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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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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腿被箭矢扎透,奔袭一日,又陆续泡了三回水,即使中途上过药,伤势还是不免加重。
    忍着痛,上了药,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体温逐渐升高同时,吴玄恩的神思也开始渐渐涣散。就在他随着昏沉的神思即将阖眼之际,身侧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睁眼瞬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气,透过热气,一张神色平淡的脸逐渐清晰。
    “山野间条件简陋,先简单用些吧。”
    腾着热气的,是用枝叶裹着的烤肉,旁边还放着几颗品相寻常的野果。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个水壶,看那姿态,显然也是给他的。
    有水有肉还有野果,他没费半分力气就得到了这些,还是在这山野之间,他不仅不觉得简陋,反倒还觉惊喜。
    毕竟,他和眼前之人素不相识,甚至他娘子眼下正瞧他不顺眼。眼前人却愿意送来这些,这份心,确实让他惊喜。
    坐直身子,吴玄恩也敛起白日里那副不算着调的模样,正着脸色道了一句谢。道谢后,他便伸手去接,接过放着烤肉和野果之时,双手相触。
    郁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笃定:“你发热了。”
    吴玄恩神思稍清,也清楚感受到身体止不住的冷颤。他低声道:“无妨,熬熬便过去了。本来备着药,只是……”
    只是……他带的药早和身上的衣裳一起,被冯十一逼着留在了原地。
    “稍等。”郁明话音落,转身便走,连那递到一半的水壶也一并收回。等他再折回来时,除了水壶,还多了两颗药丸,一并递到了吴玄恩面前。
    “这药能退热,你先服下吧。迟些,你去火堆旁睡吧,那暖和些。”说罢,不等吴玄恩回应,他便转身往坐在火堆旁的那道纤细背影走去。
    吴玄恩靠回树干,捧着温烫的水壶,看着那道离去的颀长背影,神色复杂。
    江南匆匆一瞥,他本以为冯十一想与其成婚只是见色起意,冲着那副皮囊罢了。可随后的一桩桩事,都让他不得不承认,真是他看岔了眼……
    吴玄恩出着神,另一侧,郁明回到了他娘子身侧坐下。刚坐下,他便接过了他娘子手中的兔腿,用小刀割成小块送到他娘子嘴边。
    此行本就没做多的准备,这荒郊野岭的,也寻不到什么。兔肉他虽烤的不错,但确实没什么滋味,冯十一吃了两口,便摇头拒绝,转而啃起了野果。
    野果酸涩,只一口就让冯十一皱紧了眉。而见她脸都皱成了一团,亲自摘来这些野果的郁明却笑得开怀。
    见他笑得那么乐,冯十一转手就将手中啃了一口的野果往他嘴里塞。而他,不仅没躲,顺势接过后,几口便将野果落肚,期间脸色未变分毫。
    见他那模样,冯十一不由狐疑,难不成是她味觉出了问题。郁明哄着她又吃了几口兔肉才向她解释:“这果子,我幼时常吃!”
    这般酸涩的山间野果,若非闹饥荒,连寻常百姓都不愿碰,他一个世家公
    子,好好的怎会吃这个?
    郁明轻声道:“幼时还没进军营前,父亲隔段时日就把我丢进山林,只给一把刀、一张弓,让我独自在山间生存。那时候要是捕不到猎物,这野果也算是能填肚子的东西。”
    冯十一动作一顿:“那时……你才几岁?”
    “头一回进山具体几岁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母亲还在,该是七岁前吧。”郁明想起旧事,眼底软了些,“我还记得,母亲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把父亲赶到军营住了好一阵子。”
    夫妇俩彼此间本就少提过往,冯十一更是难得听他说这些。她本以为,自己年纪小小就遭了那些苦,全是因为没了双亲的缘故。可没想到,他这般出身,小时候竟也被他父亲这般折腾。而难得的是,即便如此,他对父亲半分怨气也无,反倒满是敬重。
    郁明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又道:“父亲也是为我好。毕竟,这点苦都受不住,行军打仗的苦更熬不过去。他是在历练我,也是在考验我。而且我也从那时才懂,剥去出身、卸下身份,普通人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有多不容易。”
    冯十一看着他平静叙述过往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又酸又软。
    深深看了他两眼,见他半垂着眼帘,眼尾轻垂带着几分伤神,冯十一轻咳一声,移开了话题。
    “吴六又整什么幺蛾子,还让你给他送热水?”
    郁明:“他发热了,应是伤口泡了水的缘故。此处弄不到汤食,喝些热水总归好些。”
    虽说吴玄恩泡那三回水是被她所逼,但他这发热,可跟她没关系。冯十一轻哼一声:“谁让他中了迷蝶香还到处乱晃。”
    “迷蝶香无色无味,只有受过训的犬才能追踪。”郁明接过话,语气多了几分凝重,“这迷蝶香想来也是褚十三给他下的。”
    冯十一沉着脸应了声“嗯”。
    相识多年,“褚十三”太了解她了。他既然都算到她会来,自然也就算到了她不会放过吴六但也不会杀了吴六,必定会绑在身侧,所以他才提早在吴六身上下了香,借此来追踪她的行踪。
    只是,迷蝶香无色无味,也不知他的师叔是怎么闻出来的?
    冯十一转眸张望四周,又问:“你两位师叔还没回来吗?”
    郁明垂眸,从怀里掏出两柄短刃:“方才我去摘果子时,两位师叔便回来了。两位师叔说,追在我们身后的,除了一行杀手,还有五个黑甲人。”
    “五个?”冯十一眼神骤然一凛。
    那日围杀她的是四个黑甲人,今日在青衣阁,她与他联手杀了一个,她原以为身后最多只剩三个,没成想居然有五个。
    “褚十三”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黑甲人?
    单一个黑甲人就已难以对付,若他手下的黑甲人数量不亚于青衣阁杀手,那……
    冯十一抬眸看向身侧的人,眼底的忌惮不言而喻。而郁明显然也懂她的心思。
    “追来的杀手人数不少,再加上五个黑甲人,两位师叔应付起来着实吃力。所以他们只将人引去别处绕了一圈,杀了几个杀手,黑甲人倒是一个都没伤到。两位师叔也说,这黑甲人的存在,确实棘手。”
    郁明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不管是对娘子和我,还是对赵靖川,这都是个棘手的麻烦。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
    冯十一抬眸看他,不等他说完便接话:“找出控制黑甲人的法子,再把他们彻底解决掉!”
    不这么做,她这辈子都得如芒在背,永远没法安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冯十一神色沉重,转而又问:“赵靖川如今什么情形,醒了吗?”
    郁明颔首:“醒是醒了。只不过,对外,他还是昏迷着的。”
    原本在京中计划好的一切,因为“楚伯棠”的生变,还有楚家暗中多出的这股青衣阁的势力,还有黑甲人的存在,让他和赵靖川不得不改变计划。
    冯十一:“嗯,让他老实呆着吧,我费那么大力气把他弄回来。别再让人整死了。”
    深夜,只着单薄外衫的吴玄恩在火堆旁正睡得深沉时,突然被人踹醒。他迷迷糊糊睁眼,只见一双凌厉的眼神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对上眼,他张张嘴,刚想说话,便被人捂了嘴,随即他被扯着领子往昏暗的偏僻处带。
    外衫下空空荡荡,即便是吴玄恩再不羁,眼下这般情形他也多了几丝慌乱。被揪到暗处立定,他头一件事,便是整理衣衫,捂住了自己要紧的部位。
    然而,将他揪到此处的人,别说看他了,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一个!
    冯十一:“你手下还有多少能用的人。”
    吴玄恩一怔:“你如今心这么狠了?我余下的手下又没对你出手,你还要赶尽杀绝?”
    冯十一拧眉:“我没想杀了你手下人,我只是想借来用用……”
    敛起脸上所有神色,吴玄恩肃脸摇头:“十一,我不可能将人借你!”
    被拒绝,冯十一冷眼扫去。而得到冷眼的吴玄恩神色依旧不变:“十一,我知道你借人是要去做什么。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都是多年情谊,我无法选择站在哪一方,也不想偏帮哪一方。”
    冯十一:“他骗了你这么多年,又利用你,你……”
    吴玄恩打断她:“十一,他与我之间,说不上什么骗。毕竟,我从没见过什么带着面具的“褚十三”。我认识他时,他就是“褚十三”。所以,他顶多是瞒着我。至于利用,也称不上。他给了我副阁主的位置,我决意接过副阁主这个位置时,就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些年,他对我做的,最不地道的,也就是这回给我下迷蝶香这事了……这事,我自然会去和他讨个说法。但远还不到,能让我转头就将人给你,去对付他的地步!”
    言尽于此,冯十一便知道也没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了。
    冯十一冷眼:“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你不想偏帮,那在我出手时,不要让我看到你或者你的人。否则,到时候,我就不会像这回这般,手下留情了……”
    本严肃的面容松动,吴玄恩神色变得复杂:“十一,你……要不与他先好好聊聊吧。这其中……说不准有什么……”
    话音未落,冯十一已经大步流星转身离开。看着冯十一笔挺的背影,吴玄恩叹一口气!
    这做的都是什么孽啊……
    天色微亮,火堆燃尽。火堆旁,自深夜被踹醒就没能再入睡的人睁着眼,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翩然从他上头的树杈上落在他面前,又黏黏糊糊一番。
    吴玄恩:“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要进京吗?”
    一句问话换来的是一个白眼。
    吴玄恩:“我说了不会偏帮就不会偏帮。你们的消息和行踪我也会咽在肚子里,绝不吐露的。”
    依旧沉默……
    吴玄恩急眼:“与你说话呢。你倒是吱一声啊……”
    吴玄恩拔高音量,换来是一声冷冷的音调:“吴兄,你这是做什么?”
    吴玄恩转眸,对上一双微凉中带着警示的双眸。
    得……这是撑腰来了……
    他只是拔高了嗓门而已,就算是再娇弱的女郎,也不会怎样,更何况是冯十一。
    吴玄恩刚想解释,那双微凉的眼神又挪开。
    “天也亮了,我们也该启程了。就在此分别吧。至于外衫和伤药,吴兄便留着吧。”
    昨夜冯十一拔腿就走,吴玄恩其实还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可眼下,她显然不想与他说话,而且,她身侧,还站着一个护她护得紧,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的夫君。
    吴玄恩心底的许多话,最后也只化为了一声叹息还有一句:“万事小心!”
    说罢,他又转眸看向郁明:“多谢郁少将军的照顾。今后,若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话虽如此,可吴玄恩心底却清楚,这样的机会只怕是难……
    有冯十一在,眼前之人和褚十三,注定只能活一个。
    若是之前,他必然是希望褚十三能活下来,可如今……
    唉……
    孽缘啊!
    摇头晃脑叹着息,吴玄恩转身。
    长衫下空空荡荡,即便知道这林间没人,他也无法坦然用上轻功。因此,他只能选择徒步走出这片山林。
    一路走,他一路思绪飘荡。就在他神思飞散
    之时,他眼神一凝,随即骤然转身。刚转身,一道青影就如鬼魅般一般出现在他身后,后脖一疼,他眼睛一翻,身子一软倒在了草地了。
    而就在他倒地瞬间,另一道青影出现,捂住了前一道青影的眼睛。
    “娘子真是……”
    转转手腕,冯十一挑眉:“我真是如何?”
    郁明:“娘子真是武功高强……”
    显然就是屁话,而冯十一也懒得和他计较。而是用余光,看向那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身影。
    “当个副阁主,怎么生性还变天真了。居然觉着,我就会这么放他走……”
    借不借人的,冯十一本也是临时起意。而冯十一一直打定的主意,就是不会放吴玄恩离开。
    至于他说的什么不会偏帮,冯十一也并不信。只有把人攥在自己手里,她才能真正放心。
    出了林子,与等在林外的护卫碰头。将吴玄恩捆得严严实实,又扎了几根迷针,冯十一才将人交给护卫塞进马车。
    “送到庆州,岑成看得住他吗?吴六那张嘴,可不是白长的,惯会忽悠人……”
    郁明:“若是旁人,还真不一定。但若是岑成,娘子放心吧……而且,还有老赵在呢”
    也是,那岑成,就是个认死理一根筋的……
    冯十一:“那就让老赵给他日日上迷药吧。昏睡着,总起不了什么幺蛾子。”
    说到这,冯十一叹口气,郁明关切问她,冯十一叹道:“我如今,还真是心善……换作以前,我早一刀捅了他了。也省了这些麻烦!”
    前一日还大开杀戒,不过一夜,就说自己心善。郁明识趣,顺着她的话茬附和她:“娘子自然是心善的……”
    自认心善的冯十一在目送运着吴玄恩的马车离开后,与她夫君也登上了马车。上马车后,她慵懒躺在她夫君腿上,懒懒开口:“你京中如今有多少人手,我去杀褚十三的时候,能不能调一些给我。”
    她说调一些,而不是借一些……
    郁明噙着笑,垂眸抚过她的发丝:“娘子想要多少人手,便有多少人手。只是具体如何行事,还得从长计议。娘子想直接杀他,怕是不易。而且……”
    话锋顿住,冯十一抬眸看他:“而且什么?”
    郁明反问:“娘子是真的想杀了他吗?”
    冯十一愣了愣,脱口道:“当然……”
    当然是想杀的!
    先不说这些年她与他所谓的情谊里掺了多少虚假,单是他派黑甲人追杀她、将她伤至那般境地,她就绝不会放过他!
    念及此处,冯十一眼神坚定:“我定会杀了他!”
    郁明轻轻抚着她的肩,温声道:“好……”
    离开林间后,扮作车夫的护卫驾车,一路往京城方向行去。不远处的破旧民居里,时子看着前来送信的护卫,忍不住叹气:“老大真的不来了?就这么走了啊……”
    直接前往京城、不再折返,是夫妇二人一致的决定。虽已甩开了人,但为防万一,也为了不暴露民居与那里的孩子们,径直去京城是最稳妥的选择。
    只是,即便决定直奔京城,这一路之上,他们还是在不少地方停留。
    此番进京,并不着急,郁明也想让她一路松快些。因此一路低调,二人只做寻常夫妻一般,倒难得有了几分新婚时的悠闲。虽不便抛头露面,却也能沿途赏赏风光,窝在客栈里尝些当地吃食,偶尔睡个懒觉,倒也惬意。
    于他而言,这段路是难得的自在。不似在竹溪镇时,日日往学馆去;不似在京中时,时不时要与赵靖川议事;更不似在萧关时,日日扎在军帐里忙得脚不沾地。
    眼下,他就守在她身侧,寸步不离,哪儿也不去,只是陪着她。
    而对冯十一而言,除了夜里在榻上时他格外粘人,其余时候,冯十一倒觉得,有他这样伴在身边,其实挺好的。
    只是,这般闲散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出了西北地界不远,沿途景象便乱了起来。
    大雪早已消融,雪灾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可留给寻常百姓的,只有错过春耕的泥泞土地,以及一张张因饥饿而蜡黄消瘦的脸。
    而百姓落到这步田地,显然是朝廷救灾不力。
    都说西北百姓日子一向艰难,可此次雪灾对他们影响却不算太大。一来是西北环境常年恶劣,百姓早有应对经验;二来则是身侧之人未雨绸缪,提前备下了足量粮草。
    看着沿途的景象,冯十一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冷意:“这朝廷,还是一如既往地没用!”
    看着外头风景,与他娘子冷讽不同,郁明更多的是无奈叹息。
    他虽想借这次雪灾,帮赵靖川在朝堂上挣些声望。可无论他还是赵靖川,都是真心想为百姓救灾。只是朝堂积弊已久,赵靖川又突遭意外,先前的诸多筹谋与计划,终究成了泡影。本该下发的赈灾银粮,恐怕早被贪官与背后的世家,以各种名目塞进了自家库房。
    这朝廷哪是无用,分明是烂透了。
    而就在这压抑的氛围里,一条消息悄然在人群中传开。
    “你们听说了吗?萧关外的突厥大军撤军了!”
    “通往萧关的路都还没挖通,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亲戚说的!他在凉州做生意,凉州跟突厥接壤。他说不光萧关的突厥兵撤了,凉州外的也动了。听说啊,是突厥王庭内乱了……”
    “乱就乱呗,跟咱们有啥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们忘了靖北元帅和靖北少帅了?”
    “当然记得!当年不是都战死在萧关了吗?”
    “我跟你们说,突厥内乱,就是因为他们的大将军跟咱们朝廷的人暗中勾结!当年萧关战败,也是咱们这边有人给突厥通风报信,才输得那么惨!”
    “这话可别乱说!被人听见,是要砍头的!”
    “我没瞎说!你们想想,靖北军守了萧关那么多年,跟突厥打了那么多次,向来没吃过亏,怎么会突然败得那么彻底,还死了那么多人!”
    许是仗着雅间隐蔽无人听见,这番本该压低声音的交谈,音量渐渐大了起来,最终全落进了坐在隔壁的夫妇耳中。
    郁明神色平静,仍在专心给她夹菜,冯十一却抬眼审视着他:“你的手笔?”
    从萧关出来后,他们虽沿途停留耗了些时日,但突厥内乱的消息也不该传得这么快,除了他在暗中推波助澜,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郁明也不隐瞒,坦然点头:“是。”
    先前扳倒解广、恢复靖北军军号时,他已用过借民声民怨的法子,可那次是真的除掉了解广为前提。如今再用这招,效果恐怕没那么妙。
    眼看离京城越来越近,突厥那头事情也有了进展,郁明便对他娘子透了底:“我派去突厥的人,拿到了当年父亲身边唐副将,与阿史那骨咄禄往来的信件。而岑成还有镇北侯府一行人,用命护送来江南的信中,夹着中书令沈从诚当年胁迫唐副将的密信。还有陈渡在出萧关前,也将朝中人胁迫他的信件我交给我了。”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该有的证据,他已尽数备齐。
    但光有证据还不够。在将真相与证据公之于众前,他要让那些人,日夜不得安眠。
    他可以为父兄复仇,为父兄正名了,冯十一本该为他欢喜,可她的心绪却并不高涨。
    他答应她,在为父兄复仇之后,就给她想要的寻常日子。可眼下,眼看复仇得望,可她想要的寻常日子,却似乎没那么容易就过上。因为,她的旧人旧事还缠着她不放。
    一路保持着低调,在京城百里外,换了马车,也换了随行护卫。随后一路往京城去,在即将到京城时,马车拐道,往京城外的香山驶去。
    夜半时分,马车停在了香山半山腰的一处庄子山。庄子侧门悄无声息打开,马车驶入。马车停下,驾车的护卫刚掀开车帘,一张脸便探入。
    “阿兄,嫂嫂!”
    探脸而入的正是陈枕舟。
    “阿兄,嫂嫂,你们可算回来了。这些时日,我可真是担心坏了。”
    陈枕舟的话并非作伪,冯十一只一眼就看出,他清瘦了不少。而一清瘦,表兄弟二人更像了。
    一直挂着心,在京城等着的。除了陈枕舟,还有忠福。
    夫妇二人刚下马车,他便迎上前。
    “公子,夫人。院子都收拾好了,热水和吃食也备好了。公子和夫人是要先洗漱,还是用膳。”
    虽然问着话,忠福的视线却是放在女主子脸上。因为他清楚,他主子也得看他女主子的意思。
    冯十一:“我去沐浴。你们该用膳便用膳,不必等我了。”
    冯十一说不用等,可郁明怎会不等她。借着她沐浴的功夫,他也随意冲了冲澡,陪她简单用了些吃食,他便送她上了榻。
    “我有话问枕舟,问过,我便回来陪娘子一道睡。”
    折腾一番,天色都微亮了。冯十一早就困得不行了,她挥挥手,就让他去了。
    可他真的离开后,窝在被褥里的冯十一却没了睡意。
    黏黏糊糊一路,他骤然不在身侧,她还真有些不适应。
    同样不适的还有郁明,问话的是他,频频出神的也是他!
    “阿兄……阿兄?”
    郁明回神:“嗯?”
    陈枕舟:“阿兄这是怎么了?可是累了?”
    郁明摇头:“没什么,方才说到了哪了。”
    陈枕舟狐疑地看了他阿兄一眼,接着说道:“几日前,圣上下了
    旨意,将沈家嫡女指给了肃王为妃。虽说只是一道赐婚旨意,可朝堂上下都在猜。如今淮王昏迷不醒,圣上这是打算立定肃王为储君了。楚家本就是肃王的舅族,明摆着是站在肃王这边的。圣上这时候又将执掌中枢的中书令沈家,和肃王绑到一块儿,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郁明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反问陈枕舟:“那你怎么看?”
    陈枕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阿兄会突然问他的想法。但他很快回过神,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之前宴席上,楚伯棠的未婚妻死在了沈家侍女手里。这事之后,楚伯棠已经许久没露面,沈家和楚家也因为这事,这段时日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没断过争执。
    雪灾过后,朝堂本就乱着,圣上这时候下旨赐婚,应当是想强行劝和两家,同时也是敲个警钟,让他们别再因私怨搅乱朝政。”
    他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恐怕也是真在为肃王铺路。毕竟肃王资质平庸,这些年一直靠着楚家扶持才能立足。肃王若真能登基,楚家必定会趁机独大。把沈家也跟肃王绑在一块儿,正好能分走楚家的权,削弱楚家对肃王的影响和掌控。”
    郁明颔首:“那若沈楚两家之争从始至终只是一场戏呢?”
    陈枕舟骤然抬眸:“阿兄……你的意思是?”
    郁明没再多说,只淡淡道:“凡事多思量!”
    陈枕舟还在沉思呢,郁明起了身。
    “时辰不早了,先回房睡吧。”
    郁明回了房,褪去外衫上榻就将她拥入怀中。而本因为他不在身侧,始终没法真正入眠的冯十一也顺势环上他的腰。
    夫妇俩依偎着很快双双睡去,再醒来时,窗外日头已升至正空。
    醒后夫妇二人同坐用膳,吃到一半,忠福推门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他当即放下筷子:“娘子先吃,我去趟书房。”
    说罢他便起身离屋,只留冯十一独自坐在桌前。
    看着那扇开了又关的房门,冯十一皱紧了眉。之前他总事事瞒着她,可经了几番,如今大多时候他都习惯事事与她有个交代。像这般丢下她独自用膳,还连句解释都没有的情况,难免让她心生疑虑。
    正因为这份疑虑,冯十一也撂下筷子,起身出了屋。
    这处隐在山林里的庄子不算大,即便她是头一回来,也很快寻到了书房的位置。刚走进书房所在的院子,冯十一便迎面撞见了陈枕舟。
    “嫂嫂!”陈枕舟先开了口。
    冯十一微微颔首:“你是来找你阿兄的?”
    “嗯,”陈枕舟点头。
    “但阿兄眼下有客,我迟些再来。”
    有客?
    冯十一原以为他来书房是处理事务,没成想是见人。是什么人,连与她提一句都不行?
    她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却没进书房探究,只是静静坐在书房外的竹林里等候。
    不知坐了多久,书房那头终于有了动静。只是声响并非来自正门,而是从后墙传来:一道黑色身影跃出墙头,衣摆扫过枝叶,带起一阵轻微的响动。
    而察觉到响动的冯十一,一个眼神扫去,便盯住了那道黑色身影。黑色身影虽转瞬便从她眼前消失,可冯十一还是认出了人。
    冯十一拧眉凝视之时,书房门也打开了。郁明从书房内迈步而出,看到书房外的她先是一愣,随即叹气。
    “娘子怎么来了?”
    冯十一收回视线:“我若不来,恐怕都不知道,你竟一直暗中和楚……和他联络。”
    郁明上前牵住她的手,引着她往书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解释:“我去萧关前,本派人盯着褚十三。可自从你和赵靖川出事后,手下人就跟丢了他的踪迹。我也是为了找褚十三,才和他联系。”
    冯十一皱起眉:“褚十三不在楚家?”
    郁明摇头:“不在。”
    “可楚……他不是说,他的蛊毒能解,是因为楚夫人死了吗?”冯十一追问,“他离开萧关,不也是为了送楚夫人最后一程?亲娘的丧仪,褚十三竟然也没露面?”
    亲娘过世,冯十一原以为,就算褚十三再怎么,也该以亲子的身份送母亲一程,没成想竟是这般光景。
    郁明的声音沉了沉:“楚夫人没有发丧,对外也没放出任何死讯。”
    冯十一一愣,这个结果,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本以为,“楚伯棠”消失后,褚十三总会回到楚家。可眼下看来,他不仅任由“楚伯棠”彻底销声匿迹,连他自己,也彻底隐了身。
    而这结果绝非冯十一所愿。她没法和褚十三就这么耗下去。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暗处盯着她,她就一日不得安心。
    冯十一不免急躁:“我一会就进京,翻遍京城也要找到他。”
    郁明轻轻按住她的肩,温声劝道:“京中早已布了人手,不只是我的人,赵靖川也派了心腹四处查探。娘子先稍安勿躁,再静心等些时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寂静的竹林,继续说道:“褚十三既敢藏得这么深,定是算准了娘子会急着找他。若是我们此刻沉不住气,反倒会落入他的圈套,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倒不如先静下心,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冯十一听着,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些,可眉头依旧没舒展:“可就这么干等着,他一直不露面怎么办……”
    “不会的。”郁明握住她的手,“我已让人盯着楚家上下,元敬那边也在查楚家的动静。只要楚家有半点异动,我们第一时间就能知道。不管褚十三怎么藏,他终究是楚家人。就算他自己不动,他父亲楚怀仁总不会一直安分。楚怀仁能借着亲子掌控青衣阁,就绝不会轻易丢下这块助力,迟早要动用的,届时顺藤摸瓜,总能找到褚十三。”
    冯十一看着他,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好,先听你的。”
    郁明见她松了劲,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背,声音又柔了几分:“娘子是不是膳都没用完?再用些膳,然后我再陪娘子在庄子里转一转如何。这后山的竹溪旁,听说此时开着不少野花呢。”
    冯十一没什么赏花的兴致,郁明见她思绪不高,怕她陷入思绪里,一时冲动,往京城去。索性拉着她上了榻,将她困在床榻上,满心满眼除了他,也没有其余心思和精力思索旁的事情。
    在这远离尘嚣的庄子里,夫妇俩全然沉浸在彼此的气息里,尽兴之时,早忘了外头还有旁人等着。
    在院外转了好几圈,几次三番求见不得,陈枕舟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低声嘀咕:“阿兄明明说有话要问我,怎么反倒总不见人?”
    守在院外的忠福瞥了眼满脸郁闷的表公子,悄悄叹了口气。
    这位表公子平日里那般聪慧,怎么偏偏在这种事上不开窍?
    忠福没法替他解惑,自然有人能点醒他。深夜时分,赵靖川前来,瞧见陈枕舟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主动开口为他答疑:“枕舟啊……”
    “殿下!”陈枕舟忙抬眼应声,语气里满是意外。
    赵靖川话锋一转:“你想不想要外甥或外甥女?”
    陈枕舟眼睛瞬间亮了:“自然想!可是嫂
    嫂她……有身孕了?”
    赵靖川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你若还这般不识趣,总去扰你阿兄嫂嫂,那只怕要等更久才能有。”
    陈枕舟先是一愣,随即脸颊猛地涨红。他虽洁身自好,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赵靖川这话里的意思,他瞬间就明白了。想起白日里那扇始终紧闭的院门,他顿时手足无措,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赵靖川被他这窘迫模样逗得笑出声,笑过之后,神色微微一沉,又问:“枕舟,你知道昭和要定亲了吗?”
    自阿兄离京后,陈枕舟便随先生上山闭关,但京中的消息他一直没断过,昭和县主要定亲的事,他自然知晓。他压下心底的异样,面上依旧平静:“听闻了,是门好亲事。”
    赵靖川看着他这副故作平静的模样,也没点破。
    次日,冯十一醒来后,看到屋子里多出的许多物件,才知道赵靖川竟悄悄来过。
    冯十一将酸胀的腿搭在他腿上,使唤着他揉捏同时问他:“赵靖川来做什么?”
    冯十一本以为赵靖川是来寻他议事的,没成想他说:“他来看娘子的!”
    冯十一一愣:“他来看我做什么?”
    郁明:“他来看看娘子是否安好,伤势恢复的如何了?顺道,给娘子送了些祛疤的伤药来。”
    看着堆了一地的匣子,冯十一展颜:“算他还有良心!”
    赵靖川来了这一回,冯十一却因为深睡着所以人都没见到。接下来的日子里,赵靖川再没有来过了。不止赵靖川,偷偷来寻他夫君又偷偷走了,压根就没在她面前露面的人似乎也再未来过。
    庄子里就只剩他们夫妇二人,还有一个一直在压低自己存在感的陈枕舟。
    冯十一敏锐察觉到陈枕舟似乎在避着他们,冯十一问她夫君,她夫君只答:“孩子大了,有自己心思了。就随他去吧。”
    冯十一:“你这话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的。”
    不光是他的语调,接下来的日子,更让冯十一有种自己提前步入老年的错觉。每日醒来,除了吃喝,便只剩对着满园花草发呆的份。郁明有心陪着她,可日日黏在身侧,日子久了,冯十一也有些受不住了。
    那股子腻歪劲过了,剩下也只有嫌弃了。见她总是推开自己,郁明倒没半分沮丧,反倒笑着逗她:“娘子之前不还说,往后要寻处僻静地方隐居。这才住了几天,就受不住了?真到了隐居的时候,娘子该怎么办?”
    冯十一原先那么想,全是因为没真正过过这般日子。如今亲身感受了,早没了当初的念头。她撇撇嘴:“先前是我想简单了!天天睁眼闭眼,转来转去就只看见你一张脸。就算你生得再好,看久了也得厌烦。”
    说罢,她往椅背上一靠,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感慨:“日子啊,还是得有点人烟、有点人气才有意思!”
    郁明露出一副早就知道如此的笑。随后他拉着她往庄子后的空地走去。
    “娘子可愿与我过过招?”
    过招?
    冯十一起了兴致。
    日日躺着,人都快躺废了。能动动手脚自然是好的,但是冯十一并不想和他动手。她仰头环顾四周,随后持着刀便向空荡的林间俯冲而去。
    郁明看着她俯冲而去的方向露出无奈之色。没一会儿,就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她的身影出现,朝他这边跌落过来。他脚步轻点,瞬间跃到半空,稳稳将人接在怀里。
    落地后,郁明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除了头发有些凌乱,身上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点到即止,娘子打不过,可别和师叔急眼。”
    冯十一:“我从来不和人急眼。”
    本说好非到必要时刻不现身的三位师叔,就这么被他娘子缠上了。郁明本还觉得这般也挺好的,解了她的闷,也让她无心想其他的事。只是到了夜间,白日里消化完全部精力的人,沾了枕头就睡,连半分精力都分不出应付他。
    先前每夜都能得偿所愿的人,如今骤然被“断了念想”。心上人就躺在身侧,温热的气息就在鼻尖,他却只能独自憋下,连句抱怨都没法说出口。
    寂寥深夜里,郁明修长的手指覆上双眼,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笑。
    还真是自作孽,若不是他主动引她过招,哪里会落得这般境地?
    接下来的日子,被娘子抛在一旁的郁明,本就清冷的性子更添了几分沉寂,连话都少了些。反观抛下夫君的冯十一,倒是日日劲头十足,天不亮就拉着他三位师叔练招,浑身都透着股畅快劲儿。
    畅快了许久,在晴了多日的天终于落了雨,被迫困在屋里的冯十一终于察觉到她夫君的不对劲。
    捧着书,视线始终落在书上,不看她也不与她说话。冯十一主动凑到他身侧,他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更别提似往日一般顺势拥她入怀了。
    冯十一贴着他的臂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这也没发热啊……”
    郁明被她微凉的指尖碰得一顿,翻书的动作顿了半瞬才继续往下翻,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无事,娘子不必管我。”
    他这丝毫不加掩饰,显然生闷气的模样,冯十一再看不出来,真是白与他成婚这么久了。
    伸手抽走他手里的书,冯十一凑得离他更近了些,鼻尖都快碰到他的下巴:“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是我这几日总跟师叔们练招,没顾着你?”
    郁明垂眸看她,眼底藏着的那点委屈终于露了些端倪,却还是嘴硬:“没有,娘子欢喜便好。”
    “还说没有?”冯十一戳了戳他的脸颊,见他嘴角绷得紧紧的,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该不会是……因为夜里我没理你,所以闹别扭了吧?”
    这话一出,郁明的耳尖红了半截,别开脸不看她,喉结滚了滚才低声道:“胡言乱语。”
    冯十一哪肯放过他,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他的脸转回来,眼底满是促狭:“郁少将军早说嘛!今日雨天,无处可去。我好好陪陪你,补偿补偿你可好?”
    说着话,她的手从他的下巴一直往下,最后顿住一紧。
    郁明瞬间绷紧身躯:“娘子……”
    下雨天,陈枕舟不放心独自在山另一侧居住的先生,想去看看。他本想与他阿兄知会一声,可刚到院外,便被忠福拦在院外。
    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哪里还需要忠福多言,他瞬间就明白了缘由。
    清俊的面庞“唰”地红透,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染了层绯色。陈枕舟转身就想走,没成想脚下一乱,左脚绊了右脚,踉跄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站稳后,他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背影都带着几分慌乱。
    陈枕舟探望完先生,再折回庄子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可属于他兄嫂的那处院子,院门依旧紧紧闭着。
    与外头的稀里哗啦的雨声不同,紧闭的院子里的主屋内一片静谧。纤细的身影趴在床榻上,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因气息不稳,光洁的背脊微微起伏着。一侧,修长的手指攥着一块温热的巾帕,正轻轻替她擦拭着额间的密汗,动作轻柔。
    擦去她额间的汗,将巾帕重新过了一遍水。郁明本想再给她擦擦身子,可刚转身,垂眸便看到了她的睡颜。
    她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看着她安稳的睡颜,郁明伸手,用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眼底满是温柔。
    次日天光大亮,雨停了。郁明本以为他娘子还会像往常一样,一早就去找三位师叔练招,没成想她竟赖在他身侧没动。
    他不免有些疑惑,冯十一却伸了个懒腰,懒懒答道:“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怕某人又憋着生闷气,回头真将自己憋出好歹来。”
    话里虽带着点不饶人的劲儿,可郁明听着却心头一暖,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那娘子今日想做什么?我陪娘子。”
    在这庄子里本就没什么新鲜事,冯十一原本想说“躺着”,可对上他的幽深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要不……你教我写字吧?”
    虽说在青衣阁长大,但冯十一也识字、会写几笔。只是书读得不多,字也写得实在潦草。她见过他写的字,她虽说不出什么门道,却也知道写得极好。
    冯十一不过临时起意,可郁明却实实在在将她的话放心上。笔墨纸砚没一会便备齐了,还是备的最好的。
    而没多久,郁明就后悔了。
    文人学子千金难求的名家制笔不过片刻就咔嚓一声折在了他娘子手中。
    “什么破笔……”
    冯十一皱着眉随手将断笔丢在一旁,连带着写得歪歪扭扭的纸也揉成一团,也扔出了老远。
    将断笔和桌上的纸墨抚到一侧,郁明噙着笑拉着她入怀坐在他腿上。
    “娘子说好了不急眼的。”
    冯十一这回也没有狡辩自己没有急眼,而是攥着他的手,一边摩挲着他指腹上的薄茧,一边嘟囔。
    “再也不写字了。”
    郁明环着她:“好,再不写了!有我在,哪需娘子亲自动手写字。娘子手磨出茧,我还要心疼!”
    他语调轻柔,冯十一心底那股子烦躁也被压了下去。她抬眸看他,看他一脸温和纵容,抬手便捧住了他的脸。
    “你都没有脾气的吗?”
    不管她想做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他总是这副纵容她,惯着她,随着她的姿态。
    他这般,使得她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脾气不太好。
    而被问话的郁明闻言笑了:“我只是对娘子没脾气罢了。”
    毕竟,他要是敢有脾气,她就敢拔腿走人。
    冯十一捏捏他的脸,埋首窝进他肩颈,没有再说话。而郁明,也就这么静静抱着他。
    可没几日,刚说过他没脾气的冯十一,就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只是他的怒气,并非对着她发作。
    还没进院,冯十一就听见了他压抑的怒吼。走进院子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院子里十几个黑衣护卫齐刷刷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
    推开书房门,就见他立在窗前,周身气压低得吓人,脸上满是从未有过的勃然怒容。而那怒容,在撞见她的瞬间,骤然僵住。
    冯十一的目光扫过地上垂首的护卫,随即快步走到他身侧,伸手牵住他微凉的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明深吸两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怒火才勉强压下去几分,声音带着紧绷:“枕舟不见了。”
    “什么?”冯十一猛地一愣,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是褚十三干的?”
    “不确定。”郁明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语气低沉,“枕舟将护卫留在了外头,独自进门探望他的先生。护卫察觉不对时,人已经不见了。守在外头的护卫既没发现可疑身影,也没发现任何痕迹。”
    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消失了。
    至于是何人所为,都有可能。毕竟他们在庄子里避世的这些日子,从突厥传来的流言已入了京。京中流言四起。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被流言搅得心虚,难保不会恼羞成怒。
    为此,他早做了万全准备。不仅在庄子四周布满了人手,也给他表弟身边也安排了重重护卫。可偏偏就是在这么严密的保护下,他的嫡亲表弟,还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郁明难得焦躁,冯十一却冷静了下来。
    “我去枕舟消失的地方看看。”
    郁明:“忠福已经带人去了。”
    忠福是忠福,她是她!
    冯十一坚持,心绪难定的郁明也没有阻拦她。他得安排人手出去搜寻,一时也无法陪着她去,只让她带上护卫,又托了一位师叔暗中跟着她。
    冯十一很快便到了陈枕舟消失的地方,那是一座僻静的书阁。当时同在书阁的还有陈枕舟的先生,据老先生说,他只是上楼去取一本棋谱,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下楼时陈枕舟就没了踪影。
    得到此话,冯十一的注意力便放在了书阁一楼。看着忠福带着人敲敲打打,她皱了皱眉。让人将老先生带下去后,她下令:“给我砸。”
    护卫们虽有些迟疑,但见冯十一神色坚决,还是立刻上前动手。桌椅被掀翻,书架被推倒,厚重的典籍散落一地,木屑与纸张的碎屑混在一起,原本雅致的书阁瞬间变得狼藉。
    冯十一站在混乱中,目光却始终锐利如刀,一寸寸扫过每一处被破坏的角落。忽然,她的视线停在一侧墙根。
    那里的地砖在书架被推倒时,边缘露出了一丝极细的缝隙,与周围严丝合缝的砖块格格不入。
    “停手。”冯十一冷声开口,随即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扣住那处缝隙轻轻一撬,地砖应声而起,露出下方黑漆漆的通道口,随之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夫人!”忠福连忙凑过来,眼底满是惊讶。方才他们敲打过这处,竟没察觉到异常。
    冯十一没说话,从护卫手中接过一盏灯笼,俯身往通道里照去。通道不算宽敞,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墙壁上还残留着新鲜的泥土痕迹,显然是刚被挖通不久。
    “派人下去查,顺着通道走,沿途务必留下记号。”冯十一起身,将灯笼递给忠福,语气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再去问那位老先生,这书阁的暗道,他到底知不知情。”
    吩咐的话音刚落,一直隐在暗处的师叔忽然闪身出现,声音带着几分凝重:“庄子那头,来人了。”
    冯十一眼神骤然一凛,一旁的忠福听闻这话,面色也瞬间变了。他下意识就要跟上冯十一往庄子方向走,却被她厉声喝住:“你留下!带人下地道追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虽没明说过,但他重情重义,陈枕舟于他本就是极重要的亲人。更何况,若陈枕舟是因他们才遭了难,别说他会愧疚难安,就连冯十一自己,心里也不去。
    冯十一没再多说,转身就往庄子方向疾奔,眼底满是冷冽。她速度极快,身后跟着的护卫没一会儿就被甩在身后。刚靠近庄子附近,就听见兵刃碰撞的脆响,她脚下速度更快,几乎是飞掠着冲了过去。
    庄子外围,几个黑衣人握着长刀,正与守在门口的护卫缠斗。那些黑衣人的招式狠辣,招招致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冯十一没有犹豫,拔刀出鞘,寒光一闪,便直扑过去。她脚尖点地跃起,刀光如练,不过瞬息就解决掉一个黑衣人。
    “夫人!”守在门口的护卫见她赶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冯十一没回头,目光扫过战局,只撂下一句:“守住庄子入口,别放任何人进去!”
    说罢,她便提着刀往院内冲去。
    冲进书房所在的院子,预想中的厮杀场景并未出现,只有一地尸身静静躺着。而尸身旁,立着两道持剑的冷冽身影。
    一青一黑……
    青色身影见她出现,快步朝她走来,语气里藏着担忧:“娘子没事吧?”
    冯十一摇头,目光落在那道黑衣身影上。黑衣人也看着她,面容晦涩,嘴唇动了许久,才对她唤了一声:“十一……”
    冯十一绷着脸微微颔首,随即转向走到她面前的人,沉声道:“这些人不是褚十三的手下,身手招式和江南的那些死士很像。”
    虽只短暂交手,可足以让她辨出端倪。
    郁明点头,语气凝重:“这里已经暴露了,不管这些死士是哪方派来的,我们都得离开了。”
    “好!走!”冯十一没有半分犹豫,话音落时
    ,她已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些时日给她留下了不少松散时光记忆的庄子,转瞬便布满了尸体。而在杀光来袭的所有死士后,冯十一本以为他会带着她又去到什么隐蔽庄子,没成想他居然带着她,策马就往京城去。
    眼看着京城的城墙越来越近,冯十一不由转头看他。他一向温和的眉眼,眼下满是凌厉。本就清冷的面庞,此刻更覆了层寒霜。更别提他浑身上下那呼之欲出的杀机!
    看着他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凌厉模样,冯十一只说了一句:“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郁明紧握着缰绳,已然泛白的手松了松。侧眸看她时,眼中的杀机稍缓。
    深夜入京城,本以为这城门关卡没那么好过。没成想,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高大黑色身影,只是露个脸,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守门士兵就立刻躬身放行了。
    进了城,一行人径直往西城的民居区去。在街巷里七拐八绕,先钻进一座看似普通的民宅,又从宅中暗藏的地道穿行而过,最后落脚在了一处三进院落里。
    随行的护卫刚进院落,便立刻分散到院子各处布控。院中只留下三道身影。
    身着同色青衫的夫妇二人并肩立在一侧,高大的黑衣身影则独自站在他们对面,神色难辨。
    冯十一看向黑衣身影,眼中满是审视:“你今日怎么会来?”
    楚……他许久不露面,偏偏在这多事之日出现,她不得不疑心。
    面对质问,黑衣身影抿着唇,看着她面容晦涩,没有作答。一旁的郁明则适时开口解释:“是我传信让他来的。”
    自得知陈枕舟失踪的消息后,他便发了信。不止传给了眼前人,还传给了赵靖川。
    话音刚落没多久,赵靖川便匆匆赶来,神色也难得凝重:“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个身量相当的男人站在一处,脸色皆是紧绷。冯十一环视一圈,见他们在低声说着话,悄悄松了心神。
    论武力她还算在行,可这费脑力的谋划,她实在帮不上什么。
    头疼的事留给他们想,她只管杀人!
    留三个男人站在院中,冯十一转身去沐浴。将一身血污洗净,清清爽爽换了身衣服出来时,外头天色亮了,探查地道的忠福也回来了。
    沾了满身泥污的忠福进门时手里攥着一张纸,纸上还画着几个奇怪的符号:“公子,殿下……这是在地道尽头发现的。”
    三个男人围在桌案旁,俯首看着纸上的符号齐齐皱起眉。注意力全在纸上的三人没察觉冯十一走近,因此也没看到,冯十一在瞥见图纸上符号的瞬间,眼底闪过的一抹异样。
    “这符号看着像是某种暗号。。”赵靖川皱着眉,指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会不会是带走枕舟的人留下的?”
    郁明没说话,指尖摩挲着纸边,眼神沉了沉:“地道尽头除了这符号,还有别的痕迹吗?”
    “没有了,”忠福摇摇头,“地道尽头是片荒林,痕迹到那里就断了,只发现了这个。”
    郁明闻言抬头,抬头后他便发现本立在他对面的人不见了。
    “元敬呢?”
    忠福指了指门外:“夫人方才进门了,不过转眼便又出去了。元公子,也随着夫人出去了……”
    赵靖川在不久前也知道了,在京中这些年一直扶持着肃王的楚家嫡子的真实身份。今日又骤然见到人,他心底其实还有些复杂的,眼下又是这般境遇,本也不该,可他,还是生出了几分看热闹的闲心。
    “你不出去看看?”
    郁明摇头:“无事!”
    赵靖川一看郁明那模样,就知道他没有理会他让他出去看看的真正用意。
    而屋外的情形,也真如郁明所料,不仅平安无事,甚至透着几分异样的平静。
    “对不住!”
    “你和我说什么对不住?”
    “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你不也是被逼的吗?错的人不是你!”
    短暂沉默后,本沉闷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这回他的声音中带了一抹隐隐的喜悦。
    “十一,你这是原谅我了吗?”
    冯十一头也不回迈步而出:“我本也没有怪你。”
    骤然得知真相,她气过,怒过,但始终没有怪过……说到底,他与她一般,都是被人利用的可怜人。而他与她不同,是清醒着被人利用着做他本不愿做的事!
    而冯十一真正冷静下来想这些,是在他离开萧关之后。
    他被逼着背负着“楚伯棠”这个身份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就不要了,甚至明知道会没命都不要了!
    是因为他厌恶了这个身份,不想要了吗?
    只怕不是的,为了楚夫人,他心甘情愿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突然不要!
    她本以为是因为郑九娘,可郑九娘死的时候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所以他把郑九娘带走随后消失并不算什么。真正让他遇险,是因为他救了她!
    他就救了她,受了重伤,蛊毒才发作,楚夫人才会死。救下她,却失了母亲,他救她时,只怕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般。
    这些时日,冯十一一直在想着,他后不后悔。
    而今日他的态度给了她答案——他不后悔。
    可这份不后悔,却让冯十一有些受不住。这一切虽然是他的选择,可他还是失去了他视作母亲的人。都是孤儿,她太清楚,亲人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因为是孤儿,所以对于一个给了他如母亲一般关爱的养母,他就甘愿付出一切。那“褚十三”呢?
    派黑甲人追杀她,从而间接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可曾后悔?
    这些时日,她都是想当面问问他这个问题。只是他藏的太好,让她一直没有机会。如今,他又亲自把这个机会送到了她眼前。
    抓走陈枕舟,留下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暗号。
    他想见她,那她就去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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