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堂下跪 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把我放开。”
张药对架着他的下属如是说。
这几日, 张药的情形特殊,状似钦犯,但奉明帝又没有下明旨定他的性, 他虽有令, 众缇骑不敢妄动, 双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倒是全然不怕张药会像人犯一样逃脱,只是担心他人撑不住,忙上前道:“你的腿……”
“李寒舟。”
他实在没精力对李寒舟说太多的话, 沉声重复,“放开。”
“行……好……”
李寒舟扬声:“把他放开。”随之看着玉霖, 又补了一句:“退后。”
镇抚司众人退后,连杜灵若也跟着退了一步。
玉霖面前,便剩张药一个人。
他垂手直立, 所立之地,城门高树尚远,不舍一片荫遮蔽他的身体, 道中和暖的风带着轻薄的浮尘, 一抔一抔地扑向他, 但他衣衫粘黏,无论如何,都吹不动。
他还是不肯看玉霖。
但玉霖自从看见他从道上走来,目光就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他散了发,一抔垂肩,几丝黏腻在脸上, 半遮眼眸。玉霖本来眼睛就不好,这时更看不真切这个人。
血人。
她行文千百,词藻斐然, 搜肠刮肚,脑中也只落了这个词。
可这样一个血人,身形并未丝毫佝偻,好像对自己身上的破损毫无知觉,对自己的处境全然无所谓,哪怕垂放两股的手,指尖尚在渗血,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随之在碎烂的底衣上捏了一把。
玉霖第一次,看到一个鳞伤遍体而不狼狈的人,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心想上苍行事,总是自以为是地和活人戏谑。
给想死的人一副最好的肉身,千疮百孔也流不干血。
“户帖换了吗?”他目光垂地,轻问玉霖。
玉霖点了点头。
“换了。”
“好。”张药一边说,一边抬起手,随意抓开被血黏在脸上的头发,“以后,什么打算。”
“打算活着。”
“嗯。”
张药无言以对,果然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他微侧过头,平声道:“看到我没死,就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上,曾经手指上的淤痕已几乎消尽,连皮肤也养了回来,干净细腻,如细瓷一般白皙无纹。掌心上托着一方手绢。
“我不用,擦不干净,我现下太脏了。”
“至少把脸擦干净。”
她坚持托着那张绢帕,不肯收回,张药这才接了过来,一边说道:“你最恨私刑,我这个样子,不是你最厌恶的吗?”
“是厌恶,但正因为厌恶,才会想着,去修正,去改变。”
张药苦笑,随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修正改变?”
其实相识这么久,他没有在玉霖面前袒露过他的绝望,或者换句话说,他甚至可能都没有认识到,他心中有绝望这种情绪,只是一味觉得烦。
“怎么不可能?”
“也对。”
张药看着手中干净的绢帕,“我死了就行了。”
“死了你一个张药,还有王药李药。”
什么王药李药?张药听完真的很想笑。
想那“药”之一字,怎会如此难听,放在任何一个姓氏下面,都有一种一生倒霉的宿命感。
他如是想,一时不防,绢帕被风吹落地上,几次翻飞,落在了玉霖的脚背上。
张药蹲下身,伸臂一刻,但见自己血污满手,那绣鞋极好不易得,虽是他买给玉霖的,此时却不好去碰。
谁想那双鞋面忽然被裙摆覆住,面前的人影一矮,想是玉霖也蹲了下来。
张药正要抬头,鼻尖却触到了玉霖的手。他顿时怔住。
那只手中牵捏着衣袖,划向他的脸颊,试图擦拭他脸上已经干硬的血迹。
时至今日,玉霖的手伤好了很多,使的力气并不小,摩得张药……竟有一点疼。
她在干什么?帮他擦脸吗?
张药哑然。
他这辈子就没矫情过,避不是不可能避的,可是不避,他也不知道要作何应对。须臾之间,脖子不自觉地就梗硬起来,人却还是端端正正地蹲在原处。好在玉霖本也不为做戏安慰他,细致认真地卖尽力气,真心想要把他满脸的血痕都擦干净。
“脏了就不要捡来擦脸了。”
她边说边铆足了气力对付着张药的脸,半晌后,熟悉的五官终于从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好了。”
她说着松开衣袖,手指插入他的乱发之中,摩过他的头皮,向他耳后勉强顺了两把。
“先这样。”
张药一脸错愕,“你……”
“你不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霖揣起双手,抬头望着张药,帮他吞下了他本来也说不出口的话。
“对我来说,活着当然是第一件事,至于活下来以后嘛,就是要试着去修正我讨厌的事。”
“私刑?”
“不止。”
群鸟掠过无边的天际,玉霖仰起头,望向那一片远去的鸟影,声音清朗:“如今的法司,私刑公刑,都是混在一起的。我以前做官,总想着学儒学法,教化世人。一味地说教,以为可以授人以渔,可后来发现,这样不仅自以为是,和那些何不食肉糜的人,更是没什么两样,诶。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张药不得不诚实地吐出一句 “听过。”
玉霖含笑解道: “好比我是司法官,我钻研大半辈子的法条,我有师父,有无数的同门师兄弟,我援引法条案例,得心应手。然后我告诉堂下:你们也该像我这样,为你们自己求得公正。你觉得我如何?”
“嗯。”
“嗯什么,说实话。”
张药吞咽了一口,“有点好笑。”
“是吧。所以教化本来就是没用的。不如我自己也跪到堂上去。把我自己扒得里外干净,来看看这梁京权贵究竟要如何杀我。然后我先试一遍,如果我可以活下来,保全性命,得到公正,那他们就也可以。”
张药看着玉霖,冷不丁道:“那你不惨吗?”
玉霖摇头,“没你惨吧。”
张药自嘲一笑。
“你对,玉霖,你救了你自己,接着又救了刘氏女,和天机寺众僧,知什么一……”
“知行合一。”
“对,你知行合一,玉霖。”
他顿了顿,坦诚说道:“我不惨,我很开心,我还会帮你。”
“在这之前,先保一保你自己。”
“我……”张药闭上眼睛,“我没有多余的脑……”
“张药,不急,听我说。”
她说完,看了一眼站得甚远的镇抚司众人,压低了声音,向张药发问:“你说陛下为何恩赏我。”
“因为你是赵河明的一道罪证,是陛下拿捏赵党的一颗棋子。”
“既然是棋子,陛下会担心什么?”
“担心你……被吃掉?”
“谁护我?”
“我。”
“我”字出口,张药愕然。
玉霖却缓缓站起了身,低头道:“陛下面前提一提我在登闻鼓前被灭口的哪件事,然后请旨。我回去炒猪肝,晚上吃稀饭。”
她说完冲李寒舟招了招手。
李寒舟左顾右盼一阵,反手指向自己确认,“我?”
“对,带他走吧。我耽搁了些你们的时辰,不好意思。”
“那没事,那没事……。”
李寒舟一边说一边带着镇抚司的人走到张药身旁,从他的角度,竟能看到张药脸上有一点点很浅的笑容。
玉霖已经转身走了,张药仍立原地没动。
杜灵若蹭上来道:“她真的好聪明。”
张药“嗯”了一声。
谁想杜灵若却接了一句:“但她心也真的好硬。”
张药看着玉霖的背影,又“嗯”了一声。
杜灵若抱起胳膊,也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你们能有如今,全靠你卖棺材给她花钱。”
这倒是实话,张药没否认,依旧“嗯”声回应,然后迎来了杜灵若的绝杀,“张药,你们不合适。”
李寒舟“啧”了一声,“杜秉笔,您……”
话未说完,却听张药道:“我知道。”
说完沉默地转过了身,踩出一地血印,朝神武门走去。
杜灵若是对的,玉霖真的很聪明。
日参过后,奉明帝将就在侧殿召见了他,许颂年和陈见云作陪,陈见云没让他进殿,还叫人在门槛外面给他铺了一层白布,让他去跪。
奉明帝随手翻着陈见云递在他手边的供词,笑道:“这和白纸有什么区别。”
陈见云道:“他就是这牛心古怪,不肯说啊。”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你说朕没来的时候,他跟你回了一件什么事来着。”
许颂年忙道:“哦,他说天机寺白银见天的那一日,玉霖……险些被歹人灭口。”
奉明帝挑眉,“哦?怎么护下的?”
许颂年看向张药。
奉明帝笑着叹了一口气,这才舍出目光,扫了一眼跪在白布上的张药。
“恨朕吗?”
“不恨。”
张药叩首:“陛下消气,便好。”
奉明帝放下供词,“你不想认就算了,再有下一次。”奉明帝说着卷起一张供词纸,弯腰在许颂年的腿上一敲。
“朕不处置你,朕这样处置他。”
张药听着奉明帝的声音,手指不自觉地在白布上一捏,顿时印出两个血印。
“遣你的人,护好玉霖的性命。”
“是。”
奉明帝直起腰,终于放平了声音,“还有一件差事,你去办,你……。”
他说着,又朝许颂年问了一句,“打成这样,几日能养回来。”
许颂年道:“陛下若开恩赏药,想来不久。”
“行,那就赏,你看着挑给他,连着给他姐姐的药一并赏。”
“是。”
许颂年应完,见张药没有回应,忙低喝道:“张药,你还不谢恩。”
殿外三下叩头声,却没有谢恩之言。
奉明帝站起身,走到殿门前,低头道:“庆阳高墙里的人,内廷不养了。这个消息户部的陆昭已经传到外头去了。张药,你替朕到外面听一听,不管是内阁,还是乌台,都是怎么说的。”
“是。”
“太难听的,照朕从前的规矩,你看着处置。”
“是。”
奉明帝一抬手:“起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