父先允我参加秋闱,孙儿一定认打认罚。”

    “谢慎,你身为谢氏子孙,却不知修身养德,一味追求高官厚禄,多少前车之鉴,你看不到吗?”谢太傅面色胀红怒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

    他已经十八,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可以蹉跎?谢慎不想像父亲那样愚孝。

    “祖父,高官厚禄谁不想要?孙儿想要,有错吗?道理孙儿都懂,孙儿并非一味追求这些,我苦读多年,自问不比旁人愚笨,我只是想试试,倾尽平生所学,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什么。孙儿希望,有朝一日,青史上留我一笔贤名,而不是寂寂无名老死在山野间,这也有错吗?”

    谢慎说着,将手杖递还给谢太傅:“若祖父坚持认为孙儿有错,便打吧。”

    谢太傅神情凝肃,伸手要拿手杖。

    “外公!”程芳浓率先将手杖抢过来,藏在身后,柔声劝,“外公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说着,她望一眼谢慎:“况且,阿浓以为,二表哥志向高远,并没有做错什么。”

    “祖父德高望重,定下的规矩,定然是为我们好,可是,时移世易,当今圣上不是前朝末帝,也不是先帝,阿浓相信,二表哥会有机会一展抱负。”她坐到谢太傅身侧,抓住谢太傅手臂,“外公,您就答应表哥吧。”

    “谢慎,定是你把阿浓教坏了,让她也跟着你忤逆我这个老头子。”谢太傅没好气道。

    但两人都听得出来,他的气消了些。

    谢慎眸光微闪,诶?有戏!

    “孙儿岂敢!”谢慎忙起身告罪,“只是,我们之中,最了解当今圣上的,便是阿浓,还请祖父三思,给孙儿一次机会。”

    谢太傅气笑了,摆摆手,不置可否,赶他回义学教书去。

    临走时,谢慎冲程芳浓使了使眼色。

    程芳浓忍笑,冲谢太傅道:“祖父,我送送二表哥。”

    谢太傅冷哼一声,没阻拦。

    走出远门,谢慎探首朝里望一眼,这才笑着朝程芳浓施礼道谢:“多谢表妹出手相助,大恩大德,谢慎没齿难忘。”

    “还没劝动祖父呢,表哥可别高兴得太早。”程芳浓稍稍侧身避开,笑着打趣。

    谢慎顺杆子往上爬:“那你再帮我劝劝,指定能成。”

    不等程芳浓拒绝,他已迈步往外走,回眸道:“有朋友今日进山打猎,等二哥去瞧瞧他们打了什么野味,晚些带回来给你加道菜。”

    谢礼都备好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程芳浓无奈摇头,转身进了院门。

    给老爷子新制的春衫做好了,谢蒙的夫人沈氏亲自送来,她走的近路,隔着花树,正好撞见小儿子与程芳浓有说有笑、依依不舍的一幕,心口蓦地一跳。

    程芳浓对此一无所觉,她回到屋内,见外公正站在书案后,整理一套纸页散乱、破损的古籍,便像从前一样,走到近前帮忙。

    儿时,每逢来谢家,她便很愿意给外公打下手。

    多年下来,外公修缮古籍、字画的本事,她不说学了个十成十,至少敢说学到九成,谢太傅眼睛花了,也放心交给她去弄。

    忙了小半个时辰,谢太傅让她歇歇,又吩咐丫鬟奉茶点。

    拿着放大镜看了几处细节,谢太傅连连点头,望着程芳浓,不无骄傲道:“老夫几位儿孙里,唯有小阿浓能沉下心来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外公也算后继有人了。”

    “阿浓只是碰巧喜欢这些,肯花心思罢了。”程芳浓扶着谢太傅朝便榻走去,祖孙二人坐在明窗内品茶,“在程家的时候,程玘曾逼阿浓学琴习舞,阿浓从不肯听从。外公,人各有志,何妨放手让二表哥自己去闯闯呢?”

    “阿浓自幼最敬仰的人便是外公,在阿浓心里,外公是最有智慧,胸襟最开阔,最有远见的长辈,这么多年过去,您仍不肯让谢家子弟入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程芳浓总觉得,外公对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些,不像他的脾性。

    谢太傅莞尔,饮一口茶,反问:“阿浓,在你心里,当今皇上算是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明君吗?”

    程芳浓想了想,公允地点点头:“他是个好皇帝,值得表哥追随。”

    “那你呢?”谢太傅眼神慈蔼,却像能洞察人心,“丫头,他其实放不下你吧?你也对他赞不绝口,但你依然离开皇宫,回了青州。他不值得你追随吗?”

    外公口中的追随,与她所说的明显不同,程芳浓听得出。

    她以为,关于那份诏书,外公再不会说什么。

    没想到,外公一直牵挂着她的事。

    “外公,他……”程芳浓想说,皇帝不是个好夫君,可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她忽而语塞,说不出口。

    “我们没有缘分。”程芳浓垂眸,手指不安地绞动着丝帕。

    谢太傅看在眼中,暗暗叹息。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写两页字给外公瞧瞧,看你近来有没有偷懒。”谢太傅岔开话题。

    天色渐暗,谢慎从外头回来,带回半只野鹿。

    他与灶房的人一同料理,府中各处都分了些。

    程芳浓这边,他是亲自送来的,还带来一架烤肉用的炭炉。

    谢芸已不大吃这些,在屋里用膳,隔着敞开的门扇,望着院子里围着炉火的两个年轻人,暗暗叹惋。

    若当初阿浓没入宫,而是听她的,嫁给了谢慎,该多好。

    谢慎不是长孙,有他的长嫂罗氏执掌中馈,阿浓嫁过来,一世无忧无虑。

    可惜,阿浓对谢慎没有男女之情,她也不可能像程玘那样逼着女儿嫁人。

    院子里,风将烟火吹歪,朝着谢慎脸上拂去,熏得他一边呛咳一边拎起凳子躲。

    他模样太滑稽,程芳浓不由笑出声。

    被他瞪一眼,便拿帕子掩唇躲着笑。

    “少放些料粉,味道太重我可不吃。”程芳浓对着正撒料粉的谢慎叮嘱。

    谢慎只撒了少许,漫不经心应:“你的口味,我还能不知道么?从小咱们烤肉吃,不都是我替你烤的?小时候就知道爱美,总怕火星溅到你裙子上,嘴巴还叼得很。”

    说得他直摇头,状似很嫌弃。

    谢慎烤的鹿肉很好吃,但比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差些。

    程芳浓怕烫,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嚼,隔着袅袅烟火,她看到谢慎在大快朵颐。

    蓦地,她脑中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皇帝也喜欢吃鹿肉,给他夹鹿肉、羊肉便吃得又快又优雅,夹了菜蔬,他便慢吞吞地不愿动箸。

    出于理智吃下两片菜蔬,眉心能拧成川字。

    “怎么不吃?没熟吗?”谢慎疑惑。

    没等程芳浓反应,他便抓过去,翻来覆去瞧了瞧肉色,有些怀疑自己的手艺,顺手丢掉:“没事儿,我再替你多烤一会子。”

    嗯,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丢掉吧?

    程芳浓盯着那串没吃完的鹿肉,微微失神。

    “你在想什么?”谢慎将烤好的鹿肉递给她,程芳浓却没接,他疑惑问。

    闻言,程芳浓猛然从游离的思绪中回神,也终于惊觉,她竟又想起了皇帝。

    离宫已经有些时日,可她似乎仍时常想起皇帝。

    作画的时候,用膳的时候,烤肉的时候,他明明在千里之遥,却好像无处不在。

    为什么?

    程芳浓想不明白。

    可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她能回到青州,却好像回不到过去了。

    她想过从前那种,简单的、平静的正常生活。

    但皇帝已霸道地挤进她的生命,在她的人生里烙下太深太深的印记,她根本忘不掉与他有关的一切。

    谢蒙回府,看到厨上送来炙好的鹿肉,随口问妻子沈氏:“阿芸她们院里可送去了?”

    “送了,你儿子亲自送去的。”沈氏语气不太好。

    “你不高兴?家事繁杂,让夫人受累了,等阿梨大些,便将事情交给恒儿他们吧,你也好歇歇。”谢蒙温声道。

    继而站起身,走到沈氏身后,温柔替她捶肩。

    沈氏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气也来得莫名其妙,很不应该。

    当即借坡下驴,靠在夫君身前:“是有些累,阿梨还小呢,我还能担得动,便多担几年吧。”

    谢蒙知道夫人也有要强的时候,点点头,想到谢芸母女,他缓下手上的动作:“夫人,为夫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沈氏以为是生意,或是上下打点的事。

    哪知,谢蒙一开口,直戳她痛脚。

    “阿芸与程玘义绝,我们做兄嫂的,自当照拂她一辈子,可阿浓还不到十八,总不能让这孩子也蹉跎下去。”谢蒙也没留意妻子骤变的脸色,继续道,“我看慎儿很喜欢阿浓,两年前我们便动过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惜当时没成,我想着,由我们做主,替慎儿求娶阿浓,你以为如何?”

    沈氏觉得,自己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已是有涵养的。

    “我不同意!”沈氏扬声拒绝,拂开夫君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是长兄,是舅舅,想照顾阿芸、阿浓一辈子,我都不说二话。可是,慎儿是我们的儿子啊,他也才十八,你知道这两年,外头有多少人来说亲吗?若非慎儿不愿意,我早跟你商量着把亲事定下了。”

    谢蒙万没想到妻子反应这般大,他错愕:“两年前你不是很愿意亲上加亲吗?”

    “谢蒙,你也说了,那是两年前,两年前阿浓还是小姑娘,没嫁过人!”谢蒙的性子,多数时候让沈氏觉得踏实,当年她也是因为这份踏实才嫁进来的,可是,有时她也会想掰开他脑袋看一看,为何他这般不可理喻,“我不会让慎儿娶一个成过亲,甚至小产过的女子!”

    门外,程芳浓听个正着,她拿谢慎当兄长,倒是不在乎这些话,只是有些窘迫,后悔跟阿娘过来。

    阿娘打算在青州开铺子,想趁着舅舅也在,带她与舅舅、舅母商量开在哪个地段,请他们也帮忙打听谁家铺子要租售的。

    听到这话,谢芸心如刀割,她的女儿被人嫌弃了。

    她能理解嫂嫂的心情,可是,她听不得这样的话。

    冲进去告诉兄嫂,阿浓没有小产过?可那是宫里的密辛,涉及到长公主,不能宣扬。

    且嫂嫂在意的,也不止是小产这一桩,还有阿浓嫁过人。

    正因阿浓嫁过人,所以她没再动与兄嫂皆为亲家的念头啊!

    谢芸为女儿委屈,偏偏里头是她的兄嫂,那才是未来谢家做主的人。

    谢慎僵在当场,他侧眸望望程芳浓,又看看谢芸,抿抿唇,失礼地推开门扇:“儿子愿意娶表妹为妻,那些我都不在意。”

    屋内,谢蒙夫妇循声望来,双双震惊。

    沈氏平日里很少与人红脸,当下有些挂不住,又委屈,含着泪快步避去里间。

    “哥,阿浓才回来我身边,我这做娘的,可舍不得再把她许人。”谢芸耐着性子,尽力挤出浅笑,温声劝,“你先去哄哄嫂子,铺子的事,我改日再来找哥和嫂子帮忙。”

    言毕,不顾谢慎、谢蒙挽留,拉着程芳浓头也不回地离开。

    母亲病逝数年,这些年多亏嫂子执掌中馈,且她与阿浓回谢家,嫂子并无半分不周到之处,谢芸很感激。

    但是,她也意识到,这里不是她与阿浓长久的家,有娘在的地方才是家,她该带着阿浓另寻栖身之处了。

    “阿娘,您别难过,也别生舅舅、舅母的气,女儿本来也没想嫁给二表哥啊。”程芳浓笑着,故作轻松劝慰。

    谢芸捏捏她鼻尖:“那就不嫁,就算不开铺子,娘的嫁妆也够你度日的。”

    谢慎与爹娘谈过后,再来程芳浓院外,院门已上锁,从漏窗望进去,屋里俱已没有光亮。

    他揉揉脑袋,有些烦乱。

    照顾表妹一生一世,做她的依靠,他是愿意的,他小时候便习惯了格外照顾这个娇气的小姑娘。

    可是,当阿娘问他,对表妹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时,他迟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年前,他根本没认真考虑婚姻大事,一心想求功名,就连现在也是。

    真的去考虑,他觉得表妹嫁给他,确实比嫁给旁的男子好,她的过去,他都知道,不会轻慢她。

    可他也有顾虑,表妹嫁过的不是普通男人,那是当今圣上,是她离开之后也没说过一句恶语的皇帝。他再努力,再优秀,能比皇帝还耀眼,还让她喜欢吗?

    谢慎耷拉着脑袋回去,只觉婚姻大事比经史子集烦难得多。

    谢家在附近还有一处别庄,不算大,原是谢太傅想清静,买来养老用的。

    可谢蒙他们不放心,便一直搁置着。

    翌日一早,沈氏红着脸,过来找谢芸赔礼,院里却没人,谢芸是从外头回来的。

    “嫂嫂来得正好,我和阿浓打算搬到别庄去,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正想去找嫂嫂辞别呢。”谢芸面上带笑,语气温柔。

    可沈氏听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阿芸,昨日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沈氏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即便是来赔礼道歉的,她也不想拿儿子的一生做人情。

    程芳浓不方便在场,冲沈氏福身施礼,柔柔唤了一声,便进屋收拾去。

    谢芸则上前拉住沈氏的手,坐到树下歇脚的窄凳上:“嫂嫂,我没怪你,阿浓也不会。你我皆是做母亲的,我明白嫂嫂的苦衷。嫂嫂收留的情义,我与阿浓铭记于心,可我不想因为我们,让嫂嫂与哥哥,或是与慎儿之间有隔阂。”

    “我们不会。”沈氏讪讪道。

    但她底气明显不足,因谢芸说的是事实。

    谢蒙与她想法不同,儿子也不理解她,唯一明白她的,竟是该记恨她的谢芸。

    沈氏红了眼圈:“你和阿浓留下吧,阿浓性子好,我其实很喜欢这孩子的。”

    谢芸拍拍她的手:“我知道的。”

    但她没松口。

    这一日,程芳浓和阿娘一起,带着溪云、望春搬进别庄。

    沈氏心中有愧,也有感激,丫鬟、婆子、护院给她们带来不少。

    一应吃用之物也置办齐全,又再三叮嘱她们时常回去走动,这才放心离开。

    皇帝承受不住先后丧子丧妻的悲痛,病倒了,足有半个月没上朝,只日日由章首辅和刘大伴将折子收上去,过两日再将皇帝批好的折子发还,朝中无一人发现,皇帝早已不在京城。

    虽然恨不能即刻见到程芳浓,质问她为何这般狠心,可他理智尚存,并未快马加鞭赶路,而是借此机会,悄然巡视沿途各个重要州县的春耕、灌溉、河道、民生。

    别庄的日子很清静悠闲,程芳浓有时作画,有时帮外公修缮古籍,有时陪阿娘去铺子里,时光仿佛慢下来,让人踏实。

    听说皇帝病倒的消息时,她愣了愣。

    她既不是真的小产,也不是真的死了,皇帝悲痛病倒?悲从何来?

    或许他又要对朝中哪位佞臣动手,在谋划着什么,总之,不是她该关心的。

    很快,程芳浓将这消息抛在脑后。

    一转眼,孩子已有三个多月,她戴着帷帽去过医馆,胎相稳固,孩子很好。

    也许,是时候告诉阿娘她们了,也好一起为往后打算。

    晚膳后,收拾妥当,四人坐在院里看星星,程芳浓忽而拉拉谢芸衣袖:“阿娘,我有事想跟你们说说,事关重大,你们切莫声张。”

    谢芸忍笑,佯装疑惑:“什么事?你还有要紧事瞒着娘?”

    望春和溪云也一脸懵懂望着她,等她开口。

    程芳浓有些不自在,理理发丝,眉眼低垂,掌心轻轻落在小腹:“我,我怀了身孕,已有三个月大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等待着阿娘担忧的质问,等待着望春和溪云的惊呼。

    可是,这些都没有。

    她诧异抬眸,对上三双含笑的眼。

    “阿娘早就猜到了。”谢芸将程芳浓揽入怀中,“娘还猜到,你想独自教养他长大,是不是?正因如此,娘才借着那件事搬出谢家啊。”

    望春和溪云冲她笑:“夫人早就告诉我们了。”

    程芳浓这才后知后觉,自打搬进别庄,她每日用的膳食有了变化。

    她们早就知道,却都不说破,都纵着她,让她安心。

    程芳浓蓦然湿了眼眶。

    别庄比谢府更安静,程芳浓睡得很踏实。

    殊不知,她刚睡熟不久,一只大手撩开罗帷,借着细微的月光深深端凝着她睡颜。

    阔别两月,他没有一夜安枕,这个无情的女人却睡得很香。

    是宫外的水土更养人吗?皇帝坐到床边,细细打量着熟悉的玉颜,只觉她墨发堆云、唇珠丰润、肌肤胜雪,比记忆中更美得惊心动魄。

    “程芳浓。”

    梦里,程芳浓听到有人唤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身形精壮,背着光,叫人辨不清容貌。

    男人?!

    程芳浓张嘴便要喊,却被男人迅速以唇齿封住。

    双手被他紧扣枕上,动弹不得。

    男人大掌握住她腰肢,程芳浓蓦然想起她做过这样的噩梦,她知道,她又梦见了皇帝。

    可是,她怀着身孕呢,他不能!

    她奋力挣扎,借着喘息之机惊呼:“孩子,别伤着我们的孩子!”

    惊呼过后,她更迷糊,她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紫宸宫的某个夜里?

    那时候,他还是“侍卫”,她似乎曾说过相似的话。

    皇帝也想到了那些夜晚,他狠狠盯着床上神志未清的女人,咬牙切齿,同样的伎俩,她以为他会再上当吗?!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